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旁人聽來,她這最後的四個字, 簡直透著一種讓人不得不想歪的曖昧。但只有見愁心裡清楚, 這四個字里,藏著怎樣森然畢露的殺機。
她也相信, 即便別人聽不懂,謝不臣也是能聽懂的。
畢竟, 在青峰庵隱界, 他們兩人之間「交情」如何,他該一清二楚。
只是到底可惜了。
好不容易趕上對方結丹這樣千載難逢的好日子, 她本應該送上一分大禮的。但對方人在昆吾,身後諸天大殿上更有長輩同門在。
即便見愁有天大的本事, 也不敢說自己在橫虛真人這一位十九洲罕見的有界大能面前, 能對謝不臣出手, 且還全身而退。
所以, 來日方長, 急什麼呢?
不是說還有什麼昆吾大劫嗎?想必以後多的是下手的機會。
如今見愁是擊敗了王卻,穩穩坐在了第四重天碑第一的位置上, 占著元嬰期第一人的名頭。
謝不臣第二次結丹, 威勢雖然駭人,可不知在這當口上, 眼見她安然無恙歸來, 修為還更上層樓, 該是何等心境?
謝不臣高興不高興, 見愁不知道, 反正她自己挺高興。
雖向來知道此人智謀一流,天賦怕更在自己之上,可她全然沒當一回事——
既然能毀他修為一次,那麼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只要他謝不臣還一心要問道尋仙,她便永遠是他頭頂那一片散不去的陰雲,便是他頸間那一口躲不開的封喉劍!
迎面刮來的風,有些刺骨。
但見愁隔著天上這隱隱約約的雲氣,看著腳下莽蒼的十九洲大地,卻渾然不覺寒冷。
甚至就連先前對物歸原主的那一柄人皇劍的惋惜,都已經忘記。
還記得,當初剛來十九洲,她還什麼都不懂。
扶道山人御著他那一柄名曰「無」的木劍,帶著她,一路從西海岸邊,橫越小半個中域,才到崖山。
那時所見的十九洲大地,與六十年後的此刻,並無太大的變化。
從昆吾九頭江灣出來,是一片遼闊的平原。→
湍急的九頭江水,流到這裡,便變得順從而平緩。直到越過這一片平原,重新遇到那險峻的群山,幽深的峽谷……
初陽的薄光,籠罩著山林,隱約間已經能看見隱在山巒之間的許多山門。
這裡,便是真正的中域左三千。
三千宗門林立,或大或小,誰也不知道,下一個名傳十九洲的大人物,會從哪一座山門裡出現。
六十年過去,崖山還是昔日模樣。
長長的崖山索道懸空,下方便是寬闊的九頭江支流,江邊的淺灘上則是一片枯黃的荒草叢,裡面掩著一座又一座無言的墳冢。開鑿在山腰上的棧道,依舊那樣窄,險峻而古老。
站在這正面看去,這不過就是一座高聳入雲的孤峰。
但若繞至其背後,便可聽見那或爽朗或低沉或活潑的種種聲音……
「一眨眼又要小會了啊。」
「聽說昆吾橫虛真人都發雷信來催了好幾次了,可扶道師伯祖怎麼還不出關?萬一要是誤了小會這等大事可怎麼辦?」
「扶道長老跟橫虛掌門是什麼關係?哪裡用得著咱們擔心!」
「唉,後日就要去武庫了,我好擔心……」
「你們聽說了嗎?我們崖山那個見愁大師伯沒死,而且還登上了第四重天被第一!」
「大師伯,啊,聽說很厲害的。可惜我入門很晚,都沒機會一見呢……」
「咱們崖山那拔腿派,可不以她為首嗎?」
「噓……」
……
靈照頂上,年輕的弟子們,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彼此隨意地交談著,有的喜笑顏開,有的滿臉苦惱。
這些年來,崖山新入門的修士也有不少,所以看上去熱鬧了許多。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因為臨近左三千小會,加上最近十九洲風起雲湧,總有那麼些個崖山門下或者昔日崖山門下的消息傳出,引得眾人議論紛紛,完全無法克制住那一張八卦的嘴。
在今天第八次將對面那小破孩摔在拔劍台上之後,沉咎終於還是沒有忍住,十分不雅地伸出手指來,掏了掏自己的耳朵,轉過身就對著那些從拔劍台下面經過的年輕弟子們喊了一嗓子。
「喂,我說你們,這裡正拔劍呢!就不能走遠點聊嗎?」
「啊!」
一路從下方經過的新弟子們,聽到這聲音嚇了一跳,一抬頭來就瞧見了沉咎,想起這一位四師叔的「惡名」來,連忙道歉。
「我們這就走,這就走,不敢攪擾師叔。」
「這還差不多。」
沉咎哼了一聲,勾著手中那一柄漂亮的摺扇轉了一圈,才回過了頭來,看向自己前面不遠處。
「我說,就你這小兔崽子,才入門幾年,就敢對我喊拔劍了?哼,就是你見愁大師伯這樣厲害的人,當年可都不敢像你這麼囂張。」
「廢什麼話,你還打不打了?」
費力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方小邪用那沾滿灰塵的袖子,擦了擦自己的臉,兩道劍眉皺得老緊,一臉不服氣地看著沉咎。
「喲呵,還真是有點脾氣啊。」
沉咎將那扇子一甩,隨意在拔劍台上踱了兩步,打量著這小子,不住地搖著頭,但眼底露出的分明是欣賞的目光。
平心而論,方小邪很不錯。
這小子入門僅六年,今年才十四。年紀很小,身子也不如同齡人壯實,看上去還是一團孩子氣。
但若仔細看他修為,便會發現,他竟然已是金丹初期!
可以說,這小子是繼崖山見愁與昆吾謝不臣之後的又一個稀世天才!
而且不同於一般初學者的脆弱,方小邪年紀雖小,可性情極為堅韌,屬于越挫越勇的那一種。
但問題就在於……
太好戰了。
以他如今的實力,在同輩之中已經很難找到合適的對手,所以才百磨千磨,死活要跟沉咎打。
誰讓他沉咎一天到晚都在山裡閒逛,看上去無所事事呢?
想起這一茬兒來,沉咎就頭疼。
他眼瞧著對方眼底戰意燃燒,竟是半點也熄滅的意思,不由咬牙切齒:「你四師叔我可不是什麼無事在身的閒人,以後一天只能找我打一場,多半場都不行!」
「憑什麼?我不服!」
方小邪兩隻眼睛立刻瞪圓了,不滿地大叫了起來。
可沉咎哪裡搭理他?
當下只笑了一聲,悠閒地走了上去,提著他後領便將人給提熘了起來,朝著拔劍台邊緣走去。
「不服?不服你能怎樣?」
「咱們崖山就是個靠實力說話的地方,打得過,你就是大佬。就是你想當掌門,那都沒的說。可你要打不過,還是乖乖向大佬低頭的好。」
「你看我也不服自己才排老四而不是大師兄啊,可也沒跟你一樣瞎嚷嚷!」
方小邪被他提起來,真是半點反抗的能力都沒有,只扭著身子想要掙扎出來。可一聽沉咎這話,卻是頓時翻了個白眼,撇嘴冷笑了一聲。
「還不是因為你打不過嗎?」
「誰說我打不過了?!」
這一瞬間,就像是忽然被人狠狠踩了尾巴一樣,沉咎一下就跳了起來,差點氣得直接把方小邪扔地上去!
「都說了打不過就向大佬低頭,你這是皮癢了是吧?誰說我打不過了,啊,誰說我打不過了?!」
「……」
方小邪也不說話,就這麼抬起頭來,用眼神告訴他答桉。
這完全是輕蔑的眼神!
沉咎仗著自己修為不低,輩分很高,在崖山「作威作福」可已有好多年了,但方小邪這樣的刺兒頭還是頭一回遇到,更不用說這種被人當面質疑的情況了!
太讓人生氣了!
實在是太讓人生氣了!
「不給你點厲害瞧瞧,你是真不知道馬王爺有三隻眼!」
「我打不過?竟敢說我打不過?!」
「別看現如今見愁大師姐是第四重天碑第一,可她實際境界也才剛元嬰後期。王卻打不過是他們昆吾門下走狗不中用,你四師叔我怎麼說也是元嬰巔峰的修為了。你就知道打不過了?」
提著方小邪,沉咎直接跳下了高高的拔劍台,嘴裡還不忘教訓他。
「反正如今曲二傻也已經叛出了崖山,見愁大師姐的修為境界還差我那麼一線,這崖山大師兄的位置,也是時候輪到我來坐一坐了。」
「待大師姐一回,我便跟她試試高下,拔拔劍。」
「到時候,也讓你這兔崽子睜大眼睛好好看看——誰才是大佬!」
話音落地的時候,他雙腳也穩穩地落在了地上,只隨意地把手裡提熘著的方小邪一扔,便見這小子葫蘆一樣滾了出去。
回想一下自己方才一番豪言壯語,沉咎自覺十分滿意。
於是,就這麼悠閒地拍了拍手,準備讓方小邪回去再好好練個百八十年,可當他抬起頭來,才忽然發現……
本來應該很快從地上爬起來的方小邪,趴在地上,竟然沒動。
在他的面前,是一雙白底雲紋的緞面靴。
再往上看,則是一襲月白長袍,深藍色的革帶束在腰間,顯得格外纖長挺拔。從方小邪這個角度,只能看見她修長白皙的脖頸,精緻削尖的下頜,還有唇邊……
那一點點看起來很良善、很溫柔的笑意。
「原來沉師弟也有意於這大師兄之位啊。我剛才好像聽見,你想找我拔劍?」
清淺的嗓音,也藏著笑意。
但不知怎地,方小邪聽後,竟覺得一股寒氣憑空從自己尾椎骨上竄了起來,凍得他一激靈。
拔劍台下站著的沉咎,就更是不寒而慄了。
他看著翩然立於方小邪前面的那一道身影,依稀還是當年熟悉的輪廓,熟悉的柔和,但那一身外放出來的恐怖威壓,卻提醒著他,這闊別的六十年裡,對方身上翻天覆地的變化!
拔劍?
連王卻這等的天才都打不過,他能打得過……
個屁啊!
沉咎只覺得腿肚子都軟了,一雙漂亮的桃花眼眼角抽個不停,整張臉上的表情也完全僵硬。
這一刻,他只想起自己教訓方小邪時候的那句話——
向大佬低頭。
「啊,見愁大師姐,真是好久不見,好久不見了啊。」沉咎迅速地恢復了一臉春風般的笑意,「看大師姐這風塵僕僕的,一路趕回必定勞頓,師弟我這就給你倒杯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