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6 章 第496章 瘟神之名

  「說來這宅院主人留下的一些言語,倒很有一些意思。」

  「比如?」

  「其留下的文字之中竟言,盤古大尊開闢鴻蒙,才創立輪迴,因此在此界劃定陰陽,六道始有輪轉。可若以我世間人之認知而論,六道輪迴乃是與宇宙同生,始來便有。不知是這舊宅主人胡言亂語,牽強附會,還是我等尋常修士之所知皆為謬誤了……」

  「謝道友是由此想到了什麼嗎?」

  「豬羊炕上坐,六親鍋里煮。這一首偈子,便是極言輪迴之『荒謬』。前世的親人,今生或恐是腹內餐食;今生的朋友,前世未必不是愚頑牲畜。若這天地宇宙本無輪迴,細細思量,如今輪迴之所存,到底讓人覺得有些微妙。」

  「……」

  見愁與謝不臣之間固然有仇,但在都知道此刻不能報仇的時候,兩人對待著對方的時候都渾然不帶半點殺氣,反還有些和顏悅色。

  因見識相當,甚至還頗能說得上兩句話。

  在出宅院沿街行來這一道上,便順著先前在那舊宅之中的見聞聊了幾句。

  只是談到此處時,見愁終於停步,看向了他。

  唯有她自己心裡清楚,今日之所以會進枉死城,踏舊宅門,皆是因為她本來就想要看這舊宅主人寫過的那一字一句,尤其是天地的源起、盤古大尊、輪迴創立。

  她雖記得裡面的一字一句,可總怕自己還遺漏什麼。

  記憶總歸不如有實體的書本來得實在。

  見愁知道自己不會記錯一個字,但她還是想坐下來,看看書,再仔細地想一想。

  沒料想,還未進門便瞧見謝不臣,一番虛與委蛇下來,相互扯著自己不信也猜對方聽了不會信的連篇鬼話,卻是沒了再翻那一堆書的機會。

  一旦她真表現出什麼來,難免會惹謝不臣懷疑。

  本來惹他懷疑實在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但推開那宅門陡然瞧見他那一瞬間的悚然,見愁卻無法忘記,無論如何也不容許自己在這樣關鍵的問題上犯下半點可能的錯誤。

  所以她這一路出來,面上雖鎮定,心裡卻因為沒能達成自己要來舊宅的目的,而隱隱有些不快。

  謝不臣方才所言,還偏偏提到這一點。

  她的目光平緩而深沉,好似那一片澄澈之下,還淌著幾道深流,末了卻是一笑:「我怎麼覺得,謝道友字字句句,皆是意有所指?」

  「不過是偶然想到。」大風小說

  跟聰明人說話,是最不用費力氣的,更何況還是同見愁呢?謝不臣渾然沒有半點被質問的緊繃,照舊腳步沉穩地向前走去。

  「畢竟前日見道友逆人潮獨去,實在好奇。」

  在那種時候,本是崖山門下的見愁,為什麼沒有留下?

  不與眾人一道動手也就罷了,還要離去。

  注意到這細節的人,在那一刻應該不算很多,但謝不臣絕對是這為數不多的幾人之一。

  見愁沒有回答。

  謝不臣也不知是懷著好意,還是包藏了禍心,只淡淡的提醒她:「特立獨行,世所不容。智者行於世,萬當三思而後行。」

  這一下見愁笑了出來,眉眼彎彎,竟透著點慈眉善目之感:「該走的路逃不開,謝謝道友提點了。不過見愁也有一句忠言相告,不是你的,強求不來,便是有時候偏要強求搶奪,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

  「……」

  謝不臣的腳步,終於停了下來。

  兩人的目光,在這一刻對到了一起。

  彼此的眼神里,都淌著那唯有他二人才可估量的洶湧暗流。

  謝不臣不確定見愁這一句話,尤其是後半句,到底是不是想要試探他什麼。

  但不管是不是,都不該露出半分破綻。

  四目相對片刻後,他才收回目光,也笑:「量力而行,謝某自當聽從見愁道友善言,該強求時再強求。」

  有意思!

  實在是有意思。

  見愁真覺得她與謝不臣這三言兩語之間已不知飛過了多少暗藏的刀鋒,偶然間還能從溫聲細語的縫隙里,嗅到幾分冰冷的殺機。

  但也僅限於此了。

  更多的試探,只會更多地暴露自己。

  兩人再無他話,又往前穿過了兩條街道,倒是無巧不巧,撞上了剛入枉死城的扶道山人、橫虛真人一行大能修士。

  他們都是來拜訪霧中仙的。

  似枉死城中這一位隱藏著的、不在八方閻殿勢力範圍內的大能,且極有可能是當年真正的不語上人,十九洲一方,無論如何也不會裝作根本不知道。

  如今已攻破城池,自該來一訪。

  除橫虛真人、扶道山人兩位巨擘之外,其餘一些門派的大能都在,甚至連曲正風都走在當中,先前與見愁在駐地前見過的傅朝生則立在扶道山人旁側。

  在看見見愁與謝不臣時,眾人都怔了一下。

  十九洲上風傳他兩人的關係十分不融洽,而在場的都是大能,更知道傳言並非空穴來風,眼見他兩人竟似同路而來,心底都有些生疑。

  傅朝生看著沒什麼反應。

  曲正風卻是瞬間一挑眉,似乎覺得這場面有點意思。

  但誰也沒開口問。

  橫虛真人見了,雖也多看了一眼,但眼下有這許多人在場,更要去拜訪霧中仙,便直接道:「你二人倒來得正好。崖山見愁師侄昔日是曾拜訪過這一位霧中仙的,便隨大伙兒一道吧。」

  「是。」

  對昆吾這老頭兒,見愁心下當然不喜,但對對方此刻提出來的建議,也並未反駁,應了一聲,便自覺地站到了扶道山人的身後,倒與傅朝生肩並著肩了。

  傅朝生拿眼看她。

  見愁回看了他一眼,笑了一笑,但沒有說什麼。

  有關於霧中仙的事情,見愁已經同眾位大能說過了。在前不久剛進極域的時候,她就已經讓大頭鬼小頭鬼將自己的謝意與邀請都送到了這舊巷之中,只是久久不曾等到回復。

  霧中仙還住在此地,但沒有人知道他的立場。

  眾人一路行去,扶道山人和橫虛真人沒說一句話,其餘人面上神情也不輕鬆,很快便到了那破敗的舊巷口。

  地上的灰塵,動也不動一下。

  上頭還印著三行腳印。

  兩行小而急,有來有回,見愁一看便猜是大頭鬼和小頭鬼當初來的時候留下;一行卻是平而穩,有去無回,她眉頭輕輕一抬,不由生出了幾分詫異。

  在大頭鬼小鬼之後,竟還有人拜訪了霧中仙?

  而且……

  看這腳印的情況,這人去訪霧中仙后,竟還沒有離開,或者沒能離開。

  幾位大能也都看見了,但誰也沒有在意。

  由橫虛真人打頭,跨過了這滿地橫倒的頹牆朽木,終於到得巷尾處那兩扇破敗的門前。

  門虛掩著,裡頭似有落子聲傳來。

  橫虛真人手執拂塵,帶眾人一道,向那門中躬身一拜:「橫虛攜十九洲北中南三域諸修,來訪前輩,願前輩撥冗一見。」

  門內毫無反應。

  扶道山人是先前唯一站著沒行禮的一個,此刻便冷笑了一聲,把手中那九節竹向地上一敲,竟是毫不客氣地罵道:「老不死也飛升不了,落到這田地還他姥姥地敢拿喬!」

  眾人,包括見愁在內,皆聽得眼皮一跳。

  誰不知道這霧中仙或恐便是當年的不語上人啊?

  那可是曾主宰星海的厲害存在,殺戮無數,更參悟過《九曲河圖》,成功飛升,或者說差那麼一線便成功的飛升的大人物!

  縱使他這「仙」不夠仙,境界至少也高過他們所有人!

  扶道山人竟然直接開罵了!

  這……

  這膽子未免也太大了一點吧?

  一時間,眾人都擔心裏面那一位發作,可沒想到,裡頭沉默了片刻,很快就傳來了平靜的聲音:「請進。」

  請、請進?

  眾人都傻了眼。

  橫虛真人的目光也微微地動了動,向身旁扶道山人看了一眼。

  不驚訝的,或許只有扶道山人自己了。

  他哼了一聲,老神在在地持著九節竹,上去把那兩扇破門頂開,就走了進去:「當年老妖婆把河圖給你,山人我還當你是個不世出的奇才,沒料想,不過爾爾。」

  霧中仙,或者說不語上人,就安靜地坐在屋裡。

  破屋裡面都是各種各樣的石雕,碎屑鋪了滿地,還有不少已經鈍了的刻刀。

  角落裡放了一張石制的棋枰。

  黑白的石子錯落地擱在上面,竟然是兩個人在對弈。

  扶道山人走進去便發現了,屋內竟不只那老態龍鍾、早看不出當年模樣的不語上人一人,在其對面還坐著一名青年鬼修。

  穿一身深紫近黑的官袍,銀冠束髮,眉如墨畫,鬢若刀裁,是一名樣貌不錯的青年。

  但神情寡淡,還透著點冷刻。

  手中正執了一枚棋子,落在棋盤上,發出他們先前在外頭聽見過的落子聲。

  扶道山人是不認得他,可站在屋門外還沒進來的見愁一看,便認出這是張湯!

  這一瞬間,實在有些驚訝。

  他怎麼會在這裡?

  外頭這麼多人來,還先後有橫虛真人與扶道山人說話,張湯不會不知道有人來訪。

  他落子後,抬眸看了對面一眼。

  穿著一身灰撲撲袍子的老人,臉上的皺紋好似刀刻一般,掛在他的額頭和眼角,聽得扶道山人那半點也不客氣的話,他面上也沒露出什麼怒意,只是睜著那一雙顯得有些渾濁的眼,看著已經走進了屋的扶道。

  歲月的腳步,實在太過匆匆。

  縱使修士們又駐顏的法子,又擁有極長的壽命,可真放進時光的長河裡,也不過只是那樣微不足道、無法反抗的一滴水。

  所有人都與當初不一樣了。

  破敗的屋舍內,一時安靜至極。

  疑似不語上人的「霧中仙」望著這一群「不速之客」,沒有說話,屋裡屋外的「不速之客」們,忽然也不敢打破這樣的沉默。

  這情形,似乎不合適有旁人在。

  張湯看了看,便放了棋,起身走出。

  幾位大能難免好奇他的身份,但都看見他同不語上人下棋,便都沒攔他,更沒問上一句。

  見愁想屋內看了一眼,遲疑片刻,無聲地跟了出來。

  張湯往巷子外面走。

  到巷子口的時候,腳步便停下了。

  他側轉過身來,一撩眼皮,就瞧見跟在他身後一道走出來的見愁。

  見愁皺著的眉頭還沒鬆開,疑惑極了:「張大人先前不是說回八方城了嗎,怎會又出現在枉死城?」

  「你都直接用本官給的令玦關閉瞭望台,打下了鬼門關,攻破了枉死城,鬼見愁瘟神之名傳得比當年還響亮了,本官還留在八方城,是要等著被人查個底兒朝天,再讓幾位閻君活剝了本官的皮嗎?」

  聲音里透著慣常的刻薄。

  張湯那兩手都揣一起放袖子裡,寡淡地瞧著她。

  「……」

  見愁頓時無言。

  好像的確合情合理,無法反駁。

  但……

  「那你當初殺了楚江王后,怎麼還敢當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半點也不怕被上面閻君們查知,直接回了八方城?」

  張湯一張冷臉上,浮上一抹冷笑:「楚江王是秦廣王下令殺的,本官只是奉命行事,能出什麼事?」

  「秦廣王下令?!」

  張湯說得是平平淡淡,聽在見愁耳中卻如一道驚雷!

  她用一種不敢置信的目光看著張湯,心底突然之間冒出了很多念頭,但全都亂糟糟的,一時半會兒整理不清楚。

  「張大人此言——」

  「別的都不知道了。」

  張湯壓根兒不等見愁把剩下的話說完,直接扔了這樣一句拒絕合作的表態,堵住了她的嘴,轉身就走。

  見愁不由氣結。

  話都還沒說完呢!

  「那可否問問您接下來準備——」

  張湯半點面子也不給,頭也不回,再次打斷:「文官,不摻和那打打殺殺的事。你這賊船本官下了,往後但凡跟升官無關之事,皆毋攪擾!」

  這也太現實了吧?

  都到修界了,還這麼官迷!

  這一瞬間簡直一股無力湧上心來,見愁不大甘心:「那能問問那什麼『鬼見愁』『瘟神』之稱,是有什麼因由嗎?」

  「……」

  前行中的腳步,突然停住。

  原本半點也不想搭理她的張湯,居然回過了頭來,冷肅的臉上,照舊如往昔一般不近人情。

  這一瞬間,見愁竟覺得背脊上都寒了起來。

  張湯冷冷道:「本官奉勸你,立刻閉嘴——」

  「為什麼?」

  她下意識追問。

  張湯寡淡地看著她,平靜道:「因為當年鼎爭,本官也買了你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