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攘外必先安內!
這兩句話出口,端坐一旁的李文靜呷了一口茶水,一貫皮笑肉不笑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玩味。
心中笑罵一聲,『小狐狸!』
明明是公孫族內那些蠢貨動了這小子的女人,這小子心中暴怒,想要挾私報復。
可誰知道這小子竟然對刺殺一事閉口不談,反倒是張口就是清掃天下!
閉口就是攘外、安內!
格局這般一打開,雖然事情還是那麼個事情,但意味卻是一下子不一樣了。
畢竟為自己的女人出頭報復,只能算是私利。
傳出去難免落得一個『氣量狹隘、剛愎自用、不顧大局』的名頭。
可要是將這事轉化成公孫氏的內部傾軋、爭鬥,卻是沒有這個顧忌了。
就算接下來他有所動作,也不是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
而是為了整個公孫度一脈在前面衝鋒陷陣。
到時候反倒是被拖下水的公孫度一脈,要感念他韓某人的付出。
想到這裡,李文靜放下茶盞,心中失笑的同時,也不免感慨一聲。
『這等心思、城府,果然不愧是天命應劫之人!』
而一旁的公孫度卻沒有李文靜這般複雜的心思。
也絲毫沒意識到自己竟被韓紹兩句話給誆了進去。
兵家戰將,縱橫戰場。
雖然也有奇詭之道,但在言語詭辯、人心算計上終究還是差了不止一籌。
不過這也不能說公孫度這個坐鎮幽州數十年的鎮遼將軍,是個任人愚弄的蠢人。
只能說是尺有所長、寸有所短,看問題的角度不同罷了。
李文靜從韓紹這兩句話中看出的是人心算計。
而公孫度則看到的是眼下的局面。
如今天下亂局漸顯,這個暫時就不說了。
畢竟幽州地處苦寒、僻遠之地,就算一朝爆發大亂,短時間內也波及不到幽州。
更牽連不到鎮遼軍以及背後的遼東公孫。
可遠慮沒有,近憂卻在。
眼下鎮遼軍與烏丸部的戰事近在眼前,能不能一雪去年的恥辱,就看這一仗了。
可偏偏族中那些蠢貨在這個關鍵時候,還是不消停。
連刺殺這等上不得台面的腌臢事,都搞出來了。
誰也無法保證那些蠢貨為了一己私利,會不會背宗棄祖,做出勾連異族的蠢事。
這麼一想,公孫度的臉色漸漸陰沉了下來。
內部不和,兵家大忌!
所以韓紹這小子的那兩句話說得很對!
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攘外必先安內!
刺殺事小,那些混帳越發肆無忌憚,才是大事!
公孫度目光幽深地看著一臉平靜的韓紹。
不管這小子的真正目的,是不是為了那姓姜的女子出頭報復。
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份喜怒不露於色的沉穩。
他很欣賞。
不過他卻沒有表現出來,而是靜靜地看著韓紹,沉默了片刻,才道。
「攘外必先安內……依你看,如何安內?」
韓紹聞言,面對公孫度的目光不閃不避,神色坦然。
「當殺一,而儆百。」
韓紹這話說的時候,語調不急不緩,半點殺意不露。
可在場的公孫度和李文靜兩人,手中的動作卻還是微微一頓。
一瞬之後,公孫度笑了笑。
歷來大族爭權、傾軋,就算背地裡手段骯髒、血腥無比。
明面上大抵還是會維持一個斗而不破的局面。
一旦直接撕破臉,殺人流血。
不但會背負弒親冷血的罵名,整個家族也會成為天下世族的笑柄。
韓紹也笑了,而後當仁不讓道。
「若伯父顧念血脈親情,紹願當一當這個惡人。」
公孫度聞言,手指輕敲著身前的桌案,神色斟酌。
半晌之後,公孫度搖頭道。
「你不行。」
別說韓紹現在還沒有跟公孫辛夷真正完婚。
就算是完婚了,一個公孫氏的女婿,於公孫氏這樣的世家大族而言,還是半個外人。
太過深入地參與族中爭鬥,只會迎來整個公孫氏的敵視與對抗。
到時候就算掌控了鎮遼軍,韓紹在幽州也會如處泥沼,寸步難行。
這與公孫度對他的期望與初衷不符。
所以在微微沉默了一瞬後,公孫度忽然道。
「罷了,還是由我親自來吧。」
一個女婿,半個兒。
雖然初見時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便宜女婿有些膈應,但時日漸久,這廝無論脾性、性情,還是為人,都頗合他的胃口。
有此良婿,倒也算是彌補了他這一生無子的遺憾。
說完,公孫度已經緩緩站起身,走到韓紹身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汝當勉之。」
迎著公孫度話語和眼神中的殷切期許與鼓勵,韓紹愣了一下。
這是公孫度第二次對他說這話。
前一次的慰靈碑下,韓紹只以為這是上位者對下位者畫下的大餅,並沒有往心裡去。
可這一次,韓紹心中卻是忍不住觸動一下。
前世生在那個親情格外淡薄的家庭,雖然衣食住行還算富貴,但這種來自長輩的無私庇護,韓紹卻是從未感受過。
沒有冷冰冰的算計,也沒有利益之間的錙銖必較。
肩膀處那厚重手掌的觸碰,一觸即收。
韓紹低眉垂眼,心中嘀咕一聲。
『果然……真誠就是永遠的必殺技麼!』
眸光閃動間,韓紹抬眼回望著公孫度,打量著這位即將成為他岳父的赳赳武夫。
兩相眼神對視,公孫度眉頭蹙起,神色有些不悅。
「怎麼?你覺得此事我處理不好?」
瞧!
這老登就是這麼不討喜!
明明是做好事,可偏偏就是喜歡擺出一副盛氣凌人的模樣。
想當初,木蘭怕就是受了這老登的影響。
果真是上樑不正,下樑必歪!
被公孫度這態度噎得不輕的韓紹,剛剛對這老登生出的那點感動,瞬間煙消雲散。
轉而將這筆帳記在公孫辛夷頭上,準備日後在她身上討回來,這才氣順了少許。
「我與伯父同去。」
韓紹也懶得解釋。
畏畏縮縮的退讓,從來都不是他的性格。
睚眥必報才是。
話說得再漂亮、再是大義凜然,有些事情要不親自去做,念頭終究還是不夠通達。
說著,便直接起身站在公孫度身邊,目光平靜而堅決。
公孫度沉默了一瞬。
以他的性子自然是不喜歡有人忤逆自己,可當韓紹與他並肩而立的時候,公孫度心中原本的不悅,忽然化作一股說不上的複雜感覺。
他不相信以韓紹這小子的機敏,會不知道與自己同去的影響。
可他還是這麼做了。
這一刻,公孫度忽然感覺這一份共榮辱、同進退的心意,就算只是女婿,似乎與親子也不差了。
所以在猶豫了片刻之後,公孫度只道了一句。
「但願你不要後悔。」說完,便直接帶著韓紹往公孫族地邁步而去。
在戰場之外,公孫度從來都不是一個理智的人。
就像是當初他一襲白衣,單槍匹馬,以遼東粗鄙武夫之身,從一眾江南天驕的虎狼環伺之下,搶回了那位趙氏嫡女。
就像今時今日,他可以為了公孫辛夷這個獨女,不惜將整個鎮遼軍當成嫁妝。
這樣的舉動,在這方注重宗族傳承的世界裡,說驚世駭俗肯定是誇張了一點,但要說離經叛道,絕不冤枉。
對此,別說是大多數公孫族人了,就算是與公孫度同出一脈的某些人也無法理解、認同。
只是以公孫度的驕傲,一向不屑於解釋太多。
鎮遼軍是他數十年來苦心經營、積攢的家業。
想給誰,不想給誰,都該由他自己說了算!
其他人想搶,也要看看他們有沒有這個能力!
同族又如何?
對於那些在經歷過一些變故後,便只敢躲在遼東方寸之地,搞些小動作的庸蠹蠢物,公孫度向來是不屑的。
甚至就連那位被不少人視為擎天玉柱的八境老祖,公孫度也不大瞧得上。
當年利用木蘭與姬家子結親一事,公孫度就已經很不滿了。
只是當初那事情的背後,還有趙家那老不死的影子,再加上當年木蘭年歲還小,事情迴旋的餘地還很大,所以他暫且先忍了。
可現在他已經不想忍了。
白狼公孫,兵家正統!
曾經的公孫度一直將自己的出身,視作畢生榮耀。
可今時今日的公孫一族,卻配不上這樣的榮耀。
沒有縱橫疆場、滌盪寰宇的勇氣,有的只有層不出窮的陰私算計,就連行事也儘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烏煙瘴氣!
這是公孫度憤而出走鎮遼城時,就定下的評語。
所以遼東公孫全族尚白,由公孫度一手建成的鎮遼軍,便全軍尚黑!
為的就是與遼東公孫涇渭分明!
而眼下某些蠢貨還想要用他們那抹早就不再純粹的白,侵染鎮遼軍的墨色。
公孫度,不答應!
……
幽州遼東郡,襄平縣。
公孫一族,世代居住的祖地。
不過如今這襄平一縣早已被公孫一族整個侵吞。
不但田畝、人口,盡在公孫氏族人的掌控之中。
整個縣衙行政體系,也全都出自公孫族人、姻親。
雖然並沒有封地食邑之名,可實際上早已沒有了什麼區別。
這其實並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畢竟如今這大雍天下,哪個豪門世家不是如此?
又有哪個名門大宗不是如此?
遼東公孫也不過順勢而為罷了。
襄平城外一片鄉野之間,無數亭台連廊、樓閣殿宇依山而建,遠遠望去便可見其氣勢恢弘。
世人怕是很難想像,在遼東這樣的苦寒之地,竟還有這樣的富貴居所。
而這正是兵家一脈、遼東公孫的族地所在。
此時,族中某處議事殿堂內。
幾名氣息強大的族中高層正襟危坐於殿堂之中。
只是臉色都不是太好。
午間,派往鎮遼城的死士已經傳來消息。
事敗了!
剛剛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在場幾人錯愕、震驚、甚至難以置信。
畢竟要是他們的消息來源沒有出錯,此次任務的目標不過是後天真氣境而已。
這樣的螻蟻別說是元神境真人親自動手了,就算是隨便一位天門境大宗師釋放出氣息,也能將之生生震死。
可偏偏事情的結果就是這樣。
本該萬無一失的刺殺,失敗了!
一尊元神境真人、七位天門境大宗師,被人當街虐殺於長街之上,死相可謂是悽慘無比!
如此巨大的損失,就算是遼東公孫這樣的大族,也不免有些心痛。
只是此時的他們卻顧不得心痛這樣的損失了。
事情成了還好說。
沒成,就有些麻煩了。
……
實際上,韓紹和姜婉的關係,根本不是秘密。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有心之人稍稍留意一下,就能了解個徹徹底底。
韓紹在尚未成勢之前,不惜冒著被公孫度厭棄的風險,也不曾捨棄這個女子。
可見其對這女子的感情之深厚。
只要能殺了她,韓紹就算沒有直接跟公孫度翻臉,也會心懷恨意。
到時候這對未來翁婿一旦生出嫌隙,他們掌控鎮遼軍的機會也就來了。
此外,還有李文靜這個笑面虎。
從目前的跡象來看,他對這個義女頗為照顧,想來必然是極為憐惜的。
. тт kǎn. ¢Ο
一旦知道是公孫氏的人刺殺了她。
必然會遷怒公孫度。
兩人多年親密無間的關係,也會不復存在。
或許一怒之下,就會分道揚鑣。
這樣正好為他們日後徹底掌控整個鎮遼城和二十多萬鎮遼軍,徹底掃清障礙。
不得不說,這些人的算計可謂是『老母豬戴胸罩——一套又一套』。
甚至可以稱得上一聲陽謀。
只可惜他們終究還是算漏了一點。
他們低估了韓某人的謹慎,也低估了他對姜婉的重視程度。
為了一個修為不過後天真氣境,宛如螻蟻一般的女子,這狗東西竟捨得動用一尊第六境的大能近身護衛!
艹!
這他媽不是麻子不叫麻子,叫坑人嗎!
想到這裡,議事殿堂中的幾人,心中咒罵不已。
不但罵那姓韓的狗東西,也罵那尊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六境大能!
法相金身境,作為七境之下的最強存在,就算不在朝堂、軍中,也能稱宗道祖。
這樣恐怖的存在,竟然能舍下臉面,充當護衛!
你身為強者的體面呢?
他們想不通,更無法理解。
此外,還有就是……
「要是所料不差,那姓韓的小子此時……怕是真的成功破境登仙了……」
這話出口,本就沉默的議事殿堂內,氣氛越發沉悶。
甚至隱隱傳來幾聲微不可查的倒吸涼氣之聲。
不過弱冠之年的七境真仙,就算是想想,便足以讓人頭皮發麻、心生忌憚了。
或許要不了多久,其名便會傳遍整個大雍!
甲子第一仙!
大雍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七境真仙!
這樣的名頭,足以留名青史了吧……
一想到自己等人得罪了這樣的可怕存在,在場幾人心中就不禁生出了幾分悔意。
就連那位居於首座的硬挺男子,也面露苦相。
這與他們之前暗中定計時的躊躇滿志、信心滿滿,可謂是天差地別。
儘管公孫度一口一口蠢貨的稱呼他們,可實際上能將遼東公孫搞得烏煙瘴氣的存在,又怎麼可能是簡單的蠢貨?
如果今日的刺殺成功,公孫度、韓紹這一對未來翁婿一朝反目,互為仇敵。
短時間內,自然顧不上找他們麻煩。
一切可以徐徐圖之。
可現在事情失敗了……
他們接下來怕是要直接面對至少兩尊七境真仙的怒火。
而實際上,事情也正如他們預料的一般。
就在他們沉默著苦苦思索如何應對的時候,公孫族地的上空驟然傳來了一聲冷喝。
「公孫憲!滾出來!」
聲音冷硬,氣息恐怖。
是公孫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