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5、第246章 邢悟的覺悟

  正向八珍樓方向走去的陳廷硯,忽然就愣住了。

  一瞬間,竟有一股如雷霆般的劍勢升騰而起,就在旁邊那深巷之中!

  這是……

  無常四劍之「電」!

  在枉死城,他也算是見多識廣了,哪裡能認不出來?

  剎那間,他便聯想到了落單的見愁。

  糟糕,要出事!

  手中摺扇「啪」地一聲一收,陳廷硯毫不猶豫,直接化作一道流線型的華光,向著那深巷奔去。

  然而,還沒等他靠近——

  「轟!」

  像是開閘的洪水一樣,那深巷之中竟然有一大片濃郁的黑霧,如同洪水一樣涌動而出。

  寒風撲面,攜裹著凜冽的威勢!

  饒是以陳廷硯現下玉涅的修為,竟也生出一種刺骨生疼的感覺來,像是有一把一把的刀子夾雜在風中,要割去身上血肉。

  「噗嗤噗嗤!」

  就連附近建築的牆壁,都被那隱約的風刃,劃出了一條又一條的淺痕!

  猝不及防的陳廷硯,差點一頭栽進那風刃的狂潮之中!

  幸好,他去勢不強,險險在最後一刻停下。

  突然爆發的黑色墨潮,也在這一瞬間瘋狂回收!

  隱約之間,陳廷硯竟感覺到了一股凌厲到了極點,也隱晦到了極點的劍意,隨即便聽道了一聲極近勐獸的嘶吼,又像是什麼人驚恐到了極點的叫聲……

  總之,是半點也不像人了。

  那恐怖的墨潮,來得快,去得也快。

  只一眨眼間,竟然就重新縮回了深巷之中!

  待得陳廷硯奔過去的時候,只看見了幾縷縹緲的黑風,慢慢地縮回了黑劍孔隙中,貼在了見愁的手指間……

  她保持著一個持劍而立的姿態,似乎那長劍才刺入了什麼人的身體之中。

  然而,臉色蒼白,毫無血色。

  之前那恐怖的動靜,似乎連這裡的一片枯葉都掀不起來,一切驚心動魄和奇詭磅礴,好似從未出現,更不見了那黑風墨潮的影子。

  約莫是聽見腳步聲,見愁側轉了頭,看了陳廷硯那麼一眼。

  那一瞬間,陳廷硯邁動的腳步,便忽然這麼止住了。

  那是何等幽暗的眼眸?

  山光已西落,池月未東上。

  整個世界都在那沒有半點光亮的幽微之中,靜寂,殺戮。

  隱隱有什麼東西,在這平靜的眼眸下燃燒,可眨眼之間已經成了死灰。

  「哐當!」

  突如其來的聲音,一下打破了此刻詭異的寂靜,也打破了那一雙眼眸的幽暗。

  緊握在手中的黑劍,沉沉地墜落在地!

  見愁面上忽然顯出幾分隱忍到了極點的忍耐,幾縷刀劃一般的血痕,出現在了她的臉頰旁,脖子邊。

  慘白的臉上掛著一層細密的冷汗,在黑劍落地之後,她整個人也失去了全部的支撐,直接跪倒在地,劇烈地喘息。

  深巷裡,除了她自己,一個人也沒有。

  那方才與她交手的對手,也消失了個乾淨。

  地面上滿布著激鬥時留下的劍痕,正面那一堵斑駁的石牆上,還有一枚寸深的劍孔,其大小與黑劍的劍刃長寬正好相合。

  在劍孔周圍,則有一片帶著幽幽暗藍的深黑色污跡……

  「見愁?你沒事吧?!」

  出神之中的陳廷硯,在此刻,終於反應了過來,連忙大叫著跑了過來。

  見愁整個人都還在輕微地顫抖。

  不僅僅是因為魂力被抽乾的虛弱,更是因為興奮!

  幽暗褪去之後,是熱烈的燃燒。

  此刻的她低垂著頭,所以陳廷硯根本看不到她那還未褪去所有戰意的眼神,僅僅是那殘留的餘熱,都有將人燙傷的可能!

  太驚人了……

  就連見愁自己都沒有想到,那一擊,那唯一的一擊,那最後的一擊,竟然擁有那樣恐怖的效果!

  人劍合一!

  她乘風而來,劍則御風而去!

  那種滋味的美妙,遠勝於這一場戰鬥。

  劍起而人則隨劍而走,彷佛滿世界都是風,也彷佛滿世界都是自己,隨心所欲,念至則身達!

  縱使邢悟有玉涅的修為,又怎能料到她擁有一擊之力?

  也就是那唯一的一擊,最後的一擊。

  每一次的「快一線」,其實從來不是巧合。

  見愁的修為境界或許不夠,可在對「風」的領悟上,眼下這極域之中,只怕找不出幾個比她要強的。

  如此一來,速度達到了極致,甚至於以身化黑風,最終出人意料,出奇制勝,也就不足為奇了。

  在品字樓拿起黑劍的一瞬間,她其實就已經知道:在極域,她最大的依仗,到底會是什麼。

  只是那個時候,她並沒有想到,這麼快,就可以驗證自己的感覺了。

  頗有些自嘲地低笑了一聲,見愁的聲音已經沙啞到了極點:「咳……我沒什麼大礙。」

  只是輕傷力竭罷了。

  話音落,就有兩隻手伸了過來,扶了見愁起來。

  陳廷硯內心簡直是抽搐的,都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見愁這句話,他定定地看了見愁半晌,最終還是忍不住用扇子一拍自己腦門,捶胸頓足:「你就不能給別人一個雪中送炭、英雄救美的機會嗎?!!」

  像這種女人就是風流貴公子們的天敵!

  簡直有毒!

  陳廷硯心裡已經開始了咆哮,一張臉僵硬到了極點。

  見愁聞言卻是一愣。

  即便以她思維之敏捷,這時候也是半天沒有反應過來,待得理清楚這兩句對話之間暗藏的因果關係之後,她便沒忍住笑出聲來。

  只是到底不是什麼羞澀的少女,也早過了還能動凡心的時候。

  見愁額頭上還密布著先前一戰的冷汗,甚至因為忍痛而全身緊繃,眼底卻一片千帆過盡的平澹,沒有洶湧的暗流,只有一片秋月平湖,靜美如斯。

  「都是小傷罷了……」

  這一遭,雖則驚險萬分,可在戰鬥的激烈程度上,卻絕難與之見愁之前經歷過的那些相比。

  而且……

  就算是生死線上走了一遭,又有什麼了不起?

  也不是第一次了。

  見愁說完,強忍著四肢百骸之中傳來的疼痛,強迫著自己在陳廷硯的幫扶之下,站直了身體。

  動一動手指,勉強一轉心念,一枚丹藥便出現在了她指尖。

  碧綠色的丹丸,帶著一股清新之氣。

  她看了一眼,眼底卻划過了一絲笑意,如今她這些隨身的東西,倒成為了她與十九洲、與崖山之間,那僅有的一點聯繫。

  丹藥入口,瞬間化開。

  藥力遊走全身,立刻轉化成了新的溫和的魂力,滋養著見愁乾涸的身體。

  此刻的她就像是一枚脆弱的雞蛋殼,在被那最後一擊抽乾了魂力之後,隨便來個人,一戳就能破掉。

  驚人的戰鬥天賦,讓她有一種絕不讓自己陷入困境的本能。

  她強撐著沒有倒下去,並且在逐漸恢復之中,慢慢地站直了自己的身體。

  陳廷硯先前一個大嘴巴不小心說出了心裡話,還扯什麼「英雄救美」,見愁沒尷尬,他自己在那邊尷尬了半天。

  為了掩飾這種尷尬,他還咕噥了起來。

  「我就一個轉身就出了這種事,真是沒想到。太卑鄙,太無恥了!遲早要給他們無常一族一個大大的教訓……呃,跟你動手的是誰來著?」

  「……」

  敢情他沒看到是誰,就開始罵了?

  見愁暗地裡也是心裡一抽,霎時間不知道應該怎麼說了。

  藥力已經走遍全身。

  見愁抽回了自己的手,慢慢地重新站穩了,面上也不像是之前一樣蒼白了,有了幾分血色。

  陳廷硯感覺自己手裡一輕,抬眼便看見見愁已經站穩,不由得心裡驚疑:不過是吞服了一粒丹藥,竟然就好了?

  到底是傷太輕,還是這丹藥太好?

  下意識地,陳廷硯將之歸結為了後者。

  一個化珠鬼修,與玉涅鬼修交手,怎麼也不可能全身而退的。

  所以……

  見愁到底是什麼來頭呢?

  品字樓中留存到現在的疑惑,此刻再次浮上了心頭。

  只是,陳廷硯也沒有問。

  「好些了?」

  「沒事了。不過是一不小心跟人交手了一場罷了。」

  輕描澹寫的一句話,見愁並未提及戰鬥的經過。

  畢竟她不確定陳廷硯是否看見了剛才的一幕,不管看見沒看見,她都不想主動提及自己那最後的一擊。

  「算那龜孫子跑得快,要是慢上一些,本公子非要扒了他的皮不可!」

  陳廷硯頗有一種與見愁同仇敵愾的氣憤之感。

  見愁彎腰從地上撿起那黑劍,已經沾了些灰塵。

  黑色的劍身很是嶙峋,像是用石頭堆積出來的假山;密密的孔洞則顯得光滑,有一種獨特的森冷之感,卻並不讓人覺得陰森。

  黑色表面,看上去平平無奇,甚至連光澤都沒有幾分。

  卻偏偏有一種冷靜的磅礴巍峨,像是極域邊緣那無盡的黑色山脈……

  長街上依舊沒有一個人。

  遠處依舊有一片沸騰的聲音。

  見愁翻手看了看長劍。

  就像是滾沸的一鍋水,已經歸於了平靜,只有那麼一點點殘餘的悸動,還留在劍身上。

  陳廷硯就站在她身邊,看著她所有的動作,思考著整件事:「那邢悟選在這深巷之中,還正好是鼎爭金令飛來的時候。尋常人無法預測金令飛來的時間,所以……邢悟這孫子,必定一路尾隨,綴在我們後面,這樣才能襲擊於你……」

  即便沒有看見整個事件的全過程,可只要略略一想,便能推知前後的始末。

  還不是因為這一把劍?

  見愁知道陳廷硯雖表現出一副風流公子的模樣,可實則不是什麼頭腦簡單的人,若真頭腦簡單也不會那麼輕易就成為了謝不臣昔日的朋友。

  對他說出的這一番話,見愁沒有感到半分驚訝。

  她的目光,只是從這深巷之中無數的劍痕之上一掠而過。

  此刻街上的人流已經逐漸回來,嘈雜的聲音由遠而近,慢慢地向著這邊靠過來,想必是之前去看熱鬧的人們,都開始回來了。

  「此地不宜再久留,我們還是儘快出去吧。」

  同樣聽見了聲音的陳廷硯,也眉頭一皺,當即提議。

  見愁不過是吞服了一枚丹藥作為恢復,可實際上的「暗傷」卻是需要調息打坐才能癒合。

  她本也沒有久留的意思,當下將黑劍還鞘,贊同地點頭。

  「有勞四公子了。」

  「這有什麼客氣的。」

  陳廷硯不甚在意地擺擺手,便直接一轉身一擺手,示意見愁與自己一起走。

  只是,在邁開腳步的那一瞬間,他視線無意中也掃了一下全場。

  無常一族「無常四劍」留下的痕跡,無比明顯,可以輕而易舉分辨出來。

  只是……

  牆壁之上,卻有孤獨的一個劍孔。

  那劍孔四周焦黑的污跡,原本不大起眼,可在陳廷硯這隨意一看的片刻,卻忽然進入了他的眼帘。

  一瞬間,他眼皮一跳!

  「怎麼了?」

  見愁才邁步出去,才留意到陳廷硯沒有走,回頭一問。

  「沒什麼。」

  陳廷硯一顆心跟著眼皮一起跳,心底里已經是一片的驚濤駭浪!

  那根本不是什麼簡單的焦黑污跡!

  那是「血」!

  不同於人間孤島,大家都是血肉之軀。

  極域修士們的「身體」本就是魂靈,所以沒有血肉一說,也不會流血,只有「魂精元氣」會遭到破壞,像鮮血一樣流溢,呈現出焦黑的顏色。

  只是……

  要傷到「魂精元氣」,那得是多重的傷?!

  配合著牆上那一道劍孔,陳廷硯幾乎都可以想像,那是一柄長劍,直接穿透了某個人的身體!

  原本他以為那邢悟是察覺到有人來了,自知自己難以力敵,所以直接逃竄,才給了見愁一線生機……

  可是,現在看來,事實只怕與他想的有那麼一點出入。

  一個弱小的化珠境修士,怎麼可能抗衡玉涅修士,還大敗重挫對方?

  神情之中帶了一點點的怪異。

  陳廷硯幾乎是有些心不在焉地向前走著。

  她經歷了什麼?

  是什麼身份?

  有什麼本事?

  來枉死城又幹什麼?

  ……

  一系列的問題,幾乎在剎那之間湧上了心頭。

  陳廷硯發現,身邊這一名自己原本不該陌生的女修身上,竟如雲山霧罩一樣,籠罩著一層難解的神秘。

  那種強烈的好奇,再次從他心底迸射而出。

  他想起了,自己站到巷子口的那一瞬間,看到的,那堪稱奇詭的一幕……

  一步兩步三步。

  深巷其實也沒有多長,沒一會兒便走了出來。

  那一瞬間,喧囂與沸騰,撲面而來。

  陰冷深巷,霎時已經在背後。

  就連見愁,都在站到長街上的一瞬間,錯愕了幾分。

  像是一下回到了人間,被熱鬧包圍。

  長街之上,行人絡繹,才從廣場上回來的人們,臉上帶著不一的神情,有的喜,有的憂,有的興奮……

  「哈哈,等回頭名單出來,再看看押誰贏。」

  「上次買了個大熱門崔珏,才贏了三十多玄玉,真是晦氣!」

  「十八層地獄啊……」

  「周兄,你還去參加嗎?」

  ……

  此時此刻,整個山海市,到處都飄蕩著類似的聲音,就像是一口飄在天空上的滾沸的鍋。

  人潮如海,以廣場為中心,朝著四周分流。

  沒有人注意到,一條白影,帶著一點飄忽,帶著幾分狼狽,直接從山海市霧氣朦朧的邊緣衝出,一把將玉牌拿了,直接落回了枉死城中。

  這是枉死城最熱鬧也最威嚴的一條長街。

  這裡坐落著十大鬼族族人的院落,同族聚居,十大鬼族各自占據一個角落,在枉死城形成了龐大的規模。

  邢悟入的乃是無常一族之中白無常一脈,可他的臉色,卻從沒有今天這樣白過。

  牙關緊咬,幾乎難以維持平穩的步伐。

  他半點不敢叫族人發現自己的蹤跡,一路避開了幾個平時相熟的朋友,邢悟終於穿過了庭院,打開了自己的房門,閃身入內。

  「砰。」

  房門一下關上。

  一身飄逸白袍,此刻早已經染成了灰黑的一片,更不用說胸膛之上,那看上去極為駭人的一道劍孔!

  沒有流血,只有一點點焦黑的痕跡。

  傷口邊緣平整,像是被極為鋒銳的利刃瞬間穿透,沒有留下半點粗糙的痕跡。

  然而,在整個劍孔的邊緣,卻覆蓋著一層薄薄的淺藍色的冰晶。

  隱約有一絲一絲的黑氣纏繞其上,幽深之中帶著一種叫人心底發寒的冷意!

  它們像是一柄又一柄的尖刀,在他的身體竭力想要自愈的時候,將所有的聯繫都切斷!

  邢悟腳步踉蹌,只走了兩步,便再也壓不住那恐怖的傷勢。

  「噗!」

  渾厚的魂精元氣,在他體內亂竄,直接讓他一口噴出。

  一瞬間,如同吐了血。

  他根本走不動一步,直接貼著門框倒在了地上,就靠著背後那一扇門,劇烈地喘息。

  面色又白一層,呈現出一種近乎垂死的青灰。

  邢悟整個人陰沉到了極點,眼底已經是一片的狠厲!

  他竟然敗了!

  敗在了一個小小的化珠境的女修手中!

  混亂,驚疑,駭然,痛恨,憎惡……

  無數的情緒,全數匯聚在了這一雙眼中。

  饒是再不願意承認,邢悟也知道,這一次跟頭真的是栽大了!

  那個女修……

  那恐怖的墨潮……

  那最後的一劍……

  沒有花俏,沒有魂力,只有速度,奇詭到了極致的速度。

  他看不到那女修的臉,更看不到她的人,記憶里只有那一雙凜冽平靜的眼,陡然間充斥了殺機,不斷地閃回……

  「聽說了嗎?今年鼎爭要在十八層地獄之中舉行呢!」

  「我們這些枉死城裡的人,要想轉世投胎,說不準還要去地獄裡走一遭呢,這是秦廣王要嚇我們嗎?」

  「金令一出,便只有百日,唉,我這個境界,怕又是懸了……」

  「今年我們無常族有邢飛邢風兩兄弟在,必定拔得頭籌。你?就算了吧!」

  「哼,他們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倒覺得邢悟也不差……」

  「就憑他邢悟?哈哈哈……」

  ……

  外面有細碎的說話聲傳來,很快又隨著腳步聲遠去。

  邢悟聽到邢飛邢風兩兄弟的名字,那按住傷處的五指,陡然扣緊,眼底的狠厲又深一層,可沒一會兒,又漸漸褪去。

  他慢慢地垂下眼,看見了自己胸膛上那一冰藍的劍傷。

  臉上,頭一次出現了一點艱澀的苦意。

  「不差嗎……」

  差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