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2 章 第482章 張湯走了

  極域,八方城。

  這是整片極域七十二座城池中修建得最規整、最威嚴的一座,從遠處看去,像是一座聳立的八邊形高台。

  八方閻殿便高高懸浮在八方城的八個方向,將它們巨大而陰暗的影子投向下方的大地。

  城池的下方,則駐紮著十大鬼族。

  縱橫的街道上此刻有一些修為不低的鬼修們穿行,更有各殿判官來往於閻殿與下方城池之間。

  行走的修士們,已經習慣了不抬頭。

  因為高懸在他們頭頂的這八座山嶽一般的閻殿,已經這樣高高在上地懸浮了很多年了,不管極域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又在經歷著什麼樣的亂象,八座閻殿總是穩固的,從不動搖半分。

  崔珏也已經習慣了。

  秦廣王派張湯去鬼關門勘察前線戰況,他則留在了八方城坐鎮後方,心底倒是沒有什麼不平衡的。

  這些年來,張湯的本事有目共睹。

  他雖也曾艷羨他在八方閻殿之中如此得秦廣王器重,可並不覺得張湯名不副實,所以一切也就僅止於艷羨了。

  此刻他便從第一秦廣王殿出來,要往下方鬼王族的駐地去,與鬼王族的諸位長老商量一些要緊事。

  可誰想到,才落地,虛空里已起了異變!

  到他這個境界,對空間的某一種波動,已經有了極其敏銳的感知。所以在一瞬間,他一下迴轉身、抬起頭來,向著身後高處的虛空看去!

  「轟隆!!!」

  一聲恐怖巨響,傳遍渺茫虛空!

  虛虛懸浮於高空的八方閻殿,素日來是何等地肅穆巍峨?可幾乎就在崔珏視線抵達的同時,位於西北角上的那一座閻殿,竟轟然崩塌!

  就像是被什麼恐怖的力量擊中了一般……

  從內到外,土崩瓦解!

  原本維持著其懸浮與防禦的陣法,也仿佛在這一刻失去了其力量維繫的源頭,沒有了魂魄一般,在拋起一片絢爛的華光之後,便隨同整座崩毀的閻殿,一同下落!

  好似天台傾覆!

  在浩大的聲勢中,賦予人無與倫比的震撼!

  剎時間煙塵四起,埋沒了八方城整個西北角,將整片建築,都砸作一團廢墟!

  崔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只覺在那聲音響起、閻殿墜毀的瞬間,他腦子裡也是轟然一片辨不明的聲響,讓他像是被狂雷劈中一般,立在了原地,動也不敢動上一步。

  閻殿!

  那可是閻殿啊!

  八方城第二楚江王殿,竟然崩落!

  怎麼可能……

  這樣恐怖的動靜,幾乎砸得整座八方城山搖地動一般晃起來,驚動了城內無數的鬼修。

  出來一看時,天上哪裡還有第二閻殿?

  原本肅穆巍峨高懸於眾人頭頂的八座閻殿,竟然已只剩下了七座!

  包括秦廣王在內的其餘七殿閻君,當然也在第一時間就察覺到了這動靜,紛紛自各自的閻殿現身出來。

  七大閻君,盡皆靜默!

  第三殿宋帝王在看見那崩塌於地的一片廢墟時,瞳孔便驟然緊縮,縱使再老謀深算,也不由在此刻露出了一種無法掩飾的震悚。

  唯有第一殿秦廣王,面上照舊沒有神情。

  相反,在眼見閻殿崩塌時,他仿佛一點驚訝都沒有,過於平靜,甚至在看了片刻之後,將目光投向了宋帝王。

  對方的反應,盡入他眼底。

  身後大殿中有其餘判官跟了出來,見得此情此景,哪裡還能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閻殿崩塌,閻君隕落!

  這分明意味著,第二殿楚江王,已然隕落!

  「殿下……」

  有判官戰戰兢兢地開了口,似乎要詢問什麼。

  沒料想,秦廣王人雖背對著他們負手而立,看著已經空出來的西北方向,竟好似知道他們要說什麼一般,道:「楚江王在鬼門關鎮守望台,張湯也在,暫不輕舉妄動,等他回來稟報。」

  眾人頓時面面相覷,心裡無論如何想都覺得這件事不合乎常理:出事的可是一位閻君啊!

  就算楚江王如今是八殿之中最弱,也不該……

  也不該不如此輕率吧?

  但眾人都不敢反駁,只能應聲:「是。」

  在八方城第二殿崩塌墜落的瞬間,整座城池之中所有的鬼修,便都看了個清清楚楚,楚江王隕落的消息,便如同在原本就暗潮洶湧的水中投下了一枚局勢,迅速地朝著極域萬里惡土的各個角落傳去,掀起一片驚濤駭浪。

  而在事發之地,一切還顯得很平靜。

  鬼門關望台大殿裡,幾個人靜默地站著。

  見愁初探望台,只知道望台的開啟和關閉都需要「鑰匙」,但並不知這「鑰匙」具體是何模樣,又如何稱呼;及至方才與楚江王一番談判,才算明白這「鑰匙」被稱為「上弦令玦」與「下弦令玦」。

  如今乍見張湯拎出此物,她還反應不及。

  先前便已嗡嗡然震得發暈的頭腦,在這一刻竟有些停轉,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彎月似的白玉玦上,待終於意識到此物是什麼時,才抬了眸,用一種難掩震驚的眼神,注視張湯。

  若說方才是眼見著張湯殺了楚江王的震駭與悚然,那此刻便是突然從地底深淵騰入萬裡層雲的激盪與瘋狂!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

  沒有想到這一位行事絕不尋常的張大判官,在那樣一個令人絕望的巨大驚嚇之後,又迅速給了他們一個令人不敢置信的驚喜!

  張湯下弦令玦都拎出來了,可見愁半天都沒個確切的反應,他眉頭便冷冽地皺了起來:「不要?」

  「不是!」

  見愁怎麼可能不要?!

  她只是被這驟然間的大起大落給震得有些無言,沒來得及回答罷了!

  反應過來後,便直接走上前去。

  她半點也沒猶豫地從張湯手中接過令玦,攥在自己手裡,竟覺得心跳都有些快起來,只道:「多謝張大人了。」

  張湯完全沒所謂模樣。ωWW

  見愁暗將一道魂力注入這一枚雪白的玉玦之中,果見光華隱隱,更有一種水一樣的流動之感,便知道這東西錯不了了。

  只是……

  理智在這一刻,終於慢慢地歸攏,回到她的腦海,見愁一下有些疑惑,開始發問。

  「此物怎會在大人手中?」

  「本官乃秦廣王殿下第一判官,不在本官手裡,難道還能給你?」

  「那您將此物給了我們……」

  「難道不是你等從本官手中搶走的?」

  「那楚江王——」

  「已死之人自有該死之處,本官心裡有數,不必你來多嘴。」

  「……」

  只五六句話的功夫,見愁便發現,無論如何也問不下去了。這十分不客氣的「多嘴」二字一出,便是連曲正風都挑了一下眉,謝不臣眼底有透出幾分不喜來,陸香冷更覺驚訝。

  見愁是誰?

  十九洲如今屈指可數的幾位大能之一,修煉的時間雖然短暫,輩分也不很高,可實力已經能與其餘久負盛名的大能們比肩,便是橫虛真人、玄月仙姬等人見了她,都要親切友善且透著謹慎地稱一聲「見愁小友」,隱約透著點平輩論交的意思。

  可這個張湯……

  修為不怎樣,看著頂多金身初期,相當於十九洲的出竅初期,與見愁相比差了老大一截。

  說得誇張些,見愁一隻手掌都能壓死他!

  但他竟然敢用這樣透著些許不耐的口吻同見愁說話,還頗帶著威嚴地暗斥她「多嘴」……

  這是一種天然的態度。

  好像什麼修為、局面,在他這裡都不存在一樣,只有地位之間的差別,且還是他是官,見愁是民。

  就連面上的神態,都是刻薄寡淡、威嚴凜然。

  見愁怔了一怔,從張湯這態度里看出了一點熟悉的味道,好像又回到了人間孤島的時候。

  一時失笑,竟沒生氣。

  她續道:「見愁也是感念張大人肯出手相助,又擔憂於大人的安危罷了。聽大人此言,大有能解決此事的意思,如此,見愁也就放心了。只是不知,如今的極域,尤其是八方城八殿閻君,都是什麼情況?」

  張湯是個很獨斷專行的人。

  在他眼底,還真沒把見愁當成什麼厲害的人,雖然見愁的確很厲害,但在他看來,可能更多地代表著麻煩。

  而人不大待見自己的麻煩,實在正常。

  他其實已經想走了,但這賊船已經踏上來一隻腳了,要走也沒那麼容易。所以他抬眸看了見愁一眼,還是強忍著掉頭就走的衝動,將頭腦中的想法一過,條理清晰地回答了她的問題。

  而且,都是與她有點關聯的。

  主要有三——

  第一,八方閻殿。

  幾位閻君之中秦廣王實力最強毋庸置疑,也沒人知道他到底到了什麼境界,除已經隕落的楚江王之外,其餘閻君的實力基本順著排下來,但都市王與仵官王皆有不俗的手段,或能與宋帝王比肩。

  第二,秦廣王。

  這八十年來秦廣王所管轄之事越來越少,大部分事情都交由了下面的判官處理,而他本人則花費大部分的時間,待在八方城地底的轉生池畔。池中囚有當年伴見愁墜落極域的鬼斧,張湯曾見水底隱沒大團戾氣深重的黑影,不知是何存在。

  同時,閻殿派人沿黃泉順流搜尋兩儀珠。

  此物本該鑲嵌在鬼斧斧脊之上,因有陰陽兩儀,才有溝通兩界之能,但在十一甲子前那一戰中已然失落。

  第三,枉死城舊宅。

  當年見愁在鼎爭中鬧出很大一番動靜,且又暴露出了自己崖山修士的身份,八方閻殿當然要派人徹查。但張湯生恐自己與見愁之間曾有過的那些聯繫暴露,便在閻殿眾人判官往下查時,與彼時同樣與見愁有牽扯的「厲寒」一道,隱藏了許多關鍵的線索。

  見愁那一座頗有貓膩的舊宅,被他封存了起來。

  「若有一日你要故地重遊,宅邸依舊是原來模樣,本官未動分毫。」

  張湯用這一句話做了結尾。

  他雖沒言明,但這話里話外,分明是在說自己清正廉明,並未動她什麼東西,且也是在警告見愁,藏好掖好別回頭又暴露出點什麼來,讓他攪進什麼是非里去。

  見愁與眾人一道聽他說話,聽見八方閻殿諸位閻君修為的時候,還不覺得有什麼;待聽到「鬼斧」「黑影」「兩儀珠」這些字眼時,心底便已凜然一片,想起自己自進入極域後,便幾乎感應不到本與自己有心神聯繫的鬼斧的事;有中間這一層消息,讓她眼皮直跳,生出許多不祥的預感,最末那本該最詭譎的枉死城舊宅,反倒不覺得有什麼了。

  張湯倒沒看她反應,只將自己左右手疊一起,都交插在寬大的袖袍里,放在身前,頗有點老神在在的姿態,只道:「能幫的也就這麼多了,本官告辭。」

  「張大人?」

  見愁聽他說出「告辭」二字,未免有些驚訝。

  「您要去哪兒?」

  自是回八方閻殿。

  張湯懶得答她,抬了腿,轉身便走。

  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了見愁的意料,讓她微微睜大了眼睛,在這一刻竟十分無法理解:「大人要回八方城?可您先殺了楚江王,又已為我等開了方便之門,再回去必有千萬般的危險,何不直接明投十九洲?」

  「待你們拔了枉死城、打進八方城再說吧。」

  張湯才不傻呢!

  這一場陰陽界戰雖是由十九洲一方重啟,可距離決出勝負還早。回八方城固然有危險,可若明投十九洲而十九洲一方未勝,那他不就只能等死了嗎?

  八十年經營毀於一旦,孤注一擲——

  這種事,張湯不做。

  他連看都沒多看見愁一眼,來時是怎樣寡淡刻薄的一張死人臉,走時便是怎樣寡淡刻薄的一張死人臉,半分變化都沒有。

  見愁還想要勸。

  就算將張湯拉入十九洲陣營之中,憑他對極域的了解,不管是戰鬥還是排兵布陣,該都能派得上用場。

  豈料張湯好像完全知道她想法。

  這時候,他已經走到殿門口,還不等見愁再開口,便頭也不回地扔了一句話,堵死了她所有還未出口的勸說。

  聲音輕飄飄,跟他官袍袍角一樣被風吹起來。

  「本官乃文官,豈可行打打殺殺粗人草莽事?不合適。」

  聲音落,人已去。

  徒留滿殿寂然。

  誰也沒說話。

  文官……

  行打打殺殺粗人草莽事……

  不合適!

  見愁只覺得自己眼角都控制不住地跳了起來,一時簡直想衝出去拽了這死人臉、刀筆吏的脖子質問:打打殺殺不合適,那剛剛一刀劈死了楚江王的那個到底是誰?文官個鬼啊!

  來得是意料之外,事辦得雷厲風行,走時候更是乾淨利落,連點挽留的機會都不給人。

  明擺著——

  避見愁跟避瘟神似的!

  這樣的人,曲正風還是頭回見,站楚江王那殘破的屍體前低頭看一眼,倒是難得由衷地笑了一聲:「此人性情,有點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