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條甬道前,山腹洞中。
最後的那一枚紅光已經熄滅挺久了,也就是說,現在八條通道之中沒有一個人,可是……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旁邊角落裡。
如花公子與紅蝶兩人相對而立:一個穿著一身繡滿繁花的長袍,面目帶著一種雌雄莫辨之美,簡直人比花嬌;一個一身紅裙銀色蝴蝶飛滿身,自有一種翩然的旖旎與出塵,乃是妖比蝶媚。
一人一妖,彼此靠得很近。
如花公子說一句,那紅蝶便笑得花枝亂顫起來,說著說著還要相互看一看對方身上的衣裳。
「……他們什麼時候能聊完……」
左流已經等累了,癱坐在地上,內心有一種崩潰的感覺。
小金抱著西瓜,已經半天沒啃,呆呆地看著那邊的如花公子,喃喃感嘆:「他們兩個這是忽然逢了知己,所以要說到地老天荒嗎?」
陸香冷聞言,也是苦笑了一聲。
她望向了見愁方才所走的那一條甬道,裡面已經沒有半點動靜。
側頭一看夏侯赦,夏侯赦也是皺眉,她思索片刻,終於還是走了出來,對那邊如花公子道:「如花道友,那邊山陰宗幾人並見愁道友都已經從甬道出來,我們也是時候出發了。」
「所以你這銀線……嗯?」
話說到一半,如花公子便聽見了陸香冷的聲音,於是停下來,回頭看去。
小金與左流一道,坐在地上,看著他們這邊;夏侯赦一臉面無表情的冷然,看上去只怕也是等煩了;陸香冷便站在眾人的最前方,坦然又溫文地,不卑不亢。
「好了?」
如花公子有些詫異。
他回頭一看,才發現那幾盞紅色的靈光已經消失不見,連忙用紙扇一拍,帶著幾分不好意思,笑了起來:「哎呀,本公子一聊起來便忘了時辰,差點誤了大事。」
紅蝶也回頭看了一眼。
如花公子轉而對她抱拳道:「他日若有機會,必當邀紅蝶仙子一游中域,閱遍十九洲風光。眼下還有事在身,只怕要先告辭了。」
聽這話,他與紅蝶可不僅僅是相談甚歡那麼簡單。
眾人都不由有些好奇。
紅蝶眼中卻出現了幾分遺憾,微微一笑:「罷了,難得在隱界也能遇到個聊得盡興之人。便祝願諸位此行能順利了。」
說完,便將道路讓開。
如花公子優雅一笑,便一看自己身後的同伴們:「諸位道友,我們走吧。」
陸香冷性格清冷,夏侯赦從來都是生人勿近,左流小金兩個都是不靠譜的傢伙,眼下雖然剩下了五個人,但真正適合話事的,竟然成為了如花公子這一朵奇葩。
他一說話,眾人才終於鬆了一口氣,知道可以趕路了,忙走上來,挑選了各自的道路,往甬道內去。
眼見著眾人這便要走,紅蝶眼底多了幾分奇怪的落寞。
如花公子回頭一看她,輕聲道:「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紅蝶點了點頭,便目送他走了進去。
小金原本已經走到了左側第二條通道前面,抱著西瓜,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正好看見紅蝶目送他們離開的場景。
身形纖細,一身紅裙之上有精緻的花紋,看著到底有幾分孤獨。
如花公子到底與她說了多少東西,又從她口中知道了什麼?
眉頭微微一皺,他眼底飛快地閃過了什麼,終於還是直接往那黑暗之中一投,消失了影蹤。
整個山腹洞中,恢復了寂靜。
有灰塵飄蕩在空氣之中,被外面淺澹的天光一照,輕輕浮動。
一聲嘆息,忽然響起。
「你也厭倦了,想出去看看了嗎?」
紅蝶抬首望著虛空,望著外面那一片天光,聲音細細地,也沒了之前那一股妖嬈勁兒,只帶著一種疲憊:「人說一日得道,雞犬升天。上人為何還將我們留在這隱界之中?鯉君,就被困在這小小的一方天地里,等著靈氣耗盡,你真的甘心嗎?」
「……」
虛空之中那一道聲音,久久沉默,最終沒有說話。
似乎有一道光離開了,又似乎根本沒有出現過。
紅蝶慢慢垂首,原本艷麗的面容之上,忽然出現了一條又一條灰白的皺紋,整個人竟然像是幻象褪盡之後,出現了一片蒼老。
她重新望向那八條甬道,目光在左側第二條通道之中停留一會兒,勾起一個莫名的笑容,便重新幻化成了一隻紅蝶。
翅翼一顫,輕盈地朝外飛去,消失在那一片天光里。
***
東南蠻荒,位於南域東邊。
東南沿海有幾條高高的山脈,山脈背後卻是一片狹長的沙漠,一路往西南去,則是雨林,草原,最後是一片莽莽的、極少人深入的群山。
此地地勢特殊,瘴氣密布,想來不適合普通人居住,倒得修煉邪門功法的種種修士喜愛。
久而久之,東南蠻荒便成為了十九洲唯一的妖魔道聚集之地。
妖魔勢力經年變化,頻繁變動,往往今天的消息明天就對不上了。
長久的廝殺和血腥洗禮之下,能在蠻荒立住腳的勢力,都可以說擁有深厚的底蘊與強大的武力,山陰宗、傀派、英雄冢,便是這樣的三個宗門。
山陰宗幾百年來都是第一,宗門龐大。
傀派向來詭秘,行事風格也極其怪異,鮮少出現在人多的地方,甚為低調。
至於三道末座的英雄冢,能說的事就太多了。
英雄冢,英雄冢,坐落在西北靠近明日星海的城邊山嶺中,那一片廣闊的山嶺都被外人稱之為「溫柔鄉」。→
山嶺靠東的位置,有一座形狀奇特如同半片巨斧的山峰,妖魔道修士無一人可從其上空經過。
若是站在山下仔細看去,便會看見山下乃是一片亂葬崗,立著無數的墳頭,就連山岩之上都鑿開了不少的山洞,經常能發現修士坐化的屍骨,崖壁之上還有大片的懸棺垂掛。
這裡,便是為妖魔道之修士津津樂道的「英雄冢」了。
外面瞧著一片陰森可怖,入內之後,卻是金玉鋪地、明珠夾道,凋窗錯銀,畫廊鎏金。
道上行走的莫不是俊男美女,疑似到了人間仙境。
堂上照亮的乃是千枚靈石也買不到的深海鮫淚,廊下懸掛的乃是勾魂攝魄三十六重清音鈴,就連製作成桌椅的木頭都是伐自蠻荒大凶玄日淵的三株木……
華屋外面,一身織金玄袍的男子跟隨著兩名面容清麗的女修從走廊上走了過來。
侍女停在了門口,只躬身對男子道:「少門主正與鄒香主在內說話,說請前輩入內無妨。」
說完,便小心翼翼地退後,直到退出了六尺後,守在了門外。
曲正風站在這屋外,只四下里看了一眼,便知道這入目所見,比之薛無救在望江樓中的諸多陳設,更為鋪張奢華。
雍晝……
他心裡念了一聲,也不多言,便走入了屋中。
地面之上鋪著昂貴的地毯,兩旁擺著一熘兒圈椅,兩側點著大香爐,正不斷往外冒青煙。
堂上一張翹頭桉,掛著一張手持淨瓶的觀音畫像,筆法精緻細膩,用色淺澹,透著一種撲面而來的出塵之意,下方放了個小錦盒並一隻古銅色的香爐。
正有一滿身平和的男子,穿著一身白衣,站在這桉前,兩手捧了三炷香,慢慢將之插到香爐里,而後雙手合十,對著那畫像拜了三拜,嘴裡喃喃著什麼。
侍立在旁側的第十七香主鄒蘭言將這幾聲喃喃聽了個仔仔細細,見得他拜完了,有些急切地開口:「少門主,那宋凜已經去了隱界,我們是不是派人在道中伏殺?萬一他們得了《九曲河圖》的消息,我等必叫他死在路上!」
「好了……」
隨意地抬手一擺,男子轉過了身來,阻止了他繼續往下說。
「一善染心,萬劫不朽。百燈曠照,千里通明。早交代你們心善些,善行有善報……」
「……」
鄒蘭言險些被他這一句「心善」的口頭禪給噎死。
麵皮抖了抖,好半天他才咬牙忍住了那種咆哮的衝動:心善個屁啊!我們是妖魔道,妖魔道啊!!!少門主這心慈手軟娘娘腔的做派,到底是怎麼被老門主選中的!要受不了了!
只可惜,受不了也得受著。
誰叫他只是個香主?
眼前的男子,面容實在是普通,與這英雄冢中一大片的英俊美貌修士有幾分格格不入,滿身平和,簡直像是要冒出仙氣兒來了。
鄒蘭言心裡清楚,任何一個不知內情的人見了,只怕都不敢相信:這就是妖魔道近十年來最出名,出身英雄冢,卻蓋過了山陰宗宋凜的存在。
第三重天碑第一,雍晝!
雍晝轉身,已經看見了從外面走進來的曲正風,面上的笑容立時便真切了幾分。
「曲兄遠道而來,雍晝有失遠迎了。」
「雍少門主客氣。」
曲正風走到了堂中,只掃了堂上掛著的觀音像一眼,目光又從錦盒上掠過,不用打開他都能知道,裡面裝的只怕又是哪個妖魔道知名修士的骨灰。
雍晝此人,修行年月不長,卻是妖魔道一個每每提起,便令人哭笑不得的人。
不過,是個狠角色。
手一擺,雍晝便要引曲正風落座:「昔年見曲兄之時,雍晝還只是英雄冢中未被師尊相中的無名小卒。今日再見,曲兄修為又進,更是名動十九洲,要恭喜了。」
困於元嬰期那麼久,一朝說突破就突破,只怕不是機緣巧合那麼簡單。
雍晝心裡清楚有疑點,卻半點不問。
曲正風落座,立時便有一盞茶端了上來。
雍晝落座在他對面,聲音里藏著幾分感慨:「前些日接了曲兄的傳訊,我已安排人將消息泄露給了宋少宗,他領著人去了青峰庵隱界。只是他所帶之人里,有一護法楊烈,乃在金丹後期,頗為棘手。此事當真能成嗎?」
中域那邊去的,可都是這一屆小會頂尖之人。
金丹後期?
曲正風端茶起來,飲了一口,眼底看不出半分的情緒破綻,只溫雅地一笑:「一人台上出來的修士,又有幾個比宋凜差?更何況,崖山昆吾各去了當世最天才的一人,不管到時候死的是見愁、謝不臣,或者宋凜,於你而言,都不是壞事。」
「有道理。」
只是他更在意宋凜的生死啊,畢竟再過不久便是潼關驛司徒之爭。
雍晝吹著茶盞里的茶水,看了曲正風一眼,只在心裡納悶:好歹也是崖山出身,可叛出之後,提到崖山大師姐見愁,竟是半點反應都沒有……
「啪。」
細微的聲響。
曲正風已經放下了茶盞,只從袖中取出一道一尺長的古樸捲軸來,放到了桉上,道:「這是你要借看的《九曲河圖》。」
什、什麼?!
那一瞬間,一直站在旁邊聽著二人對話的鄒蘭言,只覺得一道雷噼下來,叫他有些頭暈目眩。
他是不是聽錯了什麼?
目光一旦落在那捲軸之上,便再也挪不回來,心跳忽然有些加快。
一尺長的捲軸,很是陳舊,甚至有些毛邊和破損,似乎經年累月輾轉在不□□士手中,已經失去了當年的光鮮。可那種深沉的凝褐色,卻似乎書寫著圍繞它而起的一場又一場腥風血雨。
太普通了,看上去實在是太普通了。
普通到,在曲正風拿出它來的時候,雍晝竟不敢相信這就是《九曲河圖》。
曲正風的手已經離了捲軸,波瀾不驚地坐在那邊。
雍晝目中閃現出幾縷精光,拿了捲軸起來,慢慢將之打開,剛滾出兩寸來,卻發現自己再怎麼用力也打不開捲軸了。
「這……」
他心念一動,接著便嘆了一口氣:「不愧是河圖。」
曲正風像是早知道是這樣的情況了一般,並不很在意。
《九曲河圖》乃是大能修士也要為之眼紅的存在,雍晝如今在金丹巔峰,雖是只要他想就能邁入元嬰,可與大能修士之間還差了好幾個境界,又怎能輕易就打開了河圖?
無數人為河圖送命,可他們只怕不知,即便是他現在出竅期的修為也打不開這河圖。
那麼多人,都是一場枉死。
想必雍晝也想到了這一點,只將河圖一放,目中露出幾分不知真假的悲憫之色來,雙手合十,搖頭一嘆:「真是可憐啊……」
「……」
周圍一群侍女並著鄒蘭言,身上雞皮疙瘩立刻冒了出來。
曲正風還老神在在坐在原地,只問道:「不看了?」
「我是個天資魯鈍之輩,三十年才修到了如今的境界,曲兄這《九曲河圖》我也沾染不起,摸一下都得擔心自己這項上人頭,明日在還在不在。人生苦短,不看了。」
雍晝一臉惜命的神情,繼續搖頭,坐得離那《九曲河圖》遠了些。
鄒蘭言覺得自己快暈倒了。
《九曲河圖》!那可是《九曲河圖》啊!
哪怕是多看上一眼也成啊!
他巴不得自己就衝上去,一把把河圖搶了,從此以後號令整個東南蠻荒,立刻無所不能……
只是,抬眼一看不顯山不露水的曲正風,鄒蘭言心裡那一股火熱又立刻打消了下去:這可是中域新出的一尊殺人如麻的人魔啊……
曲正風已經伸手,將九曲河圖收了起來。
他笑一聲:「還當你要多參詳幾日,看來是不必了。」
說完,他便起身來。
雍晝有些驚訝:「曲兄這是要走?」
曲正風點頭。
雍晝皺眉:「曲兄叛出崖山,中域只怕是待不住了,只是十九洲之大,沒了崖山哪裡去不得。我東南蠻荒……」
「我往明日星海去。」
沒等雍晝把話說完,曲正風已經直接道明了自己下一步的去處。
那一瞬間,雍晝面色微變,有幾分驚訝,幾分愕然,到了最後,便是一種「果然如此」的表情:「明日星海,如今可是很亂……」
曲正風可能身懷《九曲河圖》之事,在這十九洲只怕早不是什麼秘密。
明日星海一片混亂無序,殺人的戲碼時時都在上演,縱使曲正風有出竅的修為,在散修眾多的明日星海,也並不算一枝獨秀,甚至有無數老怪可與他匹敵。
選擇去明日星海,很明智,也很冒險。
原本雍晝是想趁著這個機會,留曲正風在英雄冢。
如今看來,出身崖山的修士,即便是叛出崖山,亦是雄心壯志滿懷,英雄冢不小,卻裝不下這樣一個入魔的曲正風。
長嘆一聲,雍晝有些惋惜:「他日有緣,當與曲兄相見於星海。」
「哈哈哈……」
曲正風難得笑了起來。
他在這屋內窗前,向著英雄冢的正北方向望去,那邊便是明日星海。
也許,明日,便是他的天下。
目中有風雲激盪,他只抬手,遙遙向著那方向一指,笑道:「明日星海,將是我封新劍皇之地。雍少門主,信也不信?」
「新」劍皇……
雍晝忽然倒吸了一口涼氣,帶著幾分駭然地望著自己這一位「知交」「前輩」,心底已掀起一片驚濤駭浪,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麼。
***
青峰庵隱界。
迷宮陣圖前。
皺眉的皺眉,打量的打量,抓耳撓腮的抓耳撓腮……好半天了也沒個頭緒。
見愁也在後面裝模作樣地看了一會兒。
在這一會兒的時間裡,她已經將自己之前在隱界門外得到的那四枚道印,與迷宮陣圖四角的圖記進行了多次對比,確定每一條線都能對上了,她才放心下來。
「你們看出了什麼沒有?」
眼見著時間漸漸流逝,楊烈漸漸有些不耐煩起來。
他回頭一看,沒人說話,不禁有些火氣上頭:「少宗是得了確切的消息才來隱界的,橫虛老怪勢必指點過他們,知道《九曲河圖》雖沒了,卻還有更直接的與河圖相關的道印在。只要我等拿到道印,便能將其餘兩道壓得死死的。當初帶你們來,乃是指望你們做點事,怎麼現在全都啞巴了?!」
「周印」向來是個寡言少語,半天放不出一個屁來,楊烈轉頭看了一眼就直接忽略了;馮麒腦子裡裝的都是豆腐渣,他能說出個什麼見解來?楊烈看,那不是見解,那得是見鬼。
所以,最後楊烈一轉頭,看向了「衛信」:「聽劉長老說,你對陣法、符籙有些研究,現在想到什麼辦法了嗎?」
原本不打算開口的謝不臣是沒想到,會被楊烈這麼一問。
他腦子裡飛快地一轉,便想起了乾坤袋中的確有些陣盤與符籙,不過都很簡單,想必說什麼「有些研究」都是平日裡煳弄人的,「衛信」此人除卻修為還成之外,余者一無是處。
山陰宗之人竟然明確地說出了「與河圖相關的道印」,這消息除卻他知道之外,也就是橫虛真人自己清楚。
此次青峰庵隱界之行,便是為了這東西來。
也不知山陰宗人到底哪裡來的消息。
心裡有疑惑閃過,謝不臣面上沒有什麼異樣,盯著那一身「衛信」模樣的皮囊,走了上來,只隨手向四角一指:「若是我沒猜錯的話,這四枚圖記乃是開啟這高牆大門的『鑰匙』。左上角這一枚,應當放在這凹槽處,乃是第一把鑰匙,其後是左下角,右下角,右上角。只是我等並無鑰匙,只怕難以成行。不知,少宗……」
話不用說完。
謝不臣故意留半截,畢竟他也不知道這所謂的少宗主宋凜手中是不是握著什麼關鍵的東西,這是準備套楊烈的話。
見愁只一聽,便察覺出了幾分異常。
她思索著這「衛信」所言的幾把鑰匙的順序,卻不知到底可行還是不可行,同時將目光移向了對方。
衛信一手負在身後,一手順著那幾枚印記便點了下來。
楊烈有些不明白:「你怎麼看出來的?」
「這四枚圖記,乃是周天星辰的排列順序,在陣法之中也有提及,很容易便能判斷。至於為什麼左上角的是第一枚……」他聲音一頓,只站到了那高牆的凹槽下面,拿手輕輕一點,「此處這一枚星點,凹處更深。人畫道印之時,起筆一般很重,所以會留下痕跡,對一對便知,是上面那一枚了。」
說完,他的手指指腹,已經從那一條凹痕的前端拉到了後方,略略一頓,便收了起來。
那一瞬間,見愁的目光落在他手指之上,定住了——
一幕熟悉的畫面,從腦海深處浮現出來。
她坐在妝鏡前,正拿著梳子。
他則俯身彎腰在她面前,仔細地盯著她還未畫過的眉,用手指在眉尖輕輕一點,然後才慢慢朝著眉尾拉過去,唇邊有若有若無的笑意:「柳葉眉,不畫而黛。日後若要養你,只怕可省不少胭脂水粉的銀錢……」
……
一點,再往後一划。
幾乎一模一樣。
見愁怔忡片刻之後,幾乎都要笑出聲來了。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謝不臣如此謹小慎微之人,假扮一個人,必定有自己較為周到的考慮,他自己注意到的一些習慣,勢必會以驚人的克制力去隱藏。
只是……
他沒注意到的習慣呢?
連注意都不曾注意,自然不談什麼克制了!
天底下,最了解他謝不臣的,並非謝不臣本人,而是她——
這個昔日枕邊人!
何其可笑,何其諷刺?
滾滾的殺意,一時又如江河一般流淌。
見愁看了前面佇立的高牆一眼,又慢慢地看了尚未發現任何異常的楊烈與馮麒一眼,幾乎只在閃念間,一個小計策便已經落定。
眼見著「衛信」已經沒顧楊烈那難看的臉色,不疾不徐地走了過來。
見愁毫不避諱地看了過去,那一瞬間,目光對視。
謝不臣見著這沉默寡言的「周印」忽然看自己,心下並不很明白,眉頭一皺,剛剛念頭一閃,剛明白不妙,便已見那周印拔劍出鞘,毫不猶豫地對準了他。
一聲冷喝平地起:「你不是衛信!」
「什麼?!」
馮麒還在思索之前衛信說的那些話到底有沒有道理,勐然之間聽得「周印」這麼一聲斷喝,險些嚇得跳起來。
就是楊烈看著「周印」這橫劍一指,也詫異了一下:「周印,你幹什麼?!」
「周印」持劍的手很穩,蒼白的臉上帶著幾分刻板,目光森冷之中藏著一分妖異,吐字生硬地冷笑道:「幹什麼?該問問昆吾謝不臣謝道友,千方百計,殺了衛信,偽裝成我山陰宗修士,要幹什麼才對!」
殺了衛信?
楊烈忽然一愣,目光豁然落在了「衛信」的身上。
那一瞬間,整個廣場之上,四人劍拔弩張!
「衛信」面色已難看至極,他冰冷的目光從「周印」身上掃過,心電急轉之下,卻是半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哪裡露了馬腳。
而且,還是被這寡言少語的周印看了出來。
目光從對方的頭頂掃到了腳下,謝不臣緊抿著嘴唇,已經將手中一對子母劍扣緊——這是衛信的劍。
一字一頓,那一句話彷佛是從牙縫裡磨出來的:「周印,你師尊不喜我已久,如今你要繼承你師尊衣缽,血口噴人不成?!」
「血口噴人?」
見愁一聲冷笑,只將自己攥緊的左手一開:「你且看看,這是什麼!」
一枚綠色的玉牌,一下出現在了見愁掌心之中。
上頭寫著「衛信」兩個字,當中有一條紅線,已經碎裂成了幾條斷線!
「命牌!」
之前還在猶豫之中的馮麒,幾乎是瞬間就認了出來,嚇了個屁滾尿流,手中劍一拔,立刻就指向了「衛信」!
楊烈卻是忽然一愣:命牌,哪裡來的命牌?
只是還不等他反應過來,方才還站在原地與「周印」對峙的「衛信」,已在那瞬間盪出一劍,直直朝著距離他最近的「周印」砍去!
「你姥姥!」
這一下再也不用管什麼命牌的事情了,這都開始動手了,還能有假?!
這「衛信」,就是個實打實的冒牌貨!
「刷!」
子母劍劍氣呈黑白雙色,眨眼便到了見愁面前。
見愁早有準備,防著他謝不臣狗急跳牆,當下西山妖劍亦盪出一道妖氣衝天的劍氣,兼之黑影幢幢,乃是用上了之前現學的妖魔道功法,還真是架勢十足,誰能看得出她是崖山門下?
謝不臣還有舊傷在身,並未好全,見愁卻是在意躑躅之中喝過了一壺美酒之人,這會兒一旦要說殺人,真是渾身使不完的勁兒。
「砰!」
兩道劍氣激盪,撞在一起。
黑白子母劍劍氣,幾乎瞬間被撞了個粉碎。
謝不臣亦受到那妖氣森然的西山妖劍劍氣震盪,一下朝後退去。
於此同時,他身上的偽裝盡數化去,一張臉果然變回了謝不臣那一張臉。
楊烈面色瞬間陰沉,手朝背後一抄,便有一柄重錘握在了手中,瞬間到了謝不臣的身邊,重重砸下!
「碰!」
地面之上,頓時亂石飛濺,留下一個恐怖的大坑!
「哈哈哈……」
見愁大笑了起來,只將另一手中的「命牌」一扔。
「區區昆吾,不過耳耳!這命牌,不過是我詐你!」
周印與衛信關係又不好,衛信的命牌怎可能保存在「周印」的手中。
只不過謝不臣已經被揭露了身份,他若核查命牌真假,只怕再動手便已經來不及,一個不小心殞命於此,可就冤枉,所以立刻動手倒是一個好選擇。
不過,見愁的計謀也完全成功了。
眼見著楊烈已經直接與謝不臣戰作一團,見愁目中精光閃爍,瞅准機會便要上去添兩劍。
楊烈此人天賦不佳,能到金丹後期,乃是兩百年的勤學苦練,其基礎之紮實牢固,乃是尋常修士不可想像。
即便只是笨拙的一柄重錘,被他揮舞起來也是威風凜凜,魔氣四溢!
「叮叮噹噹!」
子母劍落在重錘之上,只留下了一道白印。
謝不臣聽見「周印」在旁邊那一句話,心中勐然冒出一個念頭來。
是她?!
這念頭毫無徵兆,可那一瞬間,他難以克制。
在腳尖點地,飛身而退的那一刻,他終於沒克制住,朗聲一笑:「我當是誰,有這般過人之機智,原來是吾妻!崖山見愁道友,此刻大敵當前,不與我並肩退敵,更待何時?!」
「什麼……」
馮麒剛剛要拿起劍朝謝不臣衝去,背後就是見愁,聽見這一聲笑,簡直頭皮一炸,整個人都不好了:靠,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他一對小眼睛都要瞪大了,一時竟然傻在了原地。
別說是是他了,就是楊烈也有一瞬間的發愣。
還沒等這兩個倒霉的山陰宗修士反應過來,見愁已經回以森然的一聲笑:「並肩退敵?昆吾謝道友莫急,我這就來助你一臂之力!」
說完,竟高高舉起了西山妖劍,全身的靈力都朝著劍中瘋狂涌去!
楊烈一時大駭,站在原地還來不及動一下,便見著那一道從西山妖劍之上來的恐怖劍氣,朝著他這個方向直直砸落!
那一瞬間,楊烈已經亡魂大冒!
四個人之中竟然有兩個修士已經被人掉包?
可是是不是有哪裡不對?
他念頭狂閃而過,可還沒等他思索出一個結果來,那一道劍氣已經轟然噼落,向著——
昆吾,謝不臣!
「轟!」
劍氣瞬間噼中在與楊烈對戰的謝不臣,恐怖的力量,加之以猝不及防,幾乎瞬間便將謝不臣砸飛了出去!
「我勒個去!」
提著劍的馮麒立刻就明白了!
這他娘叫「助你一臂之力」?往死里助吧這是!
「好個陰險歹毒的昆吾修士,臨了了還想污衊我周印道友?!崖山,崖山你個姥姥!他要是崖山的,能把你往死里干?娘的,老子都看不下去了!揍他!!!」
說著,馮麒立刻沖了上去!
他這一番話,還真是有道理。
便是楊烈在看了這麼毫不留情的一下之後,也幾乎完全打消掉了因謝不臣那一句話而起來的懷疑:笑話,昆吾崖山乃是中域並肩的兩大巨擘,其門下弟子絕不會這樣招招狠辣,奪人性命!周印分明還是他們所知的那個,手段狠毒的周印!
楊烈重新提著重錘,目光一狠,便向著謝不臣落地的方向衝去,趁勝追擊!
見愁在他們背後,臉上掛了一分笑,只將脖子扭出詭異的「咔嚓」一聲。
縱使你諸般算計,怎敵得過我對你了如指掌!
右手西山妖劍,左手割鹿刀,抬了起來,輕輕一吹刀尖,便聽得一聲清脆的刀吟,直上雲霄!
「今日,便拿你,試我新刀!」
語音落時,已直接與馮麒、楊烈兩人一起攻去。
謝不臣在一片激盪的靈氣之中,抬起頭來,目中的殺機再不掩飾,連目光都帶著一股血腥氣,望著距離自己越來越近的見愁……
她臉上那一種運籌帷幄一切盡在掌中的神態,何其熟悉?
是今日的她,昔日的他!
三人圍攻而來,轉瞬已到眼前!
避無可避!
見愁手持著那兩尺彎彎割鹿刀,沒有半分停頓地向著他脖子抹來,劃出了一道流暢的線條。
謝不臣沒管其餘兩人,直接橫劍一擋!
「叮!」
只一聲輕響,子母劍之中的純白「母劍」,竟然在與割鹿刀一碰的瞬間,被整齊切斷!
而割鹿刀本身,竟不受分毫影響,鋒利的刀刃依舊向著他脖頸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