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接受自己的平凡
「死?」
在老人面前談「死」字,還是比較忌諱莫深的。哪怕老人家已經能坦然面對死亡。否則在提及為老人箍墳打墓的一些身後事外,徐建文不會輕易說起這個字。
「爺爺,你不能這麼想。」
徐建文聽剛才老爺子說起「狐仙」的故事時,對此有一種直覺,仿佛狐仙就是老爺子化身一樣。
古老相傳,一個人臨死之前,會和小孩一樣,能觸碰到未知的鬼神之事……。
他當然知道這是無稽之談。
可能……所謂的狐仙,只是老爺子活下去的執念罷了。從來就沒有什麼狐仙,只是老爺子對生前事的一種悔恨,他自己臆測出了一隻狐仙。
一隻能幫老爺子過去改命的狐仙。
而當老爺子覺得這隻狐仙不能改命的時候。
它……自然該死了。
「是人都得認識到自己的平凡。」
「就如現在,我們過的不是很好嗎?」
「縱使比不上什麼有錢人,吃的不是什麼山珍海味,但每頓大魚大肉還是能吃得起的……」
作為一個家庭的頂樑柱,徐建文說出了他的心裡話。
曾幾何時,他也想過,他未來不是一個平凡人,受萬眾矚目。
但事實永遠都是謊言,他得欺騙自己接受平凡。
他只是一個塔吊司機。
為了一日三餐奔波勞碌。
倘若他是一個有錢人,或許他就不會和自己女兒徐晴發生那麼多的爭執,有機會、有時間聆聽女兒的心事。但他不是,和女兒聚少離多,等經濟聯繫一斷後,他才恍然發現女兒早就如風箏一樣離開他很久了。
這是他去新野祖地之前一直在想的一件事。
「接受自己的平凡?」
徐二愣子的眼睛又開始渾濁了。
他回憶起往昔的一幕幕。
徐宅里,被老爺訓斥罰跪,教規矩。娶媳婦,婚禮簡陋,讓老妻和他一起吃糠咽菜。逃荒路上,和爹被迫分散,自此再無見面……。
他很早就接受了自己的平凡。
他只是一個普通人。
在沒狐仙之前,他看著孩子們上了學堂說洋文,成了一個個少爺時,他就已經很高興了。
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什麼時候變的?
哦?
是它有了生命……。
從有生命的時候開始的。
一個新生的生命,似乎就合該有天不怕地不怕的野望。
爹對它的歹意,只是它想死的一個引子。
它是一隻幼狐,卻承載了年老者的思想。故此,才有了相悖的行為。
「我想……」
「它該長大了。」
徐二愣子目光又清澈的有如一泓泉水。
……
……
民國三年,八月。
上陽觀客房內,徐從瞪大了眼睛,看著眼前的灰白狐狸,驚奇道:「胡老爺,你長大了。你……竟然長大了?」
八仙桌上的狐仙,比以前大了一圈有餘。
仿佛是在一剎那之間,突然長大的。
徐從揉了揉眼睛,有點不敢置信。
自從胡老爺被他請為保家仙伊始,胡老爺的形態就一直維持在他初見面的時候,未曾長大過。然而就在他為胡老爺道歉的時候,它卻長大了。
「是老君爺的原因嗎?」
「老君爺顯靈了?」
徐從突發奇想。
這裡是上陽觀,老君爺的道場。雖然他一直認為胡老爺是好仙,可鄉下人的仙只是一種尊稱,並不意味著狐仙真的是仙。
他按照爹所說,祈求老君爺治好他的「病」。
而這「病」,亦是和狐仙有關。
此刻狐仙的長大,或許真是老君爺見到胡老爺是個好仙,所以給它了造化,並扶了正位。
有了老君爺的點頭,今後的胡老爺再也不是什麼邪祟。
灰白狐狸也在納悶的看著自己身軀的變化。
它對自己的「成長」也是猜不准。
是……經歷了一次被殺的「死劫」,然後有了回報?
它按照《封神》、《西遊》的故事話本猜測。
不過此刻的徐從已經給它想了一個合適的理由。這個理由再合適不過了,證明它不是害人索命的邪祟,而是一個好狐。
它與徐三兒、徐從的猜忌亦會隨著這個理由消失的蕩然無存。
窮人才拜淫祀邪祟,老爺們不會拜這些玩意。
既然是老君爺的賜福,灰白狐狸定然也要謝謝老君爺。它一溜煙的從八仙桌上躍下,然後推開了門,小跑了出去。它繞過幾個道士、一群居士,來到了老君殿中,對著老君爺磕了三個頭。
「謝老君爺治好了我的病。」
它磕頭時,心中默念道。
老君爺治好了它的「死」病。
在長大的那一瞬間,它感覺到了四肢的矯健,以及充沛的活力。其外,它的腦袋也不像以前那般,容易昏睡了。
幼狐的腦,承受不了一個老人家的全部記憶。
它此刻,大概有三歲左右了。
徐從追趕了過來,望著這一幕。
「徐居士,快到我們做晚課的時候了,老君殿這會不接外客,還請徐居士先行離開。等晚齋開始的時候,會有火居道士通知徐居士伱的……」
一個戴著蓮花冠的中年道士攔住了徐從,言道。
「是,道長。」
徐從止步,點了一下腦袋。
灰白狐狸對神佛磕完頭後,它走出殿門,沒有受到雷擊。
「看來真是老君爺的幫助……」
「上陽觀的老君爺果然如鄉人說的那麼靈驗。」
回客房的路上。
徐從相信了神的存在。
在上陽觀進行三天的齋戒沐浴很無聊。
一人一狐開始找些趣事。
他們驚詫的發現觀內的齋飯是全素的齋,客房裡不僅放著道經,也放著佛經。他們在學堂里聽過同窗們談及過道士,道士是是吃肉的。禿頭的和尚與扎髻的牛鼻子不合,怎麼可能容許在道觀里存在佛經。
一位叫宣明的老道士在替徐從做法浴的時候,解除了一人一狐的疑惑,「上陽觀是全真道,全真道儒釋道三家的經書都學,貧道對金剛經也倒背如流呢,」
說完後,他便【如是我聞】的背誦起了《金剛經》。
「道士碰見和尚不打架嗎?」
徐從好奇詢問。
他在工房見過許多世俗的事,可關於和尚、道士、耶穌徒的事他卻了解很少。一個道士竟然會背佛經,實在令人驚奇。
「不打架。」
宣明老道將沐浴後的道袍遞給徐從,他微微一笑道:「居士在外界聽到的事都太過偏頗。我們都是出家人,出家人四大皆空,怎麼可能打架?」
「頂多是……辯經。」
他說後一句話的時候,語氣重了一些。
一人一狐覺得有趣,都笑出了聲。
辯經雖然說法文雅一些,卻也算是打架。其次,再配合剛才宣明老道說的出家人四大皆空,確實讓人感覺有些好笑。
三日的客居很快結束。
回到縣城後沒幾天,就到了二超子離別的時候了。
等二超子離開大約一個月左右,蘭花害喜,吐了好幾次。
護院來福跑到中醫館,請大夫過來就診。
「喜脈!是喜脈!」
「恭喜太太,有了喜脈……」
徐從剛踏進家門,就聽到客廳內的老中醫對蘭花拱手道喜。
「是老君爺顯靈……」
「去老君殿裡拜了拜老君爺,就賜了子。」
蘭花雙手合十,做出虔誠狀,對老君爺道謝了幾句。
「這是喜包。」
「謝過大夫您了。」
她掏出準備好的紅包,遞給了老中醫。
大夫診斷出了喜脈。按照規矩,主人家是要給大夫喜包的。一是討個口彩,圖個吉利。二則是大夫得了喜包,今後也會額外關注孕婦懷孕之後的一系列事,能有個保障。
「太太這幾天要注意一下飲食,不能吃生冷食物……」
「以免流產。」
老中醫收了喜包,開始一句句叮囑道。
「徐從,拜託你一件事……」
「我雖然會寫一點字,也念過書,可寫信還是寫不太好的,你幫我寫一下信,寫給孩他爹,告訴他這個喜訊……」
等老中醫走後,蘭花對徐從道。
說話間,她摸了摸肚子,臉上露出為人母的溫煦神色。
「這是理所應當的事。」
徐從答應了下來。
他接著問道:「僅寫懷孕的事嗎?」
「還有……,還有的話,告訴老爺,我和小寶子過的挺好。我給他縫的秋衣,讓他記著穿上,軍裝太冷,多穿一些暖和,還有醃的鹹菜要是不夠了,我托人送給他,冬衣我在縫了,估計再有二十天就能遞給他,讓他不要再買了,省點錢……」
蘭花想了一會,開口道。
她眼底亦透露出一絲對二超子的淡淡懷念。
「我記得了。」
徐從點頭。
他出了左宅的客廳,走到了右宅的書房,開始磨墨寫字。
[敬吾叔父,徐從代筆……]
八個漢字很快便烙在了素箋上。緊接著,他便以蘭花的口吻,潤色了一番,將蘭花的訴說盡皆寫在了紙上,寫了大概三四百字。
寫完這封信後,他似是想起了什麼。
他拉開櫥櫃,取出了一封前幾日發來的信。
[徐先生,八月二十三日我抵達了燕京,坐火車去的。這是我頭一次坐火車。去京的火車上,乘務員兜售著一種「醒藥」,用布袋裝的新鮮薄荷葉子。我買了一小袋,花了五個銅子。我經歷了大概三天的旅途,中間乘坐了幾次馬車。到京後,我先去吃了一次銅鍋涮羊肉……]
[貝滿女校是在佟府開設的,佟府是康熙母親佟佳氏的府邸。我聽說這宅子最早是嚴世蕃的……。女校的學生並不多,我入了中齋。(貝滿小學稱為培元蒙學,中學稱作中齋,大學則為書院。)]
[校舍裡面,我與一個叫楚玉的女生合住……]
[就寫到這裡了,有時間我給你再寫信。]
[也請你原諒我用白話文寫。]
[——陳羨安。]
徐從合上了信。
他想動筆給陳羨安亦回一封信,但等到他動筆的時候,卻往往一個字也難落下。他的生活一成不變,實在乏善可陳。
「過幾天再寫吧……」
他將毛筆擱在了筆洗架上,暗道。
替蘭花寫的信已經寫完,他起身,推開了書房門,經過兩宅相隔的月門,繞了一個走廊,就再次來到了左宅的客廳。只不過客廳內除了大牙嬸和蘭花的聲音外,還多了另一個女人的聲音。
是秋禾。
他認識這個聲音。
「妹子,你剛生孩子沒多久,就將你叫過來,是我不對。只不過我沒幾個認識的人,只有你,生過孩子,所以咱們這女人家該注意的事……,只能請教你了。」
蘭花握著秋禾的手,親切道。
「蘭花姐,咱們都是多年的交情了。」
「嗯,我這就給你說說……」
秋禾回了一句。
然而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腳落在硬木板上咯吱咯吱聲。
幾個女人不說話了。
一些懷孕的注意,涉及女人家的私事,大大咧咧的往外說不太好。
左宅僅剩蘭花當家做主。徐從是男人,所以他走路的時候會刻意加重腳步,從而引起蘭花注意,以免發生一些不必要的誤會。
「叔母,信……寫好了。」
徐從聽到了屋內突然的寂靜,他腳步先僵滯了一下,然後便很快恢復了常態,當做無事人一樣走了進去。
他落在了客座,與秋禾所在的位置相對。
一男一女目光相對,繼而又很自然的挪開了雙眼。
「這是秋禾。」
「徐從你不記得了?」
蘭花稍有詫異。
有了這句話,徐從又將目光投向了秋禾。
他打量了秋禾一眼,發覺這個身材苗條的女人胖了不少。懷孕後的女人都會變胖,這免不了。她的眼裡少了在趙家時的明亮,有點黯淡了。皮膚亦有些變差,發黑、粗糲。她的腦袋被一個藍布裹住了,看不到髮辮。懷孕的女人受不了風……。
後面的,他不敢看了。
怕看多了,生出太多的自責。
「記得,她是嘉樹的侍女。」
徐從勉強一笑。
「記得就好。她比我早出趙家,能早八九個月……」
蘭花道。
「叔母,你看一下信……」
「要是哪裡寫錯了,我再改改。」
屋內幾個女人的審視,讓徐從感覺頗有些不自在,他將信遞了過去,緊聲道。
「好,我看看。」
蘭花接過了信,一字一行的看了起來。
她懂每一個字怎麼念、什麼意思,但她作不了長篇的信。
趙家沒有教過這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