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線戰況再次傳回奧斯特利亞宮的時候,不僅僅是安妮王后,就連樞密院也陷入了沉默。
血色燕尾旗…這種充滿了「帝國風」的古老傳統,老實說在克洛維並不流行,也沒有多少軍官或者士兵把這個東西當回事。
畢竟雖然克洛維方方面面效仿推崇帝國,全國上下都以國王娶了一位帝國公主為傲,可歸根結底這是個根本就沒有騎士傳統的國家,當然不可能接受這種充滿了騎士精神的戰鬥風格,根本就不清楚「血色燕尾旗」究竟有多麼沉重的內涵。
但安妮王后卻不同,她是理解這面旗幟背後的分量的;因此在得到消息後婉言拒絕了路德維希和索菲婭壓住消息,減小事態的提議,選擇向樞密院正式公開。
眼見說服不了的兩人也只能妥協,公開消息可以,但不能是所有人,而且必須是閉門會議;叛軍誓死不降,這種事情傳出去可就是天大的醜聞了,會立刻讓帝國乃至各方勢力懷疑克洛維是否還擁有把控局勢的能力。
另外不能說的就是,路德維希從這個莫名突兀的消息中,嗅到了一絲陰謀的味道。
至少在他的印象中,兵變的叛軍連局勢都搞不清楚,稀里糊塗的在克洛維城胡鬧了一番,怎麼就突然頓悟,準備以死捍衛榮譽了?
更重要的是,你們有什麼榮譽可捍衛的?
整場兵變說穿了,不就是一時衝動加上過分貪婪,被人利用最後成了棄子,連僅有的推翻樞密院成立軍政府的目標也沒能實現,再怎麼說破大天也沒有到非死不可的地步。
當然卡洛斯二世的死是個比較嚴重的意外,但這件事也同樣可大可小,但總歸絕大多數人應該是不至於被處刑的…所以這些人到底是在鬧哪樣?
帶著滿頭的霧水,他和索菲婭陪同安妮王后來到了樞密院大廳。
望著獨自走進大廳,拋下前線戰事跑來匯報情況的安森·巴赫,不僅僅是路德維希,就連許多議員也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其中不乏站在他這邊的革新派成員。
深沉的夜,命懸一線的緊迫,讓本就沉重的氣氛顯得壓抑非常。
作為當事人,安森同樣緊繃著臉,全然無視了周圍人的眼神,目不轉睛的盯著坐在台上的端莊身姿。
安妮王后先是和身側的索菲婭對視了一眼,緊接著才看向下方,用儘可能威嚴的口吻說道:
「准將閣下,情況真的已經到如你所說的,萬分危機的程度了嗎?」
大廳的氣氛頓時緊張了起來,數以百計全神貫注的臉孔下,是同樣數以百計快速跳動的心臟。
「千真萬確。」安森聲音沉穩道:「兵變的軍隊已經正式豎起了血色燕尾旗,決心與平叛的軍隊戰鬥至最後一刻。」
「在此之前,我們和城外主動投誠的叛軍曾經組織過兩次配合作戰,結果只能說收效甚微,並沒有達到預期目標。」
「當然!這並不是說叛軍真的強大到無法戰爭的程度;問題在於那畢竟是六萬常備軍團,是克洛維的核心力量,即便是平叛作戰,我們也主要以擊潰為主,儘可能避免造成太大的傷亡。」
安森環視了圈四周,儘可能讓自己的聲音傳播到所有人的耳朵里:「但如果陛下有令,一個小時內我們就能結束戰鬥,只是死傷人數可能就無法控制了。」
「現在對面已經明確表示要抗爭到底,等於斷絕了我方速戰速決,同時減小傷亡的平叛可能。」
「作為陛下的士兵,我個人無權替陛下決定是否要不計代價結束這場兵變,因此才特地返回,懇請陛下親裁。」
「是要付出六萬,乃至更多士兵的生命,火速行動,還是採取…其它的方法?!」
重重的話音落下,在場議員們的表情變得精彩起來了。
或許是過度緊張的緣故,索菲婭下意識屏住了呼吸,死死盯著安森一動不動;而路德維希則挑了挑眉頭,眼神玩味。
嗯,那種陰謀的預感可是越來越強烈了。
「你說…他們決定抗爭到底。」安妮王后默默開口道:
「請問安森准將閣下,那些兵變的士兵和軍官們,究竟在抗爭什麼呢?」
「這個…在下也只能說不甚明了。」瞪著又大又無辜的眼睛,安森一本正經的開口道:
「不過從幾次交戰的接觸當中,多少也總結出一些可能的因素,只是沒什麼可以拿來作證的證據。」
「無妨。」安妮王后微微頷首:「還請大膽諫言,您是在場眾人中唯一親臨前線之人,我相信您的判斷。」
「遵命。」
安森畢恭畢敬的低下頭,右手握拳捶胸行禮:「以在下的視角來看,那些兵變的叛軍之所以不肯投降,甚至打算頑抗到底,無非是因為不信任王室的緣故。」
「……不信任」
「在他們眼中,自己早已是禍亂克洛維城,甚至威脅到奧斯特利亞宮這種十惡不赦的存在,再加上還有了刺殺國王的罪名在身,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得到原諒了。」
「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主動束手就擒,接受別人的審判?還不如戰鬥致死,多少算是親手掌控自己的命運。」
說完最後一個單詞的時候,安森猛地抬頭和路德維希四目相對,後者瞳孔微微驟縮,立刻明白了什麼。
這傢伙,他居然……
「原來如此。」安妮王后恍然大悟,目光快速瞥了眼身側有些異樣的路德維希:
「但我應該已經把新的旨意送往前線,宣布不會過分追究兵變士兵和軍官們的罪責了,不是嗎?」
「是,但在下認為他們可能並不十分信任您給出的承諾,或者說他們現在大概什麼也不相信了。」
安森點點頭,表情里略顯無奈:「對於走投無路的人而言,不要說口頭上的承諾,就算是寫成了文字,他們也只會覺得那是一個陷阱,一個讓他們主動束手就擒的圈套。」
「您的旨意,樞密院出具的書面保證,哪怕上面蓋滿了印章,大概對他們而言,都已經只是廢紙一張了。」
或許是安森故意強調了後者的緣故,樞密院的人群中明顯有了些許的騷動。
「我懂了,也就是說想要儘快以較小的傷亡結束這場兵變,就必須首先獲取兵變士兵們的信任才可以。」
安妮王后若有所思,眼神在樞密院的議員之中有些游離:「既然如此,准將閣下是否有什麼好的提案?」
「這…這個嘛……」
「派一個人前往,怎麼樣?」不等安森開口,王后便主動提議道:「從樞密院和內閣當中委派一名聲望卓著,並且極有影響力的大人前往,是否能化解兵變士兵內心的疑慮呢?」
下一秒,安森立刻感覺到樞密院內的眾人表情出現了異樣,那種下意識躲閃的恐慌幾乎是寫在了所有的臉孔上。
很顯然,這種時候主動跑上去湊熱鬧的,無論是誰都不可能得到什麼額外的照顧,運氣不好被殺了祭旗的可能性,也不能說是百分之零。
強忍著笑出聲的衝動,安森一本正經的沉聲道:「這…恐怕不行。」
「明面上說,整件事的起因就是陸軍內部對樞密院怨言極大,兵變的目的也是為了推翻樞密院,建立對陸軍更加有利的新政府。」
「這種時候由陛下出面,委派一名樞密院內極具影響力的大人物去勸降兵變的士兵們,很可能會讓他們產生『自己被辜負了』的委屈和誤解。」
「我本人完全理解陛下的想法和善意,但恐怕在那些士兵眼中,這種行為和羞辱無異。」安森耐心的解釋道:
「您的心是好的,但最終的結果恐怕會適得其反。」
「有道理,我似乎沒有考慮到這一層呢。」安妮王后表情也凝重了許多:
「沒錯,派遣樞密院和內閣成員的想法確實有些欠妥了,不僅沒有考慮到士兵們的想法,還有可能讓某位樞密院的大人身陷險境。」
「無論哪邊,結果都對王國的利益會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害;這麼說來的話,剩下的辦法…呵呵,好像也只剩一種了。」
她話音未落,身側立刻反應過來的路德維希頓時繃緊了臉龐,轉身直接單膝跪倒在了王座前:「陛下,萬萬不可!」
「唉?!」
路德維希的舉動,立刻驚到了旁邊還沒回過神的索菲婭,愣了愣神的少女也頓時明悟,瞪大了雙眼:
「陛、陛下您該不會是打算……」
「是的,我準備親自前往前線,說服叛亂的士兵們。」
臉色平靜的安妮王后緩緩起身,用不夾雜感情的口吻說道:「現在的情況,想要從懸崖邊緣拯救我們的王國,也只有這個方法了。」
「陛下?!」
「王后陛下,還請您認真考慮!」
「是啊,千萬不要魯莽做決定,解決問題的方法還有很多呢!」
「如果可以,我本人願意代表王室前往,一定不辱使命!」
「叛軍就是叛軍,他們已經談不上忠誠了,還請以您自己的安危為先,克洛維經不起這種震動啊!」
……樞密院內頓時炸響一片反對之聲,有的驚恐,有的不可思議,但都是發自真心的不希望安妮王后用這種方式來冒險。
原因也很簡單:現在唯一能讓克洛維保持表麵團結的,也真的就只有安妮王后這位卡洛斯二世的遺孀,她如果再死了,整個克洛維立刻就有可能分裂!
首先只要她活著,無論是真的還是假的,總歸有一派能夠借她的名義宣布卡洛斯二世的遺詔,推舉某位尚且年幼的直系王子立刻繼位,王國還能繼續正常運轉;而她要是再突然被殺,誰來繼承王國就立刻是個大問題。
對秩序世界的諸王國而言,王冠空懸簡直是最恐怖的局面,意味著所有勢力為了自保,都必須推舉一位符合自己利益的王室成員上位,與其它勢力支持的候選人競爭;境外勢力也會接機插手王國內部的政治謀取利益。
最終敗者固然身死族滅,贏家大多數時候也不可能贏得太輕鬆,必須面對已經在內戰中千瘡百孔的國家區收拾爛攤子,忍氣吞聲的償還之前許下的種種承諾。
所以儘管大家都對安妮王后突然攝政這件事很不滿,但在國家回歸正軌之前,她的存在至少能穩住基本盤,就是找到燈塔之前,迷途的旅行者手中最後還能點燃的蠟燭。
可儘管有那麼多人的勸諫,安妮王后依然表現得十分決絕:「諸位都不必再說了,我已經做出了自己的決定。」
「我是卡洛斯二世的妻子,是這個國家的王后,陛下的死,我比諸位要更加痛心疾首;但我更清楚相較於個人情感,維繫王國的穩定才是我這個王后最重要的使命。」
「我很清楚,在很多人眼中,我的姓氏永遠是他們最先看到的,一個赫瑞德家族的公主永遠不可能真正忠於克洛維人的王國。」安妮笑了笑:
「現在我要親自證明,他們錯了,我是赫瑞德家族的公主,但在那之前,我是克洛維人的王后!」
「國王為了國家的穩定和團結,已經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而現在,他的王后自然也有義務去盡到相等的責任。」
「我會親臨戰場,走到那些兵變的士兵們面前,告訴他們王國已經寬恕了他們的罪過,絕對不會讓他們為這場騷亂付出血的代價——儘管他們犯下的過錯,哪怕是用血也無法償還。」
「因為他們的國王是仁慈的,是絕對不會苛責他忠誠的士兵們的;而他忠誠的士兵們,也絕對不會辜負他們所心心念念,誓死效忠的國王。」
說著,從王座前走下階梯的安妮王后停下了腳步,帶著意味深長的表情看向整低著頭的風暴軍團總司令:
「安森·巴赫准將。」
「在!」
「請出發吧,告訴士兵們,準備好所有相關事宜。」王后緩緩抬起右手,指向大門之外:
「現在,請為我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