第263章 二陳鬥智
「踏踏踏。」
馬車踏過碎石黃泥小道,划過即將飄落在地上的紅楓葉。
不過秋蟬死前最後的嘶鳴,讓人有些兒煩悶。
相較這個時節天氣已經開始轉涼的北方,長沙除了漸黃的落葉,不見一點兒秋季的跡象,日頭依舊毒辣不已。
乘坐在馬車上,陳洛把窗前和車門的帷裳拉開,讓清風吹進廂內,帶走空氣中的燥熱。
坐在一旁閉目養神的陳平緩緩睜開眼,輕聲問道:「陽夏侯有些躁動,是長沙天氣太熱了嗎?
我幾個月前來到長沙時,同樣不適應,覺得這裡沒有中原氣候那般爽朗。
只不過適應了之後,其實覺得也還不錯,所以只是暫時的問題罷了。
每次出現變化,都需要一些日子來適應,氣候如是,其他的事情亦如是啊。
比方說海上的風暴,較於南北氣候的變化更加猛烈。」
他這話像是在說天氣,實則暗有所指。
大漢的朝堂的變局比起南北兩地的氣候變化,可是會更加猛烈,更加讓人猝不及防以及難以適應。
陳洛,你能適應這種變化嗎?
眼神中帶有幾分玩味與審視,陳平嘴角微微上揚地盯住陳洛,想看看他究竟會是個什麼反應。
陳洛自顧自地感受著窗外拂來的微風,髮絲隨之輕輕揚起,似乎沒有關注陳平在耳邊所述說的那些話語。
過了老半天,他偏過頭道:「從大澤鄉舉義開始,南征北戰近十載,什麼惡劣的天氣沒有經歷過呢?
當年我和項王疾風驟雨中夜行七百里,甚至不少士卒因為失溫從馬上摔落下來,哪怕披上厚重的衣裳,亦會凍得發抖。
那時氣候條件比今日更要艱辛十倍百倍,我尚且未曾畏懼過,難道這稍微的酷熱會適應不了嗎?
於是我總結出來了一個經驗。
風風雨雨不足以畏懼,只要堅守自己的內心,那外物的干擾始終不會使人失去方寸。
陳平兄,你覺得呢?」
自己回應著陳平的問候。
今日正面接觸來看,陳平恐怕是將自己視為對手,雖然態度頗為客氣,但他的言語在明里暗裡都不斷進行試探,想要與自己進行交鋒。
現在朝堂上和陳平定位相重合的臣子,首先即是張良,可張良身體不佳,長期告病返鄉,影響力在慢慢降低。
接下來就排到陳洛了。
他的職位是御史大夫,定位屬於謀臣類,而且戰略和奇計都可以謀劃,能力比陳平更加均衡。
如果陳平實在太想進步了的話,那面前最大的阻礙便是陳洛。
「嗯……」沉吟一陣,陳平接著抬起頭笑說,「江寧言之有理啊,我這沒有過相關經歷的,枉然猜測你的感受,實在是過於冒犯了。」
他選擇退讓一步。
兩人相視而笑,馬車上的氣氛似乎又融洽無比。
與項羽、韓信他們說話不同,陳洛與陳平談論事情,並不需要直接將中間的窗戶紙捅破,把一切都抖出來。
聰明人自然聽得明白另一個聰明人在說些什麼。
自己面對陳平的試探,提到以前的經歷,屬於是提醒對方注意一點。
伱想在陛下跟前多表現表現,我沒有意見,可如果想把我變成墊腳石,那我和項王可有交情,適應環境的事我做不來,那麼我心不動,環境便會來適應我。
一般的規則,陳洛根本不需要去適應,自己名義上會在規則里和你們玩,但實際上爺是超脫在外的!
聽懂了這個暗示後,陳平選擇退避,不再多言。
馬蹄聲繼續響了約莫一千二百下時,開始漸漸放緩,最終伴著馭者長呼的那一聲「吁」,馬車停在了宮殿附近。
「陽夏侯,我們到了。」陳平透過拉開的帷裳,看著外面的環境,接著側頭沖陳洛說道。
躬身出了車廂,陳洛看著外面這座宮殿,它的規格頗高,牆上的裝飾帶有鮮明的楚地風格,摹畫著九頭鳥與金烏,多用赤色。
陳洛掃視一圈周圍的情況,邁步向前時說:「這是長沙王的一處行宮吧?」
這是讓邊上的侍衛和車夫張大了嘴巴,陽夏侯莫非料事如神,如那姜太公一般?
因為劉邦來到長沙國後,不好直接將吳芮的王宮給占了,於是便住到這處修建得最為完備的避暑行宮裡來,於是這裡王府的牌匾暫且被拿了下來。
作為外地人的陳洛來到這裡,第一眼就說出了這裡原本乃是何地,難道還不值得驚奇嗎?
若非這座行宮是新修建的,他們恐怕會懷疑陳洛以前來過長沙國了。
「不愧是江寧啊,一猜就中,這裡之前的確是長沙王的行宮。」陳平應聲恭維道,眼神里倒沒有太多意外。
陳洛猜出這裡是長沙王行宮,並非什麼難事。
單從它修築的豪華程度與占地面積,就知道這不是普通的百姓或者小勛貴可以修建得起的,何況劉邦亦不會借宿到他們家中。
加上這處宮殿的位置在長沙城臨近湘江不遠的地方,並非宮城的合適修築地點,因此猜它為行宮,更是合理。
只不過陳洛可以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就做出這些判斷,陳平心底暗暗佩服。
待陳洛進入這座行宮,陳平走在前面帶路,並且負責對那些侍衛進行解釋,通過盤查。
經過了數道明面上的盤查,以及無數暗地裡的審視,陳洛終於進入了行宮內部。
陳平側身笑問:「江寧,這處行宮名為白沙行宮,你猜猜它與何有關?」
說完這話,他是揉了揉下巴。
這個問題有些刁鑽,自己這是想強行難為一番對方。
畢竟「白沙」兩字根本沒有提供什麼有效信息,至少是沒有往正確方向進行有效的引導。
陳平已經做好等下告訴對方正確答案的打算,因為難度的緣故,不會進行譏諷。
「白沙?」想了想,陳洛發現這個詞在自己印象里頗為深刻。
後世湖湘地區的特產煙,一個芙蓉王,是根據長沙的市花來進行命名,一個白沙煙,則是根據特色地標白沙井來作為代稱。
他笑笑道:「這線索不多,那我只能瞎猜了,這白沙行宮的附近,應當是有以此為名的地標吧。
附近地勢平坦,自然是無白沙山。一路上我未曾見什麼高大建築,那白沙樓、白沙閣大概是沒有的。
至於白沙江、白沙溪……邊上兩三里地就是湘水,即使它存在,行宮要命名也不會以『白沙』為主。
至於白沙是巷陌之名,那它應該影響不到行宮的命名。
我就隨口瞎矇一個吧,這邊上是有口白沙井,故而這行宮名為白沙行宮。」
「啊?」陳平頓時眼睛瞪得像銅鈴,哪怕平素是穩重淡定的形象,但他這一刻的震驚是掩飾不住。
這也可以猜中?
「陳兄這般驚訝,莫非是我瞎矇中了嘛?」陳洛眨了眨眼,似乎同樣詫異。
自己開了就是開了?
不對,全憑從前的經驗和見識猜中的答案,怎麼能叫開了。
緩了一口氣,勉強恢復淡定的陳平說:「江寧所言完全無誤,行宮東南一里處確有井名白沙,水質甘冽,連長沙城外都有百姓早起,挑著擔子前來打水。
這井水名頭不小,原本長沙王修建行宮的時候,是想將它囊括在宮內,別說百姓不願意,長沙國內很多官員同樣上書反對,於是迫於壓力,白沙行宮修在了白沙井西北,沒有將其併入。
不過行宮內平日用水是取自白沙井,我來的時候乃是夏日,飲上一口,果然清爽。」
他原科普的構思都已經想好,沒想到陳洛居然是答了出來,弄得陳平不知道對方了解白沙井多少,自己說出來會不會貽笑大方。
要是不這麼說,他反倒不知道說些什麼,只能尬吹陳洛猜中答案。
因此陳平選擇按照原本的準備,稍稍更改了些措辭,繼續說出口來。
等他再向前走上幾步,身子轉回去的瞬間一震。
陳洛猜中答案,難道真是巧合嗎?
仔細想想,大致有三種可能。
第一種可能是陳洛真是胡言亂語,瞎貓撞上死耗子,正好猜到白沙井。
這種情況的可能性最小,不說陳洛並非那樣的性格,而且瞎矇出正確答案的人,往往得到肯定的回答時會流露出抑制不住的興奮。
陳洛剛才淡定得不能再淡定,顯然心中早有預料。
第二種可能則是陳洛如同他所說的話語那般,是通過嚴密的邏輯推理得到的答案。
首先確定「白沙」為地標之名,接著排除山、水、樓、巷,最後鎖定在「白沙井」上。
這樣清晰無比的思維,陳平自忖是比不上的,或者說無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得到正確答案。
至於第三種可能,乃是陳洛早就得知了答案,現在不過在根據答案來逆推過程。
這樣的情況看似陳洛最菜,實際上展現的實力最為恐怖。
要知道陳洛從下船再到回府,最後來到白沙行宮,自己全程陪在邊上,幾乎沒有讓他離開過視野。
那陳洛需要得知自己將要去白沙行宮,以及劉邦暫住在此的情況。
畢竟劉邦在長沙國所在之處,不說是最高機密,可知曉的人數也僅有寥寥數十人,這可以被陳洛探查清楚,是擁有何等靈通的情報渠道。
第一種情況發生的可能性不大,第二、三種情況則是相當恐怖。
陳平眼神中充滿忌憚,強行壓住自己回頭的想法,維持平靜的語氣道:「江寧這是第一次來長沙國,居然可以猜出行宮的名字,真是了不得啊。
如果你說自己會卜算之術,我是相信的。」
陳洛哈哈大笑說:「陳兄啊,你這是被我愚弄到了。」
陳平一愣,扭頭疑惑問道:「何出此言?」
陳洛擺手說:「我這些猜測源自於沿路馬車上的觀察。
我是看到靠近行宮的這段路上,提著木桶和竹桶的百姓驟然增多,還有人專門拉著牛車過來打水,故而我才是猜測附近有一口白沙井。
更重要的是我聽到那些路上百姓喊話里提有「白沙井」,我在馬車上沒有留意,但你一提起,便是有了印象。
至於我前面和你說的那些推斷,都是胡咧咧的,做不得數。」
他觀察到陳平背身過去後,行走的姿勢都帶上了幾分不自然的感覺,知道對方心中開始猜忌自己。
陳洛恍然自省,發現自己剛才那些理由不足以支撐回答出「附近有白沙井」,若是發散思維,那指不定會把自己想成什麼模樣。
於是他換了更加合理的角度,來解釋自己剛才為何能夠回答出「白沙井」這個答案。
新理由的可信度是增加了不少。
何況自己加上了一條「聽到百姓談論白沙井」,更是不會顯得那樣神乎其神,屬於常人可以接受的範圍。
陳平恍然地點了點頭,接著說道:「不過江寧這份敏銳的觀察能力,同樣讓我敬佩不已,值得學習啊。」
對於這個新的說法,他將信將疑,但合理了許多,也沒有原本自己第二、三條猜想那麼恐怖。
只是陳洛剛剛選擇主動報出,莫非察覺到了我的變化?
緩緩吐出一口濁氣,陳平再度轉過身去,不過原本心底的壓力減輕了大半,走路時背部不再緊繃,變得流暢了許多。
陳洛見狀,暗暗鬆了一口氣。
兩人又走上一小段路,途中再沒有進行攀談,剛才的猜謎就成為了他們之間最後的話題。
陳平駐足停下,望了一眼面前簡樸明朗的宮殿,向門口的侍衛吩咐幾句。
待侍衛向里走去,他回身說道:「陛下抱恙,正在裡面休憩,一次進入的人數不宜過多,待等下通報完畢後,陽夏侯便自行進去拜見吧。」
「多謝曲逆侯帶路。」陳洛行了一禮。
等到那侍衛再度出來,是帶來了劉邦的口諭,「請陽夏侯進殿面見陛下」。
「唯。」陳洛應下後,又對陳平點了點頭,跟著侍從亦步亦趨,片刻後身影便消失在宮殿門廊處。
望著他離開,陳平整個人總算鬆懈下來,用手揉了揉眉心,低聲喃喃:「陽夏侯……你哪句話是真,哪句話為假,真讓人看不透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