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9 章 第429章 認識世界

  當年的見愁,還是個剛入門沒多久的、名不副實的「大師姐」,曲正風也還沒叛出崖山,是見愁的「二師弟」。→西海大夢礁眼見著蜉蝣駕鯤而去後,回到崖山,見愁便收到了來自傅朝生的雷信,看信之時,曲正風正好就在旁邊。

  那時他們兩人的關係並不十分融洽。

  所以,才有了見愁此刻所提到的這一段對話。

  曲正風當時並不知道那信從何而來,也不知那駕鯤而去的大妖到底是誰,更不知道他與見愁有什麼關係。

  如今被她舊事重提,才忽然瞭然。

  原來在那麼早的時候,他這一位「小師妹」就已經結識了那莫測到連橫虛真人都要為之忌憚幾分的大妖!

  「從那時候開始,你就已經在思考這個問題了。」曲正風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也給見愁倒了一杯酒,「但為什麼直至如今,才忽然困囿於其中,以至於心內忽生魔障?」

  「當年不過與愚頑世人一般,隨意一想,隨意一問,並未想過此事與自己會有特別切身的關係,更不用說當初的認知與如今的認知又不能比。」

  見愁看著那一點一點注入的酒液,也看見了曲正風執著酒壺的、那修長而帶著點薄繭的手指,該是天長日久,練劍所留。

  「且舊日,我並未想過會成他摯友。」

  曲正風聽出來了,前面是客觀原因,後面才是主觀原因,他垂了垂眼眸,淡淡道:「那此刻怎麼想?」

  「若按常理來想,自是他與我非同族類,我困囿於人之性,他則有天生的妖性。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若有所欲,必有所舍。可我躊躇猶豫,難以決斷。」見愁往日總給人一種果斷的感覺,如今卻坦言自己躊躇猶豫,甚至還一笑,「劍皇陛下方才問我是否真的認識我自己,我敢言自己知道八分,可卻半點不敢說自己了解此方世界。然而劍皇陛下卻似乎恰恰相反。」

  他說自己並不了解自己,但偏偏了解此方世界。

  在見愁聽來,這是極有玄機的一句話。

  因為她猜測,只怕便是有「有界」修為的昆吾橫虛真人都不敢說自己了解世界吧?

  那一團陰影始終很深。

  曲正風整個人都似乎為這一團陰影覆蓋一般,只有那黑袍上織著的金線,還能映射出樓中角落裡點著的昏黃燈火。

  眉眼間,卻終染上幾分難言的嘲諷。

  他再一次問見愁:「自古以來,『天』之一字,在不同的人眼底便有不同的含義。有自然之天,有本原之天,有主宰之天。一者衍生出自然與人的關係,一者衍生出人與規則的關係,一者衍生出人與神明的關係。你覺得,哪一種『天』,才是真正的『天』?」

  問題有些隱晦,但更明白一些講,無非是問:相不相信世間有神明,相不相信世間有規則,相不相信天只是自然宇宙中的一切?

  這一次,見愁卻沒什麼猶豫。

  對於這些問題,她心裡自有自己的答案:「智者役使鬼神,而愚者信之。世間有盤古開天闢地之傳說,奉其為『盤古大尊』,似與神明無異,可也不過是對我輩修士而言。盤古大尊在我輩眼中,便是神明;我輩在人間孤島的凡人眼中,也是神明。所有神明都是相對而言,若以絕對而論,世間該沒有神明。」

  曲正風笑了起來:「可世間有神祇。」

  神祇?

  見愁心頭一跳,對這兩個字竟是敏感到了極點,幾乎一下抬起頭來看他,便要追問。

  但沒想到,曲正風卻半點沒有在這話題上深入的意思,而是淡淡地帶過了,轉而又問:「那其他二者呢?」

  「自然有之,規則有之。我只以為,人從天地間來,向來是自然的一部分,凡天地之事,皆是自然。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神明或恐沒有,但宇宙運行卻有其規律。若依劍皇陛下先前所言,人,甚而這天地間有靈之萬物,皆是向生畏死,所以修士吸收這天地間浮蕩的力量,探尋這天地間的規律,以求向天地宇宙靠攏,得到永恆。」

  說到這裡,她眉頭忽地一皺。

  這一瞬間從心底升起的,竟然是一種近乎沒有止境的茫然,連著剩下的話語,都在這樣的茫然之中消解。

  看她這般模樣,曲正風便知道她是已經想到矛盾之處在哪裡了。

  人間孤島的聖人、十九洲上的大能,都在探尋這天地間的至理,可他們從出生的那一刻起、甚至是在還母親肚子裡的時候,身上就已經被打下了濃重的屬於人的烙印,為人之族群的規則所薰陶,就好像是一個生來只有一隻眼的人,所看的世界都在這一隻眼中。

  然而,世界真是一隻眼所見的模樣嗎?

  未必。

  這是一種矛盾到極點的認知,甚至想起來會讓人毛骨悚然,以至於尋常人都不敢往深了去想,因為那近乎是悖逆的,悲觀的,也是沒有結果的,毫無意義的。

  但曲正風敢。

  他已經放下了酒壺,端起那酒盞來卻也不喝,就看著酒盞里搖動的燈火倒影,平靜道:「人所認定的宇宙運行的規則,也不過是以宇宙對人的影響而言。在人看來,時間流逝是規則,空間變幻是規則,萬物的生長與死亡是規則,對人來說,這些規則好像都擁有非比尋常的意義,可對宇宙本身來講,意義本身便是沒有意義。」

  所以,神明不存在,規則不存在,剩下的只有那能將人囊括其中,但並沒有什麼更深意義存在的自然。

  對人來說,這是很恐怖的一件事。

  人總要為自己做的每一件事賦予「意義」,可在這蒼茫的宇宙中,並不存在「意義」這種東西,生與死,平庸或者超凡,在宇宙的運行里,都沒有任何區別。

  生沒有意義。

  死沒有意義。

  連同人的存在本身,也沒有什麼意義。

  這樣的想法,天地之間不知有多少人想過,可又有幾個人敢大膽地說出來?就好像是一張窗戶紙,捅破了,裡面就會鑽出什麼可怕的怪物來。一旦有人說出「意義沒有意義」這樣的話來,便有有所謂有識之士站出來責斥,叱罵說出此言之人消極、虛無。

  因為人活著,總要賦予自己意義。

  向生畏死是有靈之萬物誕生最原初的本能,一旦人腦海中冒出「生存沒有意義」這樣的想法時,潛在於深層中的、出於本能的意識,便會開始排斥這樣的想法,讓人輕描淡寫地將這念頭帶過,也讓人下意識抨擊其他說出這些話的人。

  見愁抬首望著曲正風。

  曲正風也半點不避諱地由她看著,甚至依舊注視著她:「於天而言,天沒有規則。如果一定要賦予其規則,且只能有一條,那或恐便是『毀滅』。只是這『毀滅』也不過是我們眼中的『毀滅』,對天而言,也許意味著生,但更也許是毫無意義。」

  從某一方面講,人很強大,可從另一個方面講,人也太渺小。連認識自己都如此困難,遑論是認識世界?

  意義是相互的。

  但放大到某一個完全的整體上,意義的確沒有意義。

  見愁在方才停下來的時候,已經想明白了這個道理,只是也並不會生出什麼輕生和厭世的情緒,因為她與這世間庸庸碌碌無數人一般,在意識最不為人知的深處,畏懼著死亡,所以承認自己的平庸,承認自己的局限,然後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還要對自己說一句,這沒什麼不好的。

  到現在她已經明白了許多,只是原有的最迫切的疑惑依舊沒有得到消解:「意義本身沒有意義,以你所言,對於眼下的正邪、善惡之分,似乎便該袖手旁觀,置之不理。」

  「無非是正邪與善惡罷了。」曲正風忽然有些不想說下去了,聲音里也多了幾分漫不經心,「有沒有都不那麼重要。」

  見愁沉默。

  曲正風便問:「若有一日,你這一位摯交大妖,屠戮修士,甚至屠戮崖山的同門,你能做到冷眼旁觀嗎?」

  見愁搖首:「不能。」

  曲正風又問:「若有一日,天下修士甚至是崖山同門,對你這一位摯交朋友拔刀相向,你能做到視若未見嗎?」

  見愁還是搖首:「不能。」

  曲正風於是笑了出來:「那天道呢?」

  見愁一怔,竟像是被人當頭棒喝,忽然清醒了一般,霎時撥開了重重迷障。

  是了。

  天道又如何處理世間這些因正邪、善惡而起的爭端呢?

  天道從不理會。

  而她,做不到便是做不到。

  她修的便是與天為友的「人之道」「我之道」,從來被攜裹在這世俗的洪流之中。人可以用尺度來衡量萬物,可萬物卻不以同樣的尺度來衡量自己,世間人的認知也從不可能超越整個世界。

  越修行,才越知自己渺小。

  見愁與曲正風並不是一類人。她更注重審視己心,先認識自己,再認識世界;他則似乎是先認識了世界,再看清了自己。但這世間又總是殊途同歸,這二者之間並不矛盾,甚至相互促進。

  只是有人小而見大,有人大而見小。

  她本不修天道,也自不該追求與天道一般行事,天道什麼事都不管,可她什麼事都要管。

  這一時間,腦海中無數的念頭都涌了出來,交織在一起,最終竟匯聚成一道洪鐘一般響亮的聲音——

  舉頭三尺無神明,天地間本無至理!

  於是所有魔障煙消雲散,自問心之後便已模模糊糊出現在心中的道,開始變得清晰。

  見愁靜坐良久,待得一切念頭散盡,再起身,竟是對曲正風長身一拜:「迷津得渡,見愁受教了。」

  受教?

  曲正風微微挑眉:「有意思,我倒不知你受了什麼教?」

  「世間本無正邪,因人而分;世間本無善惡,因人而成;世間本無至理,求諸於至理,不如求諸於己心。」見愁一笑,「我本凡人,入此道之初便不為尋仙問道而來,也不必以此來形役自己。天地萬類,自有其屬,在無盡宇宙中,在人的眼中,似有不公,可實則平等。我之行事,不慕古,不留今,與時變,與俗化。我便是變化的尺度,用以丈量萬物。」

  「平等?」

  曲正風聽見這兩個字,竟忍不住笑了一聲,目光流轉間莫測至極,話語裡隱隱然竟透了一種奇異的鋒銳,聲音卻有些輕。

  「那你覺得,六道輪迴,也很平等嗎?」

  六道輪迴?

  他的聲音太輕,像是一聲意味不明的嘆息,見愁幾乎一位自己是聽錯了,怔然片刻,不由皺眉,想要問清楚。

  「劍皇陛下指的是——」

  劍皇陛下……

  之前他聽著這四個字便覺不快,在眼見著已經無話可說的此刻,更覺得刺耳極了。

  這一瞬間,竟是聽也懶得聽她往後說完,隨手便將原本拿在手中的酒盞往兩人中間的長案上一扔,在這寂靜的夜裡撞出「當」地一聲響動,突兀極了,將見愁還未出口的話全部砸了回去。

  滴滴答答。

  沒喝完的酒液順著長案的邊沿淌落在地。

  見愁有些反應不過來,抬首看著他。

  曲正風面上卻是半點表情都沒有了,好像自己方才什麼事情都沒有做一般,只是垂了眸,厭倦而平淡地道:「滾吧。」

  「……」

  任何時候一個「滾」字都是很失禮的,只是這一刻見愁看著他,卻一下隱隱約約知道自己是哪裡說錯了話。

  但……

  世間的一切,便是這般浩浩蕩蕩,有如洪流,誰也無法改變。

  她看了曲正風半晌,終於還是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既不發作,也不多言,只一欠身,道一聲「告辭」,便返身離開,下了樓去。

  只是重站到街道上,又忍不住回望駐足。

  掛著零星燈火的樓頭,依舊有幾分昏暗,這個時辰的星海已經起了幾分霧氣,看過去越發暗昧不明,自然也看不見曲正風的身影了。

  見愁覺得,這一夜的曲正風,該是有許多話想要說的,但最終都沒有說出來。

  他不再是崖山門下,而是明日星海的新劍皇。

  看了好半晌,她身始終覺得那一句與「六道輪迴」有關之語透著幾分深意,卻是不能問了,還是收回了目光,循著自己來時的舊路,往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