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小萊昂跌跌撞撞出現在門外的那一刻,安森的心情崩潰的。
因為在場眾人當中只有他知道——當然卡爾可能也已經猜到了——根本不存在什麼消息泄露。
信是四天前寄來的,傳令兵是風暴師的士兵,他在白塔城從一名自稱是路德維希「警衛連排長」的人手中拿到這封信;信是完好的沒被動過的,並且傳令兵也沒有得到除了送信外任何口令。
所以在今早十點三十分以前,整個鐵鐘堡內知曉信箋內全部內容的,只有安森自己。
那麼萊昂的出現就只有另一種可能——事情正在起變化。
而且絕對不是往好的方向!
「…六月二十一日夜,我軍在撤往斷崖要塞途中遭遇伊瑟爾精靈埋伏襲擊;敵軍計劃十分周密,直至遇襲前三十分鐘,我軍偵察兵與哨兵仍未察覺……」
「…敵人動用眾多火炮對我軍團營地進行無差別火力覆蓋,據戰後統計有十二磅加農炮…(字跡潦草,還被萊昂不小心讓酒漬浸透了)總計不少於一百門火炮…對我軍營地進行了不少於十五分鐘的炮擊……」
「…不少於四個步兵師規模的伊瑟爾精靈參與了這場襲擊,包括並不限於伊瑟爾精靈地方領主的軍隊,以及主力在鷹角城被殲滅,一度消失蹤跡的禁衛軍團;他們名義上的最高統帥是伊瑟爾精靈王的女兒,芙萊婭·摩西菲爾德……」
「…激戰至凌晨三點五十五分,敵人攻勢被全面擊退,其企圖圍剿殲滅我軍計劃徹底破產;負隅頑抗的伊瑟爾精靈,毫無下限的在戰鬥中使用了邪惡的魔法……」
「…戰鬥中,可以被明確認定的舊神邪教徒總計不少於三位數,其大致分別為……」
「…在我軍轉進階段,卑劣的邪教徒不僅試圖對路德維希·弗朗茨少將本人行刺,同時使用了極其可怕的魔法,將我軍防線陣地化作一片火海,數以千計的克洛維士兵葬身其中……」
「…此役,我軍重型火炮盡數損毀,輕型步兵炮僅存留八門,所有彈藥一應損失,各戰鬥單位後勤補給僅能維持兩天……」
「…警衛連全軍覆沒,擲彈兵團傷亡達四分之三;第三、第五、第七、第八步兵團,輕重傷達五分之一,陣亡四分之一,中下層軍官損失三分之二;其餘步兵團、騎兵團、散兵團、直屬炮兵營分別在第一輪炮擊中傷亡五分之一至四分之一不等,軍團總傷亡約為……」
「…軍團已轉進至斷崖要塞,並建立穩固防線;但伊瑟爾精靈大軍尾隨而至,並源源不斷向要塞集結,一旦與鷹角城之間的補給線被切斷,南部軍團至多只能堅持三個月;並且敵人已無恥的轉投舊神信仰,背棄秩序之環的榮光,極有可能會使用更加極端的手段……」
當小萊昂意識到自己似乎無意中做錯了什麼,開始嘗試補救的時候,關於「南部軍團主力兵敗受挫」的消息,已經傳遍了鐵鐘堡十分之一的耳朵。🔥🍮 ❻9ᔕн𝓾𝐗.匚Ỗ𝐦 💥💚
然後,它就以某種效率更高的方式——「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剛看見**去找**的時候說了……」,「你可千萬別告訴其他人」——僅用不到一天的時間,就讓另外十分之九的人也知道了。
晴天霹靂!
毫無疑問,一旦南部軍團主力軍遭受重創,之前順風順水的克洛維王國必定會立刻調整東部戰略;要麼想辦法穩住戰局,草草了事;要麼就大舉增兵,以絕對實力碾壓貌似扳回一城的伊瑟爾精靈王國。
那麼剛剛拉下戰爭的帷幕,迎接和平曙光的瀚土,她的未來又將在這場「小小的意外」中迎來怎樣的變數?
所有人都在等待。
等待安森·巴赫出面,等他澄清真相,或者承認事實;等著看風暴師慌慌張張的打點行囊,像被偷了家的土匪似的,剛剛打完一場勝仗,就要狼狽不堪的逃回去,免得被敵人斷掉後路。
然後…他們等了整整一天。
在擲彈兵團長法比安和參謀長卡爾的安排下,各團團長乃至連一級的中下層軍官集體收到了封口令,對「消息」三緘其口;整個風暴師顯得無比安靜,安靜的簡直像什麼也沒發生,照常在集結,訓練,用餐,休整。
至於安森·巴赫本人,則像人間蒸發了似的,在把小萊昂一腳踹出門之後,就整整一天都沒有露過面。
所有試圖登門拜訪的客人,都只能見到那位永遠帶著公式化微笑,一身黑白色正裝,頭戴禮帽,懷裡抱著公文包的小書記官。
難道是因為過震驚,情緒太激動然後…絕望了?
第三次上門被小書記官擋回去的勒諾·艾曼努爾,看著緊閉的房門忍不住猜測道。
………………
「與其說是震驚,不如說是困惑。」
漆黑一片的會議室內,平躺在桌子上的安森抱著肩膀,盯著天花板自言自語道。
「困惑?」腦海中冒出一個聲音。
「十三評議會…或者說伊瑟爾精靈,他們哪來的勇氣這麼大張旗鼓,光天化日…呃…好像是晚上…眾目睽睽之下,一丁點兒掩飾都不做就在戰鬥中使用魔法?」
安森眉頭緊蹙:「他們不知道這麼做,不就等於讓克洛維入侵伊瑟爾的藉口實錘了嗎?」
在他看來,這位芙萊婭·摩西菲爾德殿下貌似威風凜凜,不可戰勝,但實際上其實已經是個死人…呃…死精靈了。
從信中的描述來看,她的確很強,強到自己就是一個加強炮兵團;但統治這個世界的還不是施法者和三舊神的信眾,而是秩序教會。
強如盧恩家族的使徒,塔莉婭小姐的父親,都只敢隱居在克洛維城外的倫德莊園;明明抬抬手就能毀滅這座城市,卻依然遵守著某個和教會之間的承諾。
現在這位公主殿下主動自爆,不說教會和秩序世界容不下她,其他還想繼續隱藏,延續下去的舊神派也不會放過她;十三評議會,已經讓自己變成了一個靶子。
「也許,這就是他們的目的?」
「嗯…不排除這樣的可能,十三評議會的目標是推翻教會在伊瑟爾精靈王國內的勢力;想要打到教會重建輝煌,某種程度上的『實力炫耀』或許真的是必須的,否則他們也無法證明他們那一套比教會更高明。」安森沉思了幾秒:
「既然如此,那麼教會的插手就肯定在十三評議會的預料之中;為了打壓舊神派,秩序教會肯定會不遺餘力竭盡所能,必要時恐怕也不會吝嗇於付出一些代價——那麼讓十三評議會有信心這麼做的底牌,會是什麼?」
「帝國?」他的腦海里浮現出這個名詞。
「我覺得如果連帝國舊神派都說服不了赫瑞德陛下支持他們,一幫伊瑟爾精靈…恐怕也辦不到。」噘著嘴的安森搖搖頭:
「但…如果伊瑟爾精靈真的能『再次偉大』,她的確可以幫皇帝分擔不少壓力,令克洛維兩線作戰,最後一點點耗盡力量,不得不投降。」
「所以,其實是帝國利用了伊瑟爾精靈王國?」
腦海里的聲音再次提問。
「嗯,不是沒可能——既然伊瑟爾精靈王將軍隊建設完全交給了帝國教官團,讓路易·貝爾納成為軍團司令,那說不定連作戰計劃也是他們制定的。」
安森摸摸鼻子,把右手墊在腦袋下面:「讓一個外人直接指揮一個軍團,我怎麼就沒遇上這種好事…咳咳!」
「如果真是這樣,也就是說克洛維對伊瑟爾的戰爭打從開始,就在帝國的計劃之內,只不過因為一些意外導致它可能被提前了。」
「那麼……」腦海里的聲音拖出一個長長的尾巴。
「那麼就不是帝國沒有為戰爭做好準備,而是計劃沒趕上變化——來自帝國的干涉,已經只是時間和程度大小的問題了!」
「他們為了伊瑟爾這張牌投入那麼多,現在牌被提前打出來了,還炸出一堆自爆的舊神派,帝國…他們還敢像之前那樣干涉這場戰爭嗎?」
「赫瑞德皇帝,他敢承擔和教會正面對峙的後果嗎?」
安森
他不覺得帝國會為了伊瑟爾精靈得罪教會,可如果他真這麼做了,為了懲戒皇帝,教會肯定會轉而支持克洛維王國嗎?
難說。
從教會的立場上看,他們恐怕是希望克洛維王國輸掉這場戰爭,併入帝國的;因為這樣就能削弱克洛維崛起對整個秩序世界的衝擊,維繫教會所締造的穩定。
對教會而言,這是一次很「難得」能插手世俗紛爭的機會;但如果他們想要插手,又勢必會站在帝國的對立面,支持克洛維王國。
至於克洛維王國,教會也是一個急需卻又不太想要的盟友;拉上教會這仗就名正言順了,而且還能威懾帝國不敢輕舉妄動。
可一旦讓教會參與進來,最後得到的勝利果實會大打折扣不說——教會肯定希望擴張自己在伊瑟爾精靈王國的影響力——又等於在聖徒歷四十七年後,再開教會幹預世俗的惡例。
所有勢力都希望從這場伊瑟爾精靈之戰中獲取更多,但在他們得到想要得到的勝利之前,卻必須先付出更沉重的代價,面對他們最不想面對的局面。
除非……
有另外一個人在這種時候站出來,用自己的力量,徹底改變眼下的局面;在三方均勢的天平上,放上一小塊不怎麼起眼的,不夠壓垮天平卻能改變平衡的砝碼。
誰會是這塊小小的砝碼呢?
瀚土的三位公爵,卡林迪亞的叛亂艦隊,小說家背後的真理會,芙萊婭·摩西菲爾德,還是……
「安森?」
背後突然響起的聲音讓安森怔了下,猛地回頭,一個小小的身影出現在他身後。
「莉莎?」
女孩兒穿著她那身黑白色的百褶裙,歪到一邊的小腦袋上戴著小巧的圓禮帽,白色過膝長襪包裹的小腿被她緊緊抱在懷裡,兩腳併攏,像可愛的洋娃娃似的蹲在椅子上,一雙紅彤彤的眼睛正盯著自己看。
這樣的打扮令安森分外開心,他一直覺得這樣的莉莎才是她該有的樣子,問題在於莉莎自己不這麼覺得;穿什麼對她是無所謂的,只有那支博爾尼步槍和罐頭永遠不能丟。
就是總感覺…有什麼不太對勁的地方。
「你…什麼時候進來的?」
「什麼時候?」
女孩兒揚起小腦袋,很是認真的想了想:「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
「對,我看到你躺在那兒,自己和自己說話,說了好長時間,好嚇人,我不敢打斷你,怕嚇到你。」
安森:「……所以你一直都在,是麼?」
「嗯。」莉莎點頭。
安森:「……所以我剛剛自言自語,你都聽見了是麼?」
「嗯!」莉莎用力點頭。
安森:「……」
有那麼一瞬間,安森的內心是崩潰的。
作為一名天賦者,一名合格的——起碼他自己這麼認為——的咒法師,居然對自己最熟悉的人從正門走到身後,依舊渾然不覺!
等等,不對。
莉莎不是那麼乖巧的孩子,除非睡覺,吃東西和「命令」,什麼也無法讓她安安靜靜的待在某個地方幾個小時;更不可能在這麼安靜的時候,懷裡還沒有抱著她的博爾尼步槍。
這麼乖巧的莉莎,不可能是安森記憶里的莉莎。
安森的表情驟然一凝,某種讓他突然有點兒慌的猜測正從他的腦海中漸漸浮出水面,並隨著眼前女孩兒的微笑,和那雙紅彤彤的眼睛,一點一點變得清晰起來。
對,在他的記憶里,是有那麼一位特別安靜,彬彬有禮還十分「乖巧」的小女孩兒的,她叫……
「您終於反應過來啦,安森·巴赫閣下。」
歪著小腦袋的「莉莎」微笑道,輕柔的話語和稚嫩的嗓音在這一刻達成了微妙的和諧,還夾雜著一絲絲怨念:
「還以為要陪您聊更久的天,才能勞您費心看人家一眼呢。」
「親愛的未~婚~夫~大人。」
安森嚇得渾身一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