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平淡的話語聲,寧靜的空氣像是被投下石子的古井,在空蕩蕩的座椅上突然泛起了淡淡的波紋,出現了一個穿著黑色長袖風衣,近乎半透明的瘦高男子。׺°」˜`」°º× ׺°」˜`」°º×
他戴著頂半高黑色禮帽,用立領和灰圍巾遮住了臉孔,只露出深灰色的碎發,深棕色的雙眼和高挺的鼻樑,以及明顯有些營養不良的神態。
看著安森推過來的酒杯,對方完全沒有掩飾自己的驚訝;他試探著伸手握住了杯子,再三確認安森沒有敵意之後,才捧起了酒杯向後一仰。
「您的洞察力實在是令人驚嘆。」
看著神色悠然坐在自己對面的安森,黑衣人把玩著手中的酒杯,冰塊在杯壁間發出清脆的聲響:「在我有限的認知里,能在一小時內戳穿我的人…不超過一隻手。」
「一分鐘以內的,算您在內也只有四個。」
「您真是太客氣了。」安森輕笑著抿了口朗姆:
「有一位老朋友告訴過我,天賦者之間即便不清楚彼此的身份,也是會相互吸引,相互感應的。」
「很有道理——能說出這種至理名言的,一定是一位精通洞察類能力的…天賦者。」他打量了一眼手中的冰鎮朗姆,小心翼翼的放下了酒杯:
「必須承認,在您戳穿我這個小把戲之前,我花了很多時間考慮該如何與您交涉,又該怎麼做避免您立刻大喊一聲,讓外面的士兵們將我……」
「亂槍打死?」
安森翹了翹嘴角。
「對……」他用餘光瞥了眼車門:「但現在看來是我多慮了,沒想到守備司令官居然是一位那麼好交流的人。」
「自我介紹一下,我叫伊恩,伊恩·克萊門斯——目前暫時是『無信騎士團』的首領,代表大家來和您…白鯨港守備司令官,安森·巴赫上校談判。」
坐在對面的黑衣人摘下禮帽,微微欠身:「出於我們彼此都非常清楚的原因我只能用這種『冒犯』的方式才能有機會與您單獨見面;如果有任何令您感到不適的地方,還請見諒。」
「你想談判?」安森靠著椅子背,玩味的打量著伊恩。
「準確的說,是求和。」
伊恩·克萊門斯正襟危坐,小心翼翼的迎向安森的目光:「我們在不知情的前提下,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做了些十分衝動的決定;我們已經為自己的衝動和錯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而現在…我們想挽回它。」
「比如?」故作輕鬆的安森舉杯示意對方繼續,同時藉助腦海中的畫面觀察對方的細微表情和視線注意的方向。
他現在已經能勉強做到不驚動周圍人的前提下開啟「異能」——當然,前提對方不是極其擅長讀心的「黑法師」才行。
這也是黑魔法最具優勢的地方,一對一的情況下,即便是實力更強的天賦者或者施法者在黑法師面前,仍舊無所遁形…在從克洛維大教堂弄到的《大魔法書》中,特別提到了這一點。
他猜測這可能也是塔莉婭險些輸給幽淵之主的原因之一,沒有準備加上被徹底看穿…當然,安森永遠不會對她提起這個。
「比如…我們可以保證,只要您能允許我們剩餘的人可以安全離開,無信騎士團永遠都不會再在白鯨港,或者冰龍峽灣出現。」伊恩坦然答道,十分小心的注意著安森的一舉一動:
「只要您將死去同伴的遺物和屍體歸還,我們保證不會對您展開任何報復行為,更不會協助他人對您造成任何威脅;以後任何您出現的地方,無信騎士團都會主動離開,避免與您發生任何衝突。」
「這是我在和同伴們商量之後,認為最合理恰當,也最有誠意的條件。」
伊恩端起桌上的朗姆喝了口,然後一字一句道:「但我個人覺得您是不可能答應的…對吧?」
安森的瞳孔驟縮了下。
微微搖晃的車廂內,只能聽到外面的車輪和兩人酒杯里的冰塊聲。
「啪。」
放下酒杯,面無表情的安森突然用力的敲了敲車廂的門。
「咚!咚!咚!」
很快,搖晃的車廂逐漸放慢了速度,停了下來。
端著酒杯的伊恩微微後仰,故作輕鬆的靠著車廂,突然開始打量起杯子裡的冰塊和朗姆酒。
「司令?」
車廂外響起了法比安的聲音。
「抱歉,我暫時不回軍營了。」望著對面「愜意」的伊恩,安森皮笑肉不笑道:
「突然想起來和一位朋友約好,要去他那裡做客來著。」
「明白,需要讓城內的第二步兵團先去附近布防嗎?」車廂外的法比安追問道。
「不需要。」
安森輕聲道:「你們也先回去吧…只是喝一杯,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車廂外突然沒有了聲音,沉默了將近一分鐘後,擲彈兵團長才緩緩開口道:
「遵命!」
話音落下,外面響起了士兵們整齊的踏步聲。
幾分鐘後,周圍徹底安靜了。
安森重新端起自己的朗姆,沖伊恩挑了挑眉毛:「去哪兒?」
「您一定非常偏愛朗姆。」伊恩沒有立刻回答安森的問題,而是一臉詫異的繼續打量著酒杯里的液體:
「據我所知,提爾皮茨是克洛維海軍的特供,陸軍一般只能弄到少量其它牌子的,質量也不怎麼好。」
「幸運的是,我恰好知道港口區有家酒館——食物和其它全都糟透了,但卻有專門從艾德蘭港走私來的黑朗姆。」
安森微微頷首,輕輕踹了腳車廂:
「去港口區。」
馬車再次搖晃了起來,向著港口區行駛。
「但……最令我感到驚訝的是堂堂守備司令官,竟然是一名咒法師。」
伊恩重新正襟危坐,略顯鄭重的對安森開口道:「不要誤會,我沒有任何要諷刺您的想法——畢竟我們自己就是秩序之環的叛徒,對三舊神的追隨者沒有任何惡感。」
「事實上,正是出於這一點才讓我下定了決心,賭一把和您見面;從剛剛那些條件您應該也能聽出來,我的同伴並不認為這是個正確的決定。」
「事實證明,他們大錯特錯,您並不是那種極端的狂熱分子——我覺得光是對白鯨港議會的處理就已經能證明這一點,您明明可以把他們殺個乾淨重建議會,但卻向他們做出了極大的讓步,換取至少是表面上的穩定。」伊恩毫不掩飾的吹捧道:
「因此我認為只要有利可圖,是可以讓您忘記之前的許多過節的。」
這就要看有多大的「利益」可圖了,否則我也是可以非常記仇的…安森輕笑一聲:「那你想要什麼?」
伊恩沒有立刻回答,他停頓了數秒,然後沉聲道:
「我們希望能留在白鯨港——不僅如此,我們還希望能得到您的保護,而且是『官方』的正式保護,可以讓我們在整個殖民地之內隨意行動的那種。」
「這是我們的開價,相應的條件您可以隨便提,只要是能實現的多少條件都可以,我們全盤接受。」
說完,他靜靜的端著酒杯坐在那兒,等待安森的答覆。
這次換成安森沉默了,他微微頷首假裝在思考。
硬要說自己現在最不能接受什麼,就是這幫無信騎士團會偷偷逃離殖民地;雖然自己是施法者的事情對克洛維的審判所已經不再是秘密,他也不相信一群帝國叛徒會跑到教會告發自己…但只要有這種可能,就是極其嚴重的威脅。
根本不用自己開口,對方就已經先消除了自己最大的顧慮,主動要求待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但很快,他就想到了一個不錯的選擇:
「《大魔法書》。」
「什麼?」
伊恩愣了下,表情很茫然,似乎是沒聽懂安森在說什麼。
「一本不知道作者姓氏名誰,記載了從古至今所有魔法和三舊神隕落真相,曾經被聖艾薩克得到,但在他遇害身亡後又遺失的重要典籍。」安森開口說明道:
「您也說了,我是個舊神派…對舊神世界的《百科全書》很感興趣,這有什麼奇怪的嗎?」
「沒有,但我對這本書的存在一無所知。」伊恩微微蹙眉:
「如果我連它的存在都不知道,又該怎麼給您呢?」
「這沒關係,全世界知道它下落的人也沒有多少,我並沒有指望能從你們這裡得到一整本的《大魔法書》。」
安森擺擺手,示意對方不用緊張:「但你們那位叫菲爾比的朋友告訴我你們來自帝國,所以我推測你們可能會知道它的下落,僅此而已。」
在說出「菲爾比」這個名字的瞬間,伊恩的眼角露出了一閃而過的慌張,但還是被安森捕捉到了。
「所以您只需要我們提供關於《大魔法書》某一卷下落的線索,我這麼理解沒有錯吧?」伊恩斟酌著問道。
「正是。」
安森微微一笑,假裝沒有聽出對方不經意間的語誤:「當然,我是個咒法師,所以我肯定希望得到的是關於咒魔法和命運掌控者沃頓的部分——但其它的也可以。」
「只要告訴您線索,甚至只是一部分無法確定的信息?」伊恩還是有些不敢相信:
「不需要我們替您去尋找?」
「不需要——實話實說,我對它也僅僅是好奇,還不至於在意到這種地步。」安森輕笑一聲:
「而且我今年才二十四歲,有的是時間和機會親自去得到它。」
「只要能提供一部分線索,哪怕是無法被徹底證實的也無所謂;當然,除了《大魔法書》十二卷中的第六卷——它在克洛維大教堂,這個我已經知道了。」
「作為交還條件,我可以向你們提供一個非常適合你們在白鯨港活動的官方身份,被逮捕的成員我們也會放他們離開,死去同伴的屍體和遺物你們也可以拿走。」
「當然,代價就是你們偶爾也要服從守備軍團的命令,沒有登記或者許可的話不准離開白鯨港——這條對整個守備軍團都適用,我必須一視同仁。」
伊恩猶豫了片刻,但很快便端起酒杯,將杯子裡的冰鎮朗姆一飲而盡:
「好的,我同意!」
微笑的安森和他隔空碰了下杯,也喝光了自己的酒。
過了一會兒,馬車緩緩停靠在了港口區的一條街道外。
「需要我送你離開嗎?」安森指了指車門。
「多謝您的好意。」
伊恩重新戴上那頂半高禮帽,撫胸朝安森行了一禮:「但不用了,我自己就可以。」
話音落下的同時,他的身體忽然泛起淡淡的波紋,像被抽走了顏色一樣逐漸變得透明,直至完全消失。
下一秒,車廂門自動打開,泥濘的道路上多出了兩個腳印。
「我回去之後就會和同伴們商量您開出的條件,無論有沒有關於《大魔法書》下落的線索,都會在明天的這個時間給您一個滿意的答覆。」
說完,安森便徹底感覺不到對方的氣息,只有打開的車門和地上的兩個腳印證明對方剛剛的確就在這裡。
假裝什麼也沒發生的安森隨手關上車門,又輕輕敲了敲車廂:
「回軍營。」
得到命令的車夫甩動韁繩,車廂再次晃動了起來。
十分顯眼的馬車在白鯨港狹窄的街道間行駛,為了儘量避開傍晚正在回家的抗議人群,車夫特地選擇了一條比較偏僻,人也更少的道路。
就在馬車即將拐出小巷的瞬間,安森「啪!」的打了個響指,身體一點點化作煙霧,從並未關死的車窗飄散而出,又在巷口重新聚合,恢復了原本的模樣。
望著身後渾然不覺離去的馬車,安森轉頭又重新走進了小巷。
當他重新回到街道的時候,身上的軍大衣已經換成了一件破破爛爛的藍色燕尾服正裝,配上變形的圓頂帽,泛黃的襯衫,打補丁的褲子和一條散發著酒精與嘔吐味道的亞麻圍巾…完全是街頭酒鬼的打扮。
一出小巷,某個帶著黑色半高禮帽的瘦高背影就映入他的視野,混在人群中,正筆直的朝一家「紅鬍子酒館」走去。
得意的「酒鬼」在寒風中打了個哆嗦,迎著白鯨港最後的夕陽,踉踉蹌蹌的走向那個即將熱鬧起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