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小小的誤會

  時間撥回三十分鐘以前……

  「先生們,我認為我們之間有一些小小的誤會。」

  坐在用皮包墊高的椅子上,面帶微笑的艾倫看向自己周圍那一圈陰沉著臉,雙肘撐桌俯視著他的軍官們。

  死寂的辦公室里,只能聽見抄寫員們手指敲打著打字機的聲音。

  「從剛才的對話中,諸位似乎認為我是來提出關於安森·巴赫的畢業證書和津貼證明…那是一個表述性的失誤,我的錯誤。」少年面帶歉意的微微頷首,微笑著開口道:

  「那麼請允許我重述一遍我來此的目的:按照王國律法,一切證明性文件應在十五個工作日內完成,在二十個工作日內交付,在三十個工作日內予以反饋。」

  「今天是一月22日,兩份文件都已經超過最後期限;陸軍已經沒有繼續扣押文件的權利…所以我並非申請,而是『要求』諸位在三十分鐘完成交付。」

  沉穩到完全聽出語調的話語聲,在煙塵瀰漫的辦公室內迴蕩。

  咬著菸斗的軍官們面面相覷,最終一位禿頂的中年人放下了手中的菸斗,清了清嗓子,從身後的書記官手裡拿過一份文件。

  「艾倫·道恩教士,我們手裡有一份文件,上面提到安森·巴赫的軍銜命令是從前線提出申請,由樞密院直接下達的命令,並沒有經過陸軍。」禿頂中年人冷冷的打量著朝自己微笑的少年:

  「我們還有另一份文件,顯然安森·巴赫閣下並沒有按照王家軍事學院的命令,在南部要塞的訓練結束後立刻返回;而是自行決定留在了雷鳴堡徵召軍內直至戰爭結束;所以按照王國律法……」

  「聖徒歷六十一年,《關於中低階軍官標準規劃》。」艾倫·道恩毫無徵兆的開口:

  「其2號第1條例規定軍銜晉升必須通過陸軍批准,並在聖徒歷六十二年4號條例中再次予以重申;4號條例第3條規定,畢業軍官必須在十二個工作日內抵達,否則學院有權視學員表現與態度,決定是否准予畢業。」

  說完,他微笑著看向那位面色變幻的禿頂軍官和他手中的文件:「多謝您的提醒,貝克爾中校。」

  「既然你知道,那我們也就不用再解釋什麼了。」輕咳兩聲,禿頭軍官和周圍的人對視一眼:「請回吧,這件事就到此為……」

  「但是在聖徒歷七十二年的南部城邦戰爭中,樞密院遞交了新的草案。」艾倫·道恩微笑著再次打斷道:

  「其內容規定撤銷原法案第2號第1條,批准施行聖徒歷七十二年第5條修訂案;剝奪王家軍事學院在聖徒歷六十二年4號條例第3條規定被賦予的權利,重申中低階軍官在聖徒歷六十一年軍官法案中被賦予的權利。💋🏆 ➅❾𝔰𝐡υ𝕩.ⒸỖ𝔪 💥💲」

  少年一邊說,一邊邊從身下的皮包里掏出厚厚一沓的文件遞給對面的軍官們;波瀾不驚的腔調猶如打字機的旋律,迴蕩在所有人的腦海中:

  「草案提綱內明確指出,其旨在重新確立軍事學院對中低階軍官的人身管控;可以簡單概括為聖徒歷七十二年修訂案取代聖徒歷六十二年修訂案,並對《對聖徒歷六十一年關於中低階軍官標準規劃》予以修訂。」

  「順便一提,如果諸位的歷史科目成績及格的話,就一定不會忘記聖徒歷七十二年的那場大辯論,正是優秀的施瓦茨准將,在御前議會上對王家軍事學院派出的代表逐一駁斥,提出『軍官效忠君主』的理念,才令法案最終予以通過。」

  面色難看的軍官們一個個緊皺著眉頭,面色陰沉的咬著菸斗,吞雲吐霧。

  挺直腰身的艾倫·道恩坐在皮包上,在一片煙霧繚繞與惡意滿滿的視線中,保持著他那若有若無的笑容。

  十分鐘後,叼著菸斗的禿頭軍官「吧嗒吧嗒」的抽了兩口,像是從沉睡中甦醒的雄獅,俯視著瘦小的少年:

  「就是…你…剛剛說的那些……」

  「…什麼意思?」

  微笑的少年嘴角上揚,雙眼隨之勾起了半弧。

  「意思是從聖徒歷七十二年起,如果王家軍事學院宣布不准許某位學員畢業,必需首先上報樞密院呈於御前,在得到批准後方可扣押。」艾倫無比真誠的解釋道:

  「至於中校大人提到的十二個工作日…早在聖徒歷六十二年就增添了補充內容:若出現不可抗力,准予推遲。」

  「交通事故,自然災害,疾病爆發……遭遇戰爭,都屬於明文規定的不可抗力。」

  艾倫微微一頓,目光在面前的軍官臉上逐一掃過:「因此除非諸位手中有直接來自御前的命令,否則任何人也無權扣押這份畢業證書。」

  「昨晚我已經調查過去三十天內樞密院所有來自陸軍的申訴,並無相關的文件下達…所以,我個人認為是沒有的。」

  一聲不吭的軍官們面色微變,且明顯比剛才難看了不少。

  但這短暫的沉默僅持續了十幾秒,表情複雜的禿頭軍官和周圍人對視了一眼,彼此默契的點了點頭。

  「畢業證書的事暫且不提,但是安森·巴赫的軍銜依舊存在問題。」禿頭軍官冷冷道,仿佛能穿透人心的視線從瘦弱的少年身上掃過:

  「對於王國律法,您的確稱得上十分精通;但您能告訴我任何一個不得到陸軍認可的軍銜晉升命令,具有合法的效力嗎?」

  「關於這一點,樞密院已經通過了關於安森·巴赫的晉升命令,同時並未遭到陸軍的明確反對。」艾倫辯解道:「從法理上說……」

  「咚!」

  禿頭軍官手中的菸鬥狠狠砸在了桌上,毫無徵兆的巨響和迸濺而出還帶著火星的菸灰,讓前一刻還面不改色的艾倫渾身一顫,險些從椅子上摔下去。

  「從法理上說,陸軍是不是有權不承認他的軍銜?」禿頭軍官冷冷盯著被嚇得不輕的少年,猶如凶獸凝視著準備撲殺的獵物:

  「告訴我們啊,艾倫·道恩教士。」

  「這、這這這…這個…的確,從法理上講陸軍的確有權對軍銜提出質疑,但…但這必須是在有確切依據的前提下。」

  驚魂未定的艾倫咽了口唾沫,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況且……」

  「況且他還有舊神派身份的嫌疑!」禿頭軍官不客氣的搶斷道:

  「鋼鐵蒼穹號的離奇兇殺案,博萊曼大街咖啡館爆炸,還有在聖艾薩克學院外死亡和意外失蹤的士兵…連續三起涉嫌舊神派的案件,安森·巴赫全部在場!」

  「那、那些都只是意外!」

  冷汗從少年的額頭上划過:「我相信只要詳細調查,肯定可以為安森·巴赫洗清嫌疑的;何況並沒有明確的證據,可以證明他的確就和上述三起案件有關。」

  「但你有證據能證明他是清白的嗎?」禿頭軍官低沉的哼了聲,臉上露出了明顯不友善的笑容:

  「…有嗎?」

  「我相信只要……」

  「有嗎?」

  「問題的關鍵是……」

  「有嗎?!」

  「我……」

  這一瞬間,冷汗密布的少年張著嘴欲言又止,急促而毫無節奏的呼吸著。

  目光逼人的軍官們嘴角掛著滲人的冷笑,像在俯視著不自量力的蠕蟲,一個在他們面前盡情表現自己的小丑。

  「…沒有。」

  簡簡單單的詞彙,在從艾倫口中念出時卻仿佛擁有了前所未有的重量。

  話音落下的同時,軍官們的眼神或明或暗的彼此示意著,各異的面色紛紛流露出類似的得意神情。

  「既然沒有,那我們也沒有再談下去的必要了,艾倫·道恩教士。」咬著菸斗的禿頭軍官冷哼聲:

  「作為光榮的克洛維王家陸軍,我們很樂意承認安森·巴赫閣下在學院的優秀成績,以及他在雷鳴堡的戰功,這同樣是陸軍的榮耀。」

  「但非常遺憾…因為他連續涉嫌三起兇殺案,且每個案件都有大量傷亡並疑似與舊神派有關。」不懷好意冷笑著的禿頭軍官,故意在『遺憾』這個字眼兒上加重了語氣:

  「為了王家陸軍的榮譽,更為了安森·巴赫本身的清白著想,在他徹底洗清一切罪名之前,陸軍無法將畢業證書和津貼證明發放給他,更不可能承認他的軍銜和學院畢業生的身份!」

  面色蒼白的少年在聽到最後一句時,身體也不由自主的微微顫抖起來。

  「諸位尊敬的先生們……」像是竭盡全力鼓起勇氣,艾倫挺直了脖頸,拼命讓自己的呼吸平穩下來:「這真的,就是你們的最終決定嗎?」

  禿頭軍官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藏在煙霧中的眼神仿佛在嘲笑著還在垂死掙扎的少年。

  「就沒有任何可以迴旋的餘地嗎?」少年拼命擠出一絲微笑,目光在那一張張神情微妙的臉上掃去:

  「我相信這裡面一定有什麼誤會,一定是因為我們雙方的措辭出現了問題,導致理解出現了偏差,對嗎?」

  「一定是這樣的,對吧?!」

  毫無力量的話語響起,然後毫無回應的落下。

  瞪大了眼睛的艾倫,表情焦急的等待著回應;但他等來的只有沉默,和軍官們無聲的嘲弄。

  時間,在一分一秒的流逝。

  這壓抑的死寂足足持續了五分鐘,拼命保持狀態的少年也漸漸失去了笑容。

  「…好的,我明白了。」低頭嘆息一聲,表情落寞的艾倫抿了抿嘴,目光不再看向俯視著他的軍官們:

  「既然這就是諸位先生們的最終決定,那麼作為一個卑微的書記官,我無權對諸位的選擇進行任何的橫加干涉。」

  「我只懇請諸位等到我們再次見面的時候,希望不要因為今天的不愉快,而影響了我們彼此之後的合作。」

  「那麼…多謝諸位百忙之中抽出時間,再見了。」

  話音落下,少年從椅子上跳下,站在桌子後朝軍官們行了一禮,提起皮包,默默的轉身離開。

  「等等!」

  就在這時,禿頭軍官突然開口喊道:

  「你剛剛說再次見面…還有合作…是什麼意思?」

  那一瞬間,背對著軍官,表情失落的艾倫嘴角微微上揚。

  「聖徒歷四十七年第二次秩序公議規定,秩序教會保持中立,不再干涉列國內政。」伴隨著重新響起的話語聲,艾倫轉過身,重新面對那些惡狠狠盯著自己的軍官們:

  「但是…涉嫌信仰事件除外!」

  煙霧繚繞的辦公室,一片死寂。

  「按照規定,一旦出現涉嫌舊神派活動的事件,秩序教會就有權向王室提出申請,派遣裁決騎士團與審判所介入調查,並且擁有絕對的案件掌控權。」艾倫若隱若現的微笑道:

  「當然,這一點前提是秩序教會提出申請——過去二十年間為了改善克洛維王國與教會的關係,總主教路德·弗朗茨大人始終秉持著中立原則,絕大多數情況下並不會採用如此激烈的手段,僅僅會在最後要求樞密院將逮捕的舊神派成員轉交給教會而已。」

  「但這一次情況明顯不同,所以我不能保證總主教大人依然會這麼做。」

  「明顯不同?!」禿頭軍官眼底閃過一絲不太妙的情緒,下意識的追問道:

  「為什麼?」

  「因為安森·巴赫大人,已在昨天被總主教正式任命為教會的治安軍,風暴團的最高指揮官!」艾倫微微抬高了自己的下巴,儘可能讓自己和對方視線平行:

  「這已經不僅僅是舊神派事件,而是涉及到教會信譽以及信仰純潔度的問題——秩序教會所任命的指揮官是一個舊神派?作為一名前教士,我不認為總主教會對這種事情置之不理!」

  「所以利用職務之便,在來之前我已經寫好一封信寄給了總主教大人。」

  看著那一張張越來越難看,彼此視線不斷交互著的軍官們,微笑的少年再次躬身行禮:

  「因此…希望我們再次見面的時候,不會因為今天的爭執而影響之後的合作——既然要介入調查,那麼我們風暴團的全體成員當然也是要參與的,還希望屆時諸位能夠配合。」

  說完,少年緩緩後退半步,轉身走向大門。

  就在他將手伸向門把手的瞬間,身後再次傳來了禿頭軍官的喊聲。

  「等一下!」

  微笑的少年從容不迫的回首,真誠的看向軍官們:

  「請問…還有什麼事?」

  「沒、沒什麼!」

  這一刻,表情難看到極點的禿頭軍官,拼命在臉上擠出一絲笑容:

  「就是…有一些小小的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