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第098章 月下乘風

  何人能敗?

  我!

  沒有落款,更沒有具體的名姓。

  要論狂?

  見愁狂起來自己都害怕。

  她一挑眉,望著前方深沉的黑暗。

  與之前的三層之中那風刃呼嘯的場面不同,一千三百尺之後,似乎太過平靜。

  平靜到,讓人覺得危險。

  見愁當然不覺得曲正風實力很弱,只能認為,這一千三百尺之後有鬼。

  可是前方有路,叫她止步於此,又怎能甘心?

  便算是死,也得要先試試才死!

  還有餘力,為何不試?

  見愁的念頭,落地很快。

  她緩緩地抬起了腳步,同時渾身卻緊繃了起來,身體流暢的線條,在這緊繃的一瞬間,展露無疑。

  目光,也無比明亮。

  抬腳,落地。

  一步邁出!

  「呼啦!」

  一陣陰風吹來,在她腳步落地的剎那!

  見愁原本早已經準備好,如今卻發現自己竟然沒辦法用最快的速度撤回來!

  渾身發冷!

  這風的感覺,變了!

  如果說,之前的每一道風,都是一道風刃,變化多端,卻將風化為了肉眼可見之物,一千三百尺後的風,卻隱隱約約有一種回歸到本源,又超脫於其上的感覺。

  這裡的風,重新化作了一片虛無,無形而有感。

  最重要的是,在這風吹到她身上的時候,那種虛冷的感覺,像是從靈魂深處冒出來一樣。

  彷佛……

  她殘缺的魂魄,要被這風一吹,被下面什麼東西呼喚指引著,要投入這斜斜向下的黑風洞!

  見愁只覺得意識模煳,頭腦中一片撕裂的疼痛,整個人搖搖晃晃,眼看著就要朝前方栽去。

  那一瞬間,她腦海之中,似乎閃過了無數的畫面,又似乎什麼都沒有出現。

  她……

  還不想死!

  唯一一個清醒的念頭,讓她的舌頭抵住上下牙膛,毫不猶豫,狠狠一咬!

  血腥味兒,霎時蔓延。

  舌尖立刻劇痛鑽心!

  清醒,也隨之回到了她的身體之中!

  近乎同時,「嗡!」

  眉心處一震劇烈顫抖!

  扶道山人贈給見愁的定魂釘,竟然在此刻冒了出來,散發出前所未有的燦爛紫光!

  一股溫暖的感覺,終於籠罩了見愁。

  整個頭腦之中,原本撕裂的疼痛立刻得到了緩解。

  在這一瞬間,她趁著先前那一股痛勁兒,一步退後!

  「啪。」

  光著的裸白玉足落地。

  聲音傳開,似乎盪開了一片波浪。

  於是,虛無又陰冷的黑風消失了,撕裂她靈魂一般的疼痛消失了,那種從黑風洞深處隱隱傳來的呼喚之感,也消失了……

  只有,那些普普通通的冰刃襲來,普普通通的風吹來。

  見愁額頭上一片冰冷。

  她整個人都像是剛被人從水裡撈出來一樣,滿身冷汗。

  彷佛剛剛經歷一場大戰,見愁氣喘吁吁。

  駭然地望著一步之外的虛空,她根本不明白之前那一瞬間到底是發生了什麼……

  「一千三百尺……」

  艱澀的聲音,從她的喉嚨深處發出。

  與之前的三層黑風完全不一樣。

  它更駭人,更恐怖!

  讓人完全生不出抵抗之心!

  在這一千三百尺處,彷佛一片雷池禁地,一旦有人踏入,立刻就會被無盡的黑風摧毀!

  從邁步到收回腳步,前後頂多一息時間!

  見愁內心之中,卻已經有了一個絕對的判斷:寸步不能行,一步也不能往前!

  鴻溝天塹!

  此刻見愁回首再看那一句「十六日,止步一千三百尺」,頓時有了一種別樣的感覺。

  難怪元嬰巔峰的曲正風也不敢往前……

  應該,不僅僅是她魂魄的原因吧?

  若非那咬舌尖的斷然一下,若非忽然出現保護了自己的定魂釘,只怕她真的就要投身那無盡黑風洞了。

  見愁回想起方才一幕,依舊覺得心底發冷。

  她緩緩地抬手,撫摸著自己的額頭,此刻,定魂釘的光芒,已經隱沒進去,似乎只有淺淺的一點紫痕。

  在原地,見愁站了好久。

  腳底不斷有冷氣鑽上來,讓她整個人都彷佛要被凍僵。

  然而從前面不斷吹來的風刃,卻已經難以對她造成什麼實質性的傷害。

  在經過一輪煉體之後,她的筋骨已經強健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度。

  是時候走了。

  見愁心裡有千般萬般的疑惑,如今憑藉她的見識,還無法得到解答。

  不如,都留起來,回頭去問師父。

  對了……

  師父。

  見愁腦子裡電光石火的一下:好像忘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過去多久了?

  離開崖山的時候,她與扶道山人約定,兩年之內不管有沒有完成煉體,都要回到崖山,參加左三千小會。

  而如今呢?

  見愁一路修煉,一路前行,一開始還能大致地估算一下時間,可到了後面,領悟的時候每一個彈指都像是一年那樣漫長,見愁對時間的感覺也難免出錯。

  所以……

  天知道過去了多久!

  完了……

  見愁忽然有些傻眼。

  還能趕上嗎?

  她只覺得,大概、好像、也許、可能……過去了挺久。

  亡羊補牢,猶未晚矣!

  如今煉體已經算是完成,黑風在她的骨骼上紋下了七成墨黑,堅硬無比,舉手投足之間,似乎的都帶能帶起一股很純粹的能量。

  黑風紋骨的軌跡,似乎與風的軌跡,有那麼一點點的類同。

  可要見愁說出到底哪裡一樣,又極為困難。

  除了黑風紋骨之外,另外一樣最大的收穫,肯定便是那一枚新學的道印了——

  甚至可以說是,三枚。

  第一枚,指尖刃芒;

  第二枚,焚風纏火;

  第三枚,冰刀霜劍。

  每一枚都對應著進入黑風洞之後的三個層次。

  如果還要繼續算的話,龍門那兩枚道印應該也算。

  見愁沒有學,可那兩枚道印已經深深印刻在了她腦海里,揮之不去。

  這樣一算,此行已經算是圓滿。

  就連她的修為,也已經穩穩地固定在了築基後期,甚至在這不斷的修煉之中,臻至築基期大圓滿!

  該回去了。

  但願還趕得上。

  見愁從乾坤袋裡扯了一件完好的月白色衣袍,往身上一披,再把鬼斧一喚,踩著便朝外面衝出去。

  來的時候是逆風,時刻擔心自己被拋飛出去。

  走的時候,卻是順風。

  風推著她,速度竟然比她自己御器而行,還要快上一分,甚至能追上與她同時從黑風洞中出發的風和風刃!

  石壁上的種種字跡,在一掠而過之後,都變得模煳不清。→

  見愁的身影,快速地從漆黑的黑風洞之中飛去,風馳電掣!

  無數的風刃撞在飛馳的鬼斧上,頓時碎成一片又一片的煙霧。

  一時之間,她耳邊只有「噼噼啪啪」地一片碎響,還有破風的聲音,以及……

  柔和的嗚嗚之聲。

  這不像是在黑風洞的風,反而像是在林間,在山裡,在水面上,在雲層間……

  柔和得像是絲綢匹緞。

  風如水,流過洞壁上無數的孔隙,無孔不入,夾雜在一片的嘈雜之中的「嗚嗚」聲極其細小,卻沁人心脾。

  也不知是心境變了,還是這一回是順風了,或者……

  是因為黑風曾在見愁的骨骼上鐫刻下最妙曼的紋路,這一刻從黑風洞中飛速穿過的見愁,竟然能感覺到它們的呼吸和軌跡。

  這洞壁上,原本每一塊石頭都是堅硬的。

  常年黑風吹拂,才漸漸形成了獨特的孔洞,可以讓黑風從這些軌跡獨特的孔洞之中穿過,卻能保持自身的基本完好……

  天地造物,便是如此神奇。

  在風中,隱藏在見愁骨骼之內的一條一條圖紋,好像一下活了過來。

  它們開始遊走,有些著急。

  見愁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它們的異動,不由有些疑惑:它們在為什麼而著急?

  原本毫無頭緒,可她卻從一面洞壁之前飛速掠過!

  又是那些孔隙!

  見愁腦海之中,忽然閃過了之前自己與錢缺等人一起,從地上撿起的吞風石!

  小小的一塊石頭,卻如同鏤空的玲瓏一般,有無數的孔洞。

  風就從裡面穿過……

  靈光,陡然出現。

  見愁感覺自己好像抓住了……

  一時間,她忘了御器,甚至也忘了運轉靈氣,全靠著背後的黑風,推著她的身體前進……

  一千二百尺,一千一百尺,一千尺……

  見愁飛得越來越低,茫然睜大的眼底,倒映出越來越近的地面!

  下一刻,就要撞上!

  小貂趴在見愁的肩膀上,嚇得立刻抱緊了帝江骨玉,尖銳地大叫起來:「吱吱吱!」

  然而……

  見愁充耳不聞。

  她兩眼放出一團異彩來,竟然在險險就要撞到地面上粉身碎骨的一瞬間——

  閉眼!

  這一刻,她什麼也看不到了。

  只有無數結構奇異、鬼斧神工的孔洞,只有之前那一枚小小的吞風石,只有周圍嗚咽而去的風聲!

  渾身的毛孔伴著竅穴,在這一瞬間,全部打開!

  黑風洞的風,從她周身灌入,像是灌入了一個巨大的容器,又像是灌入了一枚吞風石,順著某個奇異而玄奧的路線流出。

  風從後面吹來,卻沒有受到見愁身體的阻擋。

  它們,從她的身體之中穿過,彷佛她的身體,也成為它們的一部分!

  那一瞬間,見愁覺得自己輕了起來,像是一片葉,一瓣雲……

  風,裹著她的身體,穿過她的身體。

  而她的身體,亦如風本身!

  近乎完美的契合!

  鬼斧無人控制,自動從見愁腳下縮成一道流光,鑽入她眉心,可她整個人卻踩在風上,輕如鴻羽一般。

  她依舊閉著眼。

  風,托著她,裹著她,重新拔了起來。

  前方,便是一片皎潔的亮光。

  那是——

  黑風洞的出口。

  素月在天,如同一輪圓盤垂掛,霜白的月色鋪了滿地。

  也鋪在了黑風洞前,那一座璀璨的五行生滅大陣上。

  層林重染,又是一年深秋。

  黑風洞前的老梨樹上,已經掛著一顆又一顆的青梨,小小的果子看上去酸澀無比,也許是季節沒到,也許是生存的環境太過惡劣。

  此時此刻,崖壁之上,眼瞧著密密麻麻都是人。

  「崖山見愁濫殺無辜」這一件事的糾葛,早已經在這兩年間傳遍了中域左三千,原本不算是什麼好事,可在剪燭派與崖山兩名弟子在洞外封鎖,苦侯兩年無果之後,壞事也就變成了好事。

  一名築基後期的女修,憑什麼能在洞內待上那麼久?

  兩年?

  是化作了一副枯骨,還是被困在了其中不能出來?

  或者……

  在裡面有了奇遇?

  ……

  人的好奇心,是沒有止境的。

  人人都在議論,然而人人都沒有結果。

  就在剪燭派說七日後重新開放黑風洞後,原本好奇的,想要看熱鬧卻不敢來的人,這次都來了。

  他們齊刷刷站在了崖壁之上,也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下面。

  更近一些的地方,剪燭派在左,崖山在右。

  顏沉沙與戚少風都緊緊地盯著黑風洞口。

  潘啟臉上的神情,則興奮到了極點,全副的注意力,都落在那一座大陣上。

  地面上一枚一枚的靈石,抽離出一道又一道的靈氣,組成了無數玄奧的線條。

  五行生滅,不斷從周圍汲取靈氣。

  一旦有人出來,避無可避,立刻就會撞到這一座陣法,觸發之後,被陣法圈在其中。

  到時候,崖山大師姐,不就任由他們處置了嗎?

  看看崖山那兩個人的表情,簡直如臨大敵!

  自打來到黑風洞後,潘啟從來沒有一次這麼快意,他簡直要忍不住笑起來了。

  整個黑風洞外的形勢,已是一觸即發。

  便在這種緊張時刻,一陣古怪的黑風,忽然從洞內席捲而出!

  「呼!」

  明明已經過了黑風洞活動最劇烈的時期了,黑風竟然平白大了一截,外面頓時又飛沙走石起來。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這一刻被吸引了過去。

  站得略靠近洞口的一名剪燭派修士,正好能直直看見裡面,他隱約瞧見了一個人影,從黑風洞中奔出!

  在這一瞬間,他一向伶俐的口齒,竟然都打了結!

  「出出出出來了!」

  只在這人第一個字音出來的瞬間,整個懸崖上所有人便是齊齊一動!

  潘啟更是忍不住心裡大叫了一聲,面露喜色!

  出來了!

  終於出來了!

  「出來了!」

  他們所有人,都彷佛能聽到那一陣風聲。

  一道月白的身影,彷佛一片輕雲一樣,從黑風洞深處飄然而出,明明看的時候還在裡面,速度並不快,可一眨眼功夫之後,這一道身影竟然已經出現在了洞口!

  霜白的月色打落,灑在這一道人影的身上。

  那是寬大的月白色長袍,似乎只是隨意而鬆散地披著,修長的脖頸上,是裸出的雪白肌膚,在夜色里好像會發光。

  滿頭柔順的烏髮披散,飄在風中。

  來的是一個女人,一個很柔美的女人。

  甚至,她還赤著足。

  腳尖朝下點,似乎踮腳站在風上,有一種出塵的美感。

  隔得太遠,他們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但是,沒有人懷疑她的身份!

  見愁!

  崖山見愁!

  消失了兩年的那一位崖山大師伯!

  在看到這一道身影的瞬間,在確定她身份的一瞬間,無數剪燭派弟子簡直要歡呼起來,近乎熱淚盈眶!

  兩年啊!

  整整兩年的蹲守!

  他們耗費了多少靈石?期待了多少次?又失望了多少次?

  每每有捉襟見肘之時,都是打碎了牙和著血朝肚子裡吞,有誰知道他們這兩年餐風露宿,不得歸還宗門的苦楚?

  可是都不要緊了!

  在這一道身影出現的剎那,這些都不要緊了!

  因為他們都知道,他們耗費的靈石,無數的期待和失望,都將在下一刻,得到回報!

  五行生滅陣,就在前方!

  崖壁上的顏沉沙腳下一動,手指扣緊了洞簫,手腕便是一翻!

  潘啟也同時按劍,隱隱與自己身後的十數剪燭派修士站在一起,與顏沉沙成掎角之勢,只是他的目光,依舊近乎瘋狂地落在那一座陣法上!

  魚兒,就要自投羅網!

  懸崖之下,有人承受不住這一刻陡然來的驚嚇或者說驚喜,竟然驚叫了一聲。

  可那朝著前方行來的月白身影,竟然絲毫沒有停頓。

  彷佛沒有聽見這一聲驚呼,也彷佛根本不在意。

  微微閉著的雙眼,眼尾挑出一道狹長的弧度;唇邊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微笑,似乎體味到了什麼真諦;她整個人的表情,像是外面的月色一樣柔和又清冷。

  衣袍,獵獵。

  赤足,如仙。

  沒有半點塵埃。

  皎潔的衣袍,終於完全顯露在皎潔的月色下。

  這一刻,周遭寂靜,毫無聲息。

  明月在天,她乘風而出!

  那一道風,從黑風洞中狂湧出來,像是宣洩的浪潮,一下撲向了巨大而璀璨的陣法!

  見愁的身影,被這狂風攜裹著,跟著這一陣風,撲向陣法!

  風,一掠而過!

  人,亦一掠而過!

  陣法鎖不住風,也鎖不住見愁!

  那一瞬間,所有人只覺得眼前那姿態冷艷又柔美的女修,竟如驚鴻般一閃。

  「轟!」

  月白色的身影,帶起狂風如游龍!

  穿入陣法!

  進去了,進去了!

  剪燭派眾人霎時便欣喜如狂,立刻就要大聲歡呼起來!

  然而下一刻,他們眼前所見的一幕,像是凌空拍下來的一座山壁,直接將所有人的狂喜,都碾壓成了鮮血淋漓的碎片!

  那一條狂風游龍,那一道身影,在進入巨大的陣法之後,竟然沒有受到半點阻礙。

  沒有意料之中光華大綻!

  沒有意料之中的狂暴攻擊!

  沒有意料之中的鮮血淋漓!

  ……

  在所有人震駭又呆滯的目光里,那月白色的身影,帶著那一條風的游龍,就這樣……

  就這樣飛了過去!

  潘啟整個人腦子裡「嗡」地一聲,只覺得什麼也聽不見了,眼睛裡,腦海中,只有那一道身影如白龍般從容從陣中穿過的畫面!

  「過……過去了?」

  怎麼可能!

  潘啟,剪燭派其他弟子,甚至包括顏沉沙,戚少風……

  所有所有在這黑風洞前的修士,在這一瞬間,都忍不住追隨著那一道身影,仰而望之!

  風龍脫出陣法,與懸崖外面的風一混,霎時拔高而起,高高朝著墨藍色的虛空之中飛去。

  一輪銀盤,照著她的身影,衣擺飄搖,眨眼間便已隨風去遠,消失不見。

  月下乘風,仙氣渺渺,吾將歸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