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娘不讀書
回到雜院,二超子和小寶子吃了一頓大牙嬸做的臊子麵。北方講究個出門餃子回家面。儘管父女二人已經多年沒踏足這片土地,曾經的屋舍亦只是賃房,但好歹住的有感情了。
吃完面後,二超子用白布抹了嘴,他將剩下半碗肉湯的粗瓷碗放在了地上,「多謝各位的款待,我也不是不念恩的人。當年鄉鄰也多幫襯了我。我打算買套宅子,我和閨女是住不下那麼大的地方的,此外,我也要跟著史團長前往徽省參戰,小寶子不能沒人照顧……」
院子裡的租戶,除了信子爹媽這個後來者之外,聽到這句話後,心臟都為之一緊,砰砰的響個不停。包括徐家父子。他們縱然發了橫財,可若是能從二超子身上占些便宜,亦是不會太過介意的。
錢這玩意,沒有人會嫌多。
此外,二超子欠了他們父子的恩情。於情於禮,也該對他們做出補償和回報。
「在趙家,小寶子經常受我照顧。」大牙嬸當先攬起了功勞。她男人來福拉了她一下,但她對來福使了個不高興的眼色,將其鎮住了。她臉上堆滿上了笑容,和先前判若兩人,「如您不嫌棄的話,我有伺候人的經驗,洗衣做飯,我樣樣都行,能做個管家……」
「我男人也是,您還不了解他啊。他保管能做好一個護院,砍柴燒火補碗修牆什麼的,樣樣在手。」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她在趙家只是個洗馬桶、倒夜香的低級女傭。若是能入新宅子當個管家,那就是富貴了。再者,二超子一走,僅剩小寶子一人,這新宅子的一切還不是由她主管,主子任由她搓扁捏圓,想想都是一個逍遙日子。
「行,算你一份。」
二超子嘬了口旱菸,他朝腳底板磕了一下菸袋鍋子,自顧自道:「還是咱們新野的菸葉子抽著舒服,別地的土煙抽著不習慣。」
磕完煙鍋子,裝好新的菸葉。他又從口袋掏出一盒洋火,手用勁一划,火柴擦過紙盒旁側塗磷的粗紙,一道細小的火焰「噗」地一下冒了出來。
接下來,他眯了眯眼,左手將細長的菸袋鍋子捏好,與他的嘴持平了。而拿著火柴的右手則去點燃煙鍋子裡的新煙。用力的嘬了兩口後,一鍋的菸葉子盡數點著了,冒著紅亮的火星。
他甩手將火柴熄滅,鼻孔冒出了兩股濃煙,說道:「三哥,你不來嗎?」
他手上的菸袋鍋子是借徐三兒的。至於他原來的,早扔了。在新軍里,不能抽大煙,土煙倒是可以,但抽土煙亦會影響軍紀。更何況他是衛兵,更要重視軍容,所以已經戒菸有好些日子了。
徐三兒縱然心裡暗罵這個狗娘養的背後在想著啥壞心眼,但他還是裝作一副老實巴交的模樣。臊子麵的肉被他刨乾淨了,塞的滿嘴都是,又囫圇扔了一個剝乾淨的生蒜。
他嚼了幾下,順著麵湯,將面咽了下去。當二超子臉上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時,他拍了拍肚子,以示肚圓,然後這才開口道:「我就算了,家裡光景雖然不大算好,但手裡頭還有一些閒余,到別人家灶上蹭吃的惹人嫌,我就是受不慣這個氣才從鄉里跑到縣城討口飯吃。我娃也是一樣。」
說到自己的娃,徐三兒頓時心中生出許多自豪。他靠牆坐在小木凳上,但他的眼卻擺出了斜睨眾人的氣魄。雖平常里和來福搭夥一道上工,可他在雜院裡的地位仍舊是數一數二的。他是「徐爺」的爹。一個外來客想要挑戰他的地位,頤指氣使讓他做一份奴僕的活,顯然是妄自尊大,不可能的事。
「三哥,兄弟也不和你說虛的了。」
「我買宅子,剖開合契,算兩份。伱一份,我一份。不讓你出錢。三哥你和你娃在這住不嫌憋屈嗎?徐從是讀過書的,已經上中學堂了,今後倍有出息的人,怎麼能一直在野雞溝里亂打轉……」
二超子提出了令徐三兒難以拒絕的提議。
一套宅子,再小的宅子,沒個三四十元錢是拿不下來的。半套宅子,價值亦是不菲。幾乎是送,送給了他們父子二人,請他們去新宅子當主子。
大牙嬸聽到這話,嫉妒的兔唇都合攏緊抿到了一起。她恨不得自己成為徐三兒,立馬上前答應這個好事。白撿的幾十枚硬洋,怎麼不是她受著呢。
不過她稍一細想,也就明白了。徐家父子對二超子閨女有救命之恩,先前仗義的替其掏了治病錢。這錢,當時不論誰想,都認為這錢是打了水漂。一飲一啄,有此回報,實乃常理。要是她當時借錢給了二超子,說不定這時二超子回報的就是她了。
她轉而冷靜了下來。她迫切希望徐三兒嘴裡蹦出兩個「不願」的字。若是入了新宅子,憑藉她老人的身份,混的怎麼也不會差。可要是有徐家父子擠進來,她的一些齷齪想法頓時就沒了用武之地。
答應,還是不答應,徐三兒踟躕了。假使他不知道二超子的真面目,這報恩的事,他順水推舟同意沒什麼大不了的。旁人也無可指摘。
然而二超子人的表皮下,藏著一顆虎狼似的心。他如果同意,那就是與虎謀皮了。白撿的便宜固然令他動心,可若是……。
沒時間讓徐三兒思考了,他看到了二超子投來的陰狠目光,以及腰間挎著的槍。他知道,這個畜生打著的主意是要面,那麼他就給這個臉。他點了點頭,說道:「老總既然願意給我和娃賞臉,我也沒什麼不答應的理由,是您抬舉我們了。」
院子緊張的氛圍很快隨著這話的道出消失的一乾二淨。三個中年漢子又如往常一樣,吃完面後坐在檐下開始閒諞。似乎在這一刻,時光沒變。
時至一更天,二超子帶著他閨女到縣城裡的客棧去租住天字號房,離開了雜院。租戶們等老總離開後,就開始互相道起了喜。哪怕是信子一家,亦得了新宅子的差遣。信子媽入宅去當小寶子的貼身女傭。大牙嬸太胖,不好伺候人。
等到天明,昨晚的燈早就熄了,可租戶們一宿都沒睡個好覺,他們害怕二超子的話只是茶餘飯後的吹噓,不是真話。但到了響午,二超子就證實了自己的言辭。他買了范家的舊宅。
白狼禍亂新野後,范家九口人全部吃了槍子,死於非命,只剩下一棟破爛的宅子。宅子被范家的旁支親屬認領了,他們掏出家當勉強翻新了宅邸,但沒有幾個大戶願意出資購買。大家都嫌棄其不吉利。
「紫禁城死了不知多少人,宣統皇帝還住在那呢。要是這宅子有鬼,老子再一槍崩了他們。」
幾日後,賣宅的范家親屬傳出了二超子這位老總買房時說的話。
二超子亦兌現了他的諾言。他命泥瓦匠在范宅的院子裡砌了一堵牆,牆中心挖了一個月亮門。這堵牆將一棟大宅子分成了兩棟小的,左側的宅子屬於二超子,右側的宅子屬於徐家父子。他們真正成了親好的鄉鄰,成了一家人。
史團長率軍在西峽縣駐紮,給二超子二十天的探親假。他從回來到新宅子落成,只過了六天。
第七天的時候,他給小寶子帶回來了一個娘。
他買的女人。
「蘭花姐?」
小寶子看到新娘吃了一驚。
「不,小寶子,你該喊她娘了。」二超子牽著蘭花的手,笑道:「爹要是娶了別的女人,怕後娘對你不會好。趙老爺不是說了嗎,你蘭花姐到了該嫁人的年齡了,爹娶誰不是娶,蘭花和你熟,一直照顧著你,爹就將她娶進了門,以後你就不用怕後娘欺負你了。」
他發達了,總不能一直做個鰥夫。徐三富貴沒再續弦,是因其有徐從這個種。但他只有小寶子這個閨女,做的又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買賣,得留個種,不然死了,他也沒顏面去見祖宗。
「娘……」
小寶子怯生生的喊了一聲。
「唉。」
蘭花應了一聲,眼睛紅紅的,攔腰抱起了小寶子。
有人成婚,一家人的徐從亦得去道喜。之前為陳羨安買的紅物這次派上了用場。父子倆又補了一些別的禮品,送了過去。
細碎的鞭炮紅紙鋪滿了左宅。
因是續弦,又是窮苦人家,所以這場婚禮辦的很簡陋。沒有三書六禮,沒有八抬大轎。晚上的時候,一輛掛著紅簾的人力車從趙家接了新娘,然後將其拉到了禮堂,拜堂成親送入洞房就算完事。
搬進了新宅,徐從有了自己的新臥室,他不用跟爹擠在一起睡了。這一夜,他聽到了新婚夫婦的歡愉,持續了大概一個多時辰。
他是嘗過葷的,曉得女人的好處。他開始止不住臆測脫了皮的二超子和蘭花究竟是一副什麼樣的模樣。只不過在他想的時候,他給自己甩了一巴掌,打斷了自己。
床頭上睡著胡老爺,他看了看,沒叫醒。
他已不是那個懦弱自卑的徐二愣子了。
一夜無眠。
次日天明,一家人吃早飯的時候,徐從看到新婦蘭花的兩條腿不停的在打顫。他收回了目光,專心對付起了早點。早點是信子娘做的,她家是專門賣早點的,做的韭菜花卷配上一小碟鹹菜和一碗白粥,極其開胃。
「徐賢侄,你先生是縣裡的教育科科長,不知這讓娃入女校的章程該怎麼走……,這個忙就請你幫一下。」
二超子的打扮和趙老爺有點相像了。應該說和士紳們已然差不多。一身的黑色綢緞衫,腰間懸著一塊玉,足底蹬著亦是軟布鞋。全新的。
他吃完早餐後,就提起了幾天前曾對徐從說過的話。
他要送閨女入女子學堂。
若問對學堂的熟悉。整個家裡面,就獨屬徐從是個文化人。他拜的先生亦是縣裡主管這方面的官。
「這事不難的。女校交了錢就能進。其他地方的一些教會學校收女子入學,分文不收。咱們縣裡,就只有鴻韻女子學堂,前些年,官府下發公文,將女子教育納入國家教育體系之中,只要是合法的公民,女子學堂就沒有不收的道理……」
說完這通話後,徐從呷了一口白粥。他知道,二超子想聽的不是這個。這等事,稍微打聽一下就能了解。
他喝完粥後,點了點頭,「我去學堂上學的時候,讓我先生幫忙寫封介紹信,然後再送小寶子入學。」
「那就好。」聽到了想聽的話,二超子舒服的向後靠了靠太師椅,癱在了上面,「教會學校我也聽過,這群洋鬼子沒安什麼好心,上他們的學,還得背什麼耶穌,整天神神叨叨的……」
蘭花聽兩個主事的人說話,她嘴張闔了一下,想要發聲,但還是抑在了喉舌,只剩下一句含糊不清咀嚼食物的「咕嘟」聲。
「爹,蘭花姐……,娘也想上學。」
小寶子和蘭花相處久了。她早熟,記住了蘭花曾經和她敞開心扉時吐露的心裡話。所以她看到蘭花的表情後,就知道了蘭花想說什麼,於是求情道。
「乖!」
「聽話,你娘不想上學,她哄你的。」
二超子扭頭看了一眼妻子,見其搖頭,就笑了笑道。
誰不想做個堂堂正正的人。想上學堂的話,秋禾亦對徐從說過。蘭花應和秋禾是一樣的。不過徐從知道二超子不可能讓蘭花去上學。二超子娶的是媳婦,為的是傳宗接代,不是為了培養一個女學生。供養一個人上學的錢,遠超買一個女人的錢。
「小寶子,乖,你娘還得照顧你呢,她不會上學的……」
「你娘要是和你一樣上學,豈不是亂了輩分?」
作為一家人,徐從安撫道。
既然是不可能的事,就不要輕易觸及二超子這個「惡徒」的怒火。
「是的,小寶子。」
「娘……不想上學,娘還要留在家裡照顧你呢。」
蘭花彎了彎嘴角,露出了一個不偏不倚、僅露八齒的笑容。她這在趙家規訓後的笑容,好看極了,遠比鄉下女人一笑要好看的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