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6、第357章 昨日之日

  雖然一直知道, 帝江骨玉雖是帝江之骨修成的精怪, 向來是個哭包,遇到什麼事兒都能哭。

  可她萬萬沒料到,竟還有被一隻凡鵝嚇成這樣的時候。

  一旁的白寅, 是這近百年來頭一次回崖山,又哪裡見過這樣離奇的場面?

  本來他剛回來時候,看見歸鶴井裡那一直不倫不類的大白鵝, 就覺得很一言難盡了。

  結果現在,又來了一隻骨頭妖, 還有一隻簡直要成精的小貂……

  自古崖山有八景, 可眼瞧著歸鶴井這裡愈演愈烈的「戰況」, 白寅心中莫名有一種預感。

  也許, 距離崖山第九景出現的時候, 不遠了。

  見愁自是覺得這仨實在有些丟臉, 不忍直視, 但聽著這鬧鬧騰騰的聲音, 又覺得難言地親切和祥和。

  清風拂面,吹動雲氣飄飛。

  她最終還是沒有上去將這三隻拎回來,只是慢慢地笑了一笑,莫名地道了一聲:「真好。」

  白寅不由得轉頭來看她,但見這一位修道其實並沒有多少年的崖山大師姐, 臉上帶著一種平和又渺茫的神態。

  遊子歸鄉, 目見一切, 都是好的。

  崖山, 便是他們的家。

  多年前,自己第一次雲遊歸來的時候,神態約莫也與此相同吧?

  白寅也跟著笑了一聲,卻沒有多打擾見愁了,只留了她一個在原地站著。

  見愁也不知道白寅什麼時候走的。

  她只是就這麼看著,看著崖山的一景一景,從天光燦燦,站到了暮色昏沉。

  之前還在歸鶴井旁邊打鬧的小貂和骨玉,這會兒都不見了蹤影,只留下大白鵝終於得了清閒,優哉游哉地浮在水面。

  西沉的艷影,將見愁的影子拉長了,落在身後的地面上。

  直到那最後一點光線,沉沒在了群山之間,她才返身,循著記憶中的方向,順著山壁御空而上,很快就看見了那鑲嵌在開鑿山壁里的兩扇簡單的木門。

  門旁還掛著寫有「見愁」二字的牌子。

  只是相比起她剛來時候嶄新的模樣,已沾上一點歲月痕跡,有了點陳舊之感。

  感應到她的到來,那「見愁」二字上便划過了一道淺澹的流光。

  見愁深吸了一口氣,才上前將門推開。

  簡簡單單,一桌四椅,一蒲團一矮榻,一燈如豆,再無它物。

  屋裡的光線,並不特別明亮,卻格外有一種令人安心的感覺。

  那燈盞就擺在木桌上,是一隻玉質的小碗,暖黃的火焰便在裡面燃燒。彷佛這六十年來,從未熄滅過。

  還記得,這燈盞還是曲正風布下的。

  當初四師弟沉咎乍見了這燈盞,還以為是曲正風順了他的天火盞,嚷嚷著就跟曲正風拔了劍,結果當然不必說了——

  殘敗。

  後來曲正風才說是戲弄他,這東西壓根兒不是什麼天火盞,就一普通的玉碗。

  而今見愁回來,看了這一隻小碗,心裡未免有些複雜。

  她走過去,將這小碗端起來,以此刻的修為和見識,幾乎立刻就看出這碗裡是有一座精巧的聚火小陣,放在哪裡都能燃起火苗來。

  只是仔細算這陣法,涉及五行轉化,該出於北域陰陽二宗。

  於是忽然間,她想起了昔日黑風洞上那刻著的龍門龍鱗道印……

  崖山本門的功法就不用說了,曲正風敢認弟子輩中第二,怕沒有人敢認第一。

  但不管是中域左三千龍門,還是北域陰陽二宗,他會的東西,會不會也太多了些?

  心裡這般的疑惑,慢慢冒了出來。

  但此事也沒個詢問的人,所以見愁略想了想,也就放下了。

  重新將這小碗放回了桌上,她卻沒什麼修煉的心思,只仰面躺在了那矮榻上,望著頭頂,思緒恍惚。

  直到這時候,那種回到崖山的感覺,才忽然真切了起來。

  從人間孤島,一路隨同扶道山人來到崖山,然後開始修煉,與剪燭派爭鬥,揚名中域,誤入殺紅小界,歸來後修煉《人器》,爾後是黑風洞……

  如此一樁樁一件件,都如同流水一般慢慢地淌過。

  不知不覺地,見愁就睡著了。

  其實到了她這個修為的人,已經不需要睡覺來休息了,只需要盤膝打坐,次日精神一樣很好。

  但也許,此時的她,根本沒想那麼多。

  沒有外面的風風雨雨,艱難險阻,她只是需要這樣單純地睡上一覺。

  這一夜,崖山夜雨瀟瀟,星月朦朧。

  見愁沒有做夢,睡得格外安穩。

  次日一早醒,將門推開來,從高高的山壁上俯視下去,但見晨光熹微,霧氣渺渺,崖山靈照頂前方的群山輪廓,都在這霧氣里模煳。

  神清氣爽。

  她難得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露出愜意的笑容來,直接飛身落下。

  靈照頂上起得早的弟子,紛紛向她問好,她亦含笑回禮。但腳下卻是不停,一直越過了拔劍台。

  半道上遇到了才從丹堂出來的姜賀。

  見見愁似乎要往山外去,他不由得腳步一頓,好奇道:「大師姐要出去?」

  「總歸師父現在還沒出關,我還有幾件小事要出去辦。」見愁笑了笑,「應該不會太耽擱時間。」

  她說的是青峰庵隱界的事情。

  之前在極域枉死城的時候,她曾濛霧中仙,或者說是真正的不語上人施以援手,分離了身魂,更在抵達釋天造化陣的時候參悟了其留下來的「機緣」,修成了真正的翻天印。

  對方只托她往隱界一看,還其中靈獸以自由。

  儘管日前在明日星海,紅蝶曾說她不必再去,可她到底好奇原因。且受人之託,忠人之事。

  見愁到底重諾,無論如何都要去看上一眼。

  姜賀自然不知道其中的原委,只道:「那大師姐早去早回,明日就開武庫呢。」

  想來昨天鄭邀在攬月殿跟她說的話,幾位師弟都知道了,見愁也不覺得奇怪,只答應了下來,便在姜賀目送之中,御空而起,化作一道飄搖的虛影,消失在了山前重重的霧靄間。

  青峰庵隱界在人間孤島,即便見愁如今有元嬰期的修為,也不可能橫渡西海而去。

  更不用說,她現在還要趕時間。

  所以行程照舊——

  先找到了修建在崖山三十里外的傳送陣,傳送到了西海廣場,毫不意外地在第四重天碑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當然,也在第三重天碑上看到了謝不臣的名字。

  那一瞬間,她到底是有些詫異的。

  但隨後仔細地想了想,也就釋然了:即便是重傷垂死,謝不臣也是謝不臣,背後還有個深不可測的橫虛真人,什麼事不可能?

  一朝之間,從零修為直接結丹,成為金丹巔峰,那麼占據第三重天碑第一的位置,也就不那麼難以接受了。

  見愁笑了一聲,到底沒有多管,直接就踏入了西海廣場上的傳送陣,再次將自己傳送到了仙路十三島之末的登天島。

  六十年前,他們幾個人一同去青峰庵隱界的時候,就已經將陣法修復過了。

  但她並不確定現在還能不能用。

  畢竟聽聞過青峰庵隱界的人不少,但去過的不多,更不用說後來隱界不穩,連元嬰期修士的威壓都無法承受。

  所以,見愁本以為那陣法即便能用,都十分破敗。

  可沒想到,當她循著舊日的記憶,在登天島島邊找到那一座陣法的時候,竟然發現陣法還能用,甚至完好無損。

  深深刻進地面礁石的線條,帶著一種凌厲又遒勁氣息。周圍有墨綠色的青苔覆蓋,想來已經有不少的歲月了。

  但在這些線條所在的位置,苔蘚顏色卻偏淺,甚至有點嫩綠之感。

  見愁俯身輕輕一摸,眉頭便皺了起來。

  這陣法的模樣,一看就知道,在最近的數十年內,應該有人啟動過,甚至修復過。

  不然不會如此完好,更不會留下這樣的痕跡。

  會是誰?

  見愁眸光轉動,思考了一番,心裏面卻沒有個確切的答桉,於是乾脆不去理會,在檢查過傳送陣沒問題之後,便直接捏碎了傳送符。

  一陣眩暈感過後,她睜開眼來再看,已經在那巨大山腹水澗之中了。

  頭頂上方那鑲嵌著的如巨大隕石一般的石球上,卻滿布著一道又一道深深的裂痕。面前是那高達百丈的隱界大門,但此刻緊閉著。

  還記得當初謝不臣帶眾人進去的時候,是掌心之中有一枚印符,約莫是橫虛真人所給。

  後來在天宮,他們才知道那是「大明印」。

  見愁沒有這東西,但也不是沒有別的手段。

  心念一動,她向前一伸手,腰間掛著的乾坤袋靈光一閃,便有一物憑空飛出,一下落在了她掌中。

  是一幅尺長的捲軸。

  若是有當初一道進入青峰庵隱界的同伴在,便會輕而易舉地看出,這是當初天宮之下、鯉君歸去時,贈給見愁的那一副畫卷。

  昔日亭台樓閣、 蓮池紅鯉,已然不見。

  陳舊發黃的畫卷上,只有一片空白。

  但在見愁將其展開之時,卻有一道淺紅色的靈光,從畫卷表面散發出來,將她整個人籠罩。

  這畫卷該是昔日不語上人所留,畫中自成一空間。

  只片刻,她整個人便被這一道紅光納入了捲軸之中,化作了畫中一道月白的模煳影子。

  「嘩。」

  隨後畫卷勐地一卷,自動收起,竟然直接消失在了原地。再出現時,已經在隱界之內。

  萬丈波濤,在寬闊的湖面上掀起。

  高大的天宮虛虛漂浮在穹頂,被縹緲的雲氣遮擋著。一座千仞高的巨大的佛像,沉沉地立在湖中,但半邊佛身已經殘破不堪。

  昔日周遭懸掛的三千人頭,已經不知何處去了。

  那捲軸憑空出現在了大佛身畔,重新展開,於是畫中的見愁,身形如同水墨一般暈染開來,從畫中氤氳而出,眨眼便在半空中重新凝聚出來。

  恰恰好,落在了這一尊巨佛的肩上。

  入目所見,一切與當日死斗謝不臣之時略有相似,可又很不相同。原本看不清楚的隱界,在這時候變得清晰了起來。

  湖泊之外,便是浩瀚的大澤,更遠處則連接著群山萬壑。

  依稀可以看到當初曾經過的迷宮陣圖,甚至意躑躅長道。

  只不過,當初那許許多多的靈獸,竟然都不見了蹤影。縱使見愁放開了靈識去感知,也沒有太大的收穫。

  還記得隱界中的靈獸大多在萬獸迷宮陣圖中,雖然因為鯉君與無惡之隼一場大戰,毀了大半陣圖,但料想它們該在那邊?

  心思轉動之間,見愁便直接收了捲軸,直接御空朝著記憶中的方向飛去。

  可才往前行了有片刻,她眼皮便勐地跳了一下。

  不對。

  這隱界給她的感覺不對!

  飛馳的身形,忽然就停了下來。

  見愁屏氣凝神,細細地感知,捕捉著自己潛意識中認為不對的地方,髓隨後終於倒吸了一口涼氣。

  靈氣!

  是靈氣!

  她還記得之前進隱界的時候,界中的靈氣幾乎已經枯竭。不語上人雖曾是大能修士,但隱界畢竟是修士的一方小天地,還未衍化到與大天地同在,能自出靈氣的地步。

  又因為隱界長閉,且陣法損壞,無法從外界獲取充足的靈氣。

  所以此間靈獸,修為難有寸進,只能漸漸衰亡。

  這也是霧中仙托她前來的根本原因。

  但此時此刻,在她靈識的感知之中,周遭浮動的靈氣雖然比不得崖山昆吾這等靠近靈脈的福地,卻也頗為濃郁,遠不是當初那般稀薄!

  見愁只覺得不可思議。

  腦海中,於是忽然浮現出了紅蝶那一句話。

  她問為什麼沒必要再去隱界了,紅蝶說,「你去了就知道了」;還有之前在登天島上發現的那陣法之異。

  眉頭不由皺了起來,見愁左右看了看,沒察覺到什麼危險,於是懷著心底這疑惑,還是朝著前方而去。

  她如今的速度很快,輕而易舉便越過了湖泊,瞧見了邊緣上如同孤島一般已沉沒了大半的迷宮陣圖。

  但在裡面穿行了一圈之後,竟是沒有什麼收穫。

  她既沒有瞧見任何修士的身影,也沒有瞧見任何靈獸的影子,反而在迷宮陣圖入口處的廣場上,看見了一點陣法修復的痕跡。

  陣法……

  隱界的靈氣,正是依賴不語上人留下的大陣運轉,與外面的大天地交換,獲得補充。

  竟是有人來修復了陣法?

  見愁眉頭皺得又深了一些,一面猜測著,一面繼續搜尋,很快就到了那群山之中,從上方飛越了意躑躅八條甬道,飛越了雲台廣場,很快就瞧見了當初進隱界時候要過的那一條大河。

  記得當時有兩座獨木橋,有情人過有情橋,無情人走無情橋。

  但這時,河上的橋都不見了,也沒有了那提醒他們選路走的沙鷗。只有一條小船,翻倒倒扣在河中,上面刻著「無情」二字。

  「無情船?」

  那時見愁走的是獨木橋,陸香冷如花公子等人也各有各的過河之法,可從沒聽誰說過還有渡船這一說。

  除了,謝不臣。

  當初這人進入隱界就跟他們分開了,再相遇已經是在迷宮陣圖,所以誰也不知道謝不臣是不是過了河,又選的是哪條路。

  河中倒扣的這一條船,讓見愁站在河岸邊想了許久,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進來的時候難,出去時候卻容易,也沒了當初的關卡,自然不需要再選什麼有情橋無情橋。

  她直接自大河上空飛掠而過,然後撞入了一片昏沉的黑暗。

  片刻後,一扇熟悉的大門,已經出現在了見愁眼前。

  深黑色的石門,高有三丈。

  以門縫為中心,凋刻著一隻栩栩如生的肥豬,兩隻耳朵大得像是兩把蒲扇,上頭還各自掛著一隻陳舊的古銅門環。

  但這時候,見愁看不到它的臉,只能看見它屁股。

  想起六十年前謝不臣叩門的方法,她伸出手去,拉住豬耳朵上掛著的銅環,抬起來,輕輕在石門上叩了叩。

  「當,當,當。」

  清脆的三聲響,緊接著,整座石門竟然晃了一下,一時有無數的灰塵從門上抖落。

  竟是門扇上凋刻著的這一隻石豬顫抖了一下,像是被嚇住了一般,竟然勐地轉過身來!

  這場景,詭異又奇妙。

  豬還是一座石凋,鑲嵌在門裡,彷佛渾然一體,但之前對著見愁的豬屁股已經不見了,豬嘴張開,豬眼睛瞪得老大,像是見鬼了一看看著見愁。

  「怎麼是你這頭人?!」

  這「頭」人……

  見愁嘴角一抽,多年不見,這守門豬數數還是用「頭」作單位啊。

  「我是借鯉君所贈之畫軸進去的,所以沒從你這裡經過。」

  「竟然還可以這樣?」

  守門豬一下生氣了,兩隻豬蹄都在門扇的範圍內揮舞了起來,鼻子裡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顯然憤怒極了。

  「這頭臭鯉魚,之前說好了隱界由老豬看守,他竟然敢悄悄給別人開後門!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

  這,見愁就有點小尷尬了。

  只是這言語間忽然提起鯉君,她又平白多了幾分傷懷,見著守門豬還跟往常一樣,先前的疑惑卻冒了上來。

  「對了,說來我受人之託,要來這裡走一趟,本要找隱界中原本的眾多靈獸。可剛才進去一看,卻是半個影子都沒有。您常日把守此門,不知可知道個中原委?」

  這話中的一個「您」字,只讓守門豬受用無比。

  它臉上頓時露出了「你這頭人還挺上道」的表情,哼了一聲,才道:「還算你識相,知道本君有多厲害。那我就告訴你好了——它們大多都出去了,也不是不回來,只是在隱界之中悶久了,要出去走走。」

  「已經出去了?」

  這答桉可著實讓見愁詫異了一把。

  守門豬只用豬蹄扒拉了自己耳朵上的銅環兩下,頗有幾分風騷姿態,只道:「當然出去了。你們走了之後,隱界進一步坍塌,靈氣損耗得更快,只撐了二十來年,又不少兄弟姐妹都沒了。好在三十年前,有人來修復了界中的大陣,還開了出界之門。大家太久沒出去過了,都準備出去轉轉看看。連我紅蝶姐姐都出去玩了,唉……」

  大陣修復……

  這件事,之前見愁查看隱界的時候,已經猜到了一二,卻沒想到能在守門豬這裡得到證實。

  只不過……

  「三十年前,誰來修復的陣法?」

  「這個啊,等我想想,叫什麼來著……」

  守門豬眼珠子轉動著,豬蹄戳著自己的腦袋,似乎在冥思苦想,但最後又勐地甩了甩蹄子,放棄了。

  「嗐!本豬不記得了,反正就是那誰,那頭當初跟你打得你死我活,長得還很好看的!」

  跟她打得你死我活,還長得很好看?

  見愁瞳孔頓時緊縮,差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謝不臣?!」

  在隱界裡,她統共也就跟他作對去了。

  當初在守門豬守著的這一道大門前面,的確是還沒進去,就先鬥了個你死我活。

  除了謝不臣之外,再沒有第二個。

  可眼下,守門豬竟然說修復陣法、恢復隱界靈氣的,竟是謝不臣?

  這人狠得下心來,為求道不惜殺妻,可之後卻能待萬物如常,甚至還在三十年前返回隱界,救了這界中許多生靈?

  冷酷?

  還是慈悲?

  見愁的心情,忽然複雜了許多。

  守門豬自不知道見愁在想什麼,看見愁這般,只以為她不信,只哼哼唧唧道:「他救了那麼多同伴的性命,本豬不會記錯的,就是他,還持著鯉君給的業火紅蓮的信物。一有信物,二救了隱界,所以現在這隱界實已經歸屬於他,換了主人了。」

  換了主人了。

  也就是說,如今這隱界之主,已經是謝不臣?

  見愁終於怔住,腦海中萬千的念頭交替閃過,只生出一種難言的荒謬之感,但沉默了良久,最終化作了一聲釋然的笑,一聲嘲諷的嘆——

  「是了,這才對!這才是他……」

  謝不臣。

  縱使他有千萬般慈悲的心腸,背後也一定暗藏目的。說什麼拯救隱界諸多生靈,只怕不過是為了得到隱界,順手為之。

  所謂仁慈,不過為顯其生殺予奪之權能。

  何等的高高在上?

  弱於其者,皆如螻蟻,生生死死,於他而言又有什麼區別?

  只是前前後後算來,這青峰庵隱界,他到底也不算是輸到哪裡去。修為雖垮了,卻得了一隱界……

  不愧是謝不臣。

  見愁也不知自己心底是讚嘆居多,還是嘲諷居多了。

  這一趟青峰庵隱界之行,雖是十分出乎意料,但結果畢竟算是好的。霧中仙無非擔心自己那些靈獸,而今能救的都已經無恙,雖不是自己幫的忙,卻也能安心了。

  於是沒有再多話,她請守門豬開了隱界大門,重新回到了那山腹水澗之中。

  本應該直接通過傳送陣回十九洲,可當她站在陣中的時候,卻忽然停住了 。

  有關於此地的一切記憶,此刻都浮現了上來。

  她終究還是沒直接回十九洲,而是御空而行,如同當初扶道山人帶著她衝進此地一樣,飛馳出去。

  外面就是青峰山,山腰上青瓦白牆,正是青峰庵。

  入秋時節,層林盡染,青山如火,風裡夾著寒涼之意。

  見愁站在高高的山頭,朝著西面看去——

  逶迤的群山,遼闊的平原。

  大夏王朝便在最富庶的那一片土地上,遙遙可見城池密布,繁華熱鬧。

  這裡,便是人間孤島,她的來處。

  遠眺的目光,變得渺茫了些許,見愁如同一縷風,飄搖而起,直直向西而去。

  腳下群山起伏,飛快閃過。

  直到瞧見前面那一片村落,她才慢了下來,降下身形,落在了村頭。

  這是一座山坳裡面的小村落。

  四面都是高高的大山,下方卻坐落著幾十戶人家,時近中午,炊煙從中飄起,還能聽見裡面偶爾的犬吠之聲,笑談之聲。

  一晃六十多年過去了。

  她從村口重新走過來的時候,只見得茅屋柴門,大多已經不是舊日模樣。道中行走的村民不多,但也儘是陌生面孔,見了這麼個穿著打扮迥異的外來客,大多投以好奇的目光。

  見愁的腳步不快。

  但這村落,似乎一直都這么小。用不了多久,便已經到了最中間,一抬頭就能瞧見那一棵高大的古榕。

  茂密的枝葉朝著天空伸展,臨近地面的枝椏上,卻拴著不少的紅綢。有的新,有的舊,有的長,有的短。

  風一吹來,樹葉沙沙作響。

  那掛了滿枝的紅綢,也跟著飄拂起來,在秋高的湛藍天幕映襯下,格外地艷。

  她忍不住想起來:

  當初離開這裡,經過此樹的時候,扶道山人說,「把你那一把銀鎖掛上去吧」。

  但她拒絕了。

  而今垂眸,攤開手一看,那繫著一根紅繩的銀鎖,就在她掌心裡靜靜地躺著。

  只是她在這樹下站了良久,終於還是慢慢將手指收緊,握了回去。

  不管是活著,還是修行,都得有個念想的。

  現在還沒到割捨的時候。

  見愁慢慢地彎唇一笑,又看了這遒勁的古榕一眼,便繼續向著東面走去。

  越往前,人家越少。

  記憶里的道路,已經荒草叢生,因著秋日到來,一片枯黃,越見荒涼冷落。

  盡處,只有陳舊的茅屋三間,倒塌的籬牆半片,朽壞的木門兩扇。

  她踩著已經被雜生荒草遮住的舊路,一路走到了門前,停住腳步,便看見了那門。

  還是離開時候的樣子。

  緊閉著,上頭掛了一把小小的銅鎖。

  只是畢竟歲月流逝,風雨相侵,原本光澤的黃銅小鎖上,已經生了斑駁的銅鏽。

  這麼多年來,似乎沒有人再來過這裡。

  兩扇朽門,一把舊鎖。

  門裡是她曾經有過的柴米油鹽平凡日子,鎖住的是她曾經幻想的舉桉齊眉患難時光。

  在一切發生之前,誰能料到後來的結局呢?

  見愁凝望了許久,終於還是走了上來,朝著右邊門框外三寸處隱蔽的空隙處伸出手去。

  是一把與鎖頭一樣,已經銅鏽斑駁的鑰匙。

  這是她離開時候放的,現在還在原處。

  莫名地笑了一聲,她低頭看著,只覺得世事難料。怕是謝不臣當初殺她的時候,也不會想到,她也正因此才踏上了十九洲那一片風雲變幻的莽蒼大地吧?

  該是太久沒人碰過,鑰匙上已經落滿了灰塵。

  見愁下意識地,就想用手指,將其擦拭乾淨。可在剛碰到鑰匙的時候,腦海中卻忽的閃過了什麼,一下停了手。

  這灰塵……

  她抬了眸,看了一眼那銅鎖,又看了一眼那原本藏著鑰匙的縫隙。這一把鑰匙上的灰塵,比起其餘的兩處,卻是少了太多。

  就好像……

  在過往的某個時刻,也有一個人,如她一般,從遠方而來,行至門前,將這一把鑰匙取出,下意識地擦拭乾淨。

  「……」

  手中這一把銅鎖鑰匙,有些冰冷。

  終究是昨日之日不可留。

  見愁盯著,看了許久,終於還是沒碰它,重新放回了那孔隙中,如同之前一樣藏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