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太苦了

  第八十六章

  宮燈早早就點上了, 高聳宮牆映著花紅柳綠,留下婆娑影壁,值班侍衛換了一波又一波, 乾清宮前殿的燈火漸暗,又被匆匆續亮,連續幾日,晝夜不歇。

  四兒端了銀耳蓮子羹過來,木質托盤擺放在几案上, 小心的沒有發出絲毫的動靜。

  奏章小山似得堆積在路介明的右手邊,他眉宇緊皺著,毛筆尖暈開紅色墨跡, 他不知道看到了什麼內容, 甩手掃下了几案上的所有物件。

  銀耳蓮子羹在地面上流開,全部澆在了那個奏章上,奏章上的內容瞬間模糊不清起來。

  「收拾乾淨」,他使勁揉著太陽穴,對悄無聲息出現的暗衛道:「路匡稷的舊部時至今日你們都沒有處理乾淨, 再有下一次,提頭來見朕。」

  暗衛是路介明從先帝手裡接過來的,六年換血, 換了一波又一波, 先帝殘餘勢力早就被抹殺, 暗衛聽令於一人,來無影去無蹤。

  路介明面色不佳,仰靠在圈椅上, 脖頸壓在圈椅的木緣上, 深深吸了口氣。

  也不是第一遭了, 四兒快速的收拾好殘局,又將早就沏泡好的茶水放到了他的手邊。

  茶濃的很,路介明捏著眉心,仰頭飲盡,他抬手示意四兒說話。

  既是深夜,殿內空廖,只有四兒的聲音迴蕩,「大皇子被姝妃娘娘抱回了永和宮,孩子離了親娘,哭鬧不休,今夜起了熱,御醫都過去了,您要去看看嗎?」

  暖黃的燭火照在路介明臉上,將他的五官模糊化,他側頭看著窗邊蔓蔓朝朝的柳樹枝條,問:「幾更天了?」

  四兒回道:「三更天了,要不奴才遣了太醫過來問問情況?」

  「不用了,讓賢嬪過去把孩子抱回去,正兒體弱,這一段時間就呆在寧壽宮別出來了。」他說完,便撩開珠串門帘,穿過兩尊石獅子綠藤隔斷,去了內間。

  這幾日總是這樣,三更天時,許連琅睡熟了,路介明就會坐到她的床邊,凝眸垂目一守就是一晚上,失而復得的寶貝,總也是瞧不夠的。

  他不碰她,只是這樣枯坐著守著她。

  四兒悄悄退了出去,將吩咐的話交給旁的小太監去辦。

  路介明登基六年,後宮充裕,但膝下只有一個孩子,盛暑時出生,取名單字一個「正」,今年才不過三歲。

  正是好動的年紀,咿咿呀呀要人抱,實在是招人喜歡。

  闔宮就這一個孩子,滿宮的寵愛,也滿宮的嫉妒,萬幸他父皇倍加疼愛,女人間的小心思都沒能真的傷了這孩子。

  誰都能看出路介明對這孩子的寵愛,今日這話一出,反倒叫人迷惑,明眼人都聽得出來,這相當於給了小皇子禁足。

  但也有人說,讓小皇子呆在賢嬪娘娘的寧壽宮別出來,不就正好駁斥了姝妃,絕了姝妃一直試圖將小皇子養在自己哪裡的想法。

  古往今來,皇帝的心意總是最難猜的。

  四兒蹲坐在門檻上守夜,有人擠過來奉承他,試圖與他搭話,「皇上正值壯年,姝妃娘娘一直霸占著別人的孩子作甚,早晚不得有自己的孩子啊。」

  四兒扭頭背對著風口,將拂塵抄在手裡,哼了一聲,「主子的事,也是你能置喙的,你這麼閒,今個兒這夜你就守著吧。」

  他背對著風口走,想了想,去了御膳房又備了一碗銀耳蓮子羹。

  他端著托盤進了內殿,明黃色床幔委地與路介明的衣袍糾纏在一起,路介明依然保持著先前的姿勢,許連琅呼吸很淺,手交迭放在腹間,他幾度忍不住伸出了手去試探她的鼻息。

  他疑神疑鬼,驚疑不定,只有那淺淺的鼻息噴薄在指腹,才能一遍遍提醒他,這不是夢,他的姐姐終於不再是冷冰冰的屍體了。

  四兒當然不敢徑直撩開那床幔,他隔開五步遠,道:「陛下,您這幾日嗓子一直不舒爽,晚膳又沒吃東西,喝一點緩緩吧。」

  他將托盤高舉於頭頂,等了好久,沒有等到路介明的聲音,以為是他無聲的拒絕,正欲退出去,又聽得幾聲女人的輕嚶。

  興許是那一通睡了六年的覺,睡過了頭,許連琅醒來後的睡眠一直很淺很淺,四兒的動靜成功吵醒了她。

  她抬手去揉了眼,睡眼惺忪間,只感覺到一雙大手攔住了她就要往眼睛上招呼的手指,他的指腹溫涼,輕而易舉的就包裹住了她的手。

  手腕被輕抬,路介明開了口:「先別揉,用力眨一眨,這樣對眼睛好。」

  人的身體總是最能適應深夜的,不自覺壓低的調子,讓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緊貼在了她耳畔發出的,她耳垂紅的很徹底。

  許連琅被這不知名的羞怯擾的心頭煩悶,卻也依言做了眨眼動作,每個眨眼間,都越發清楚的瞧見他的面容。

  這幾日,她精神不濟,昏昏沉沉,總是說不上幾句話,就又睡了過去。

  她眼睛發癢,眨了幾下還是難受,她想要做起身,手肘撐在床板上,還沒有動作時,就感覺到路介明靠近。

  他將掌心搓熱,覆在了她的眼上,唇也慢慢湊近,小心的吹了吹,吹散了簇在一起的睫毛,也吹的許連琅面紅耳赤。

  她下意識伸手推了他,手掌抵在了他的肩膀上,半抬起身體,錯開了臉。

  察覺到她的推拒,路介明收回了所有動作,目光落在她身上,解釋道:「吹一吹會好一些。」

  他話語不多,句句都是在為自己的行動作解釋,動作帶著來不及收回去的親密。

  許連琅卻也不知道如今該如何跟他交流,久別重逢,人跟著有了這樣大的變化,讓她不知所措,也實在拿不準路介明的心思。

  「我怎麼會是這副模樣?」她決定先從最緊要的了解,身體變成了十六歲說不上是壞事,但著實詭異的很。

  路介明接過了四兒的羹湯,他所答非所問,「阿琅這時候醒了也好,白日裡我太忙了,總是沒時間。」

  他這樣說著,已經舀了一湯匙遞了過去,「天氣乾的很,阿琅潤潤嗓子。」

  許連琅後聳了些,垂眼去看湯匙的羹,猶豫了稍許,還是張了嘴。

  味道很好,乾澀的嗓子即可緩解了許多,但許連琅更顯困惑,她索性一把起了身,湊近他,跪在了床板上,柔軟的被褥鋪在上面,她的手搭上了路介明的手臂,推開了他還要遞過來的湯羹,手順勢接過了瓷碗,放在了一邊。

  她望進他的眼睛,「介明,這六年於我而言,就是一場夢,但醒過來卻不知道,到底是不是還在夢裡。」

  她的手指碰上了他的臉,先是嘴角、鼻尖、山根、最後是那雙眼,「人的眼是不會變化的,但我看著這雙眼,它是屬於路介明的,但又很陌生。」

  六年,賦予一個男人的變化太大了。

  身形樣貌體態……和眼神,他看著她的眼神,波瀾甚少,她太難讀懂了。

  許連琅慢慢收回手,垂下眼,「你看,你都不叫姐姐了,稱呼都變了。」

  置身於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中,她唯一可以依靠的這個男人,也是陌生的,她慌亂且畏懼,路介明不再是他熟悉的路介明,他是皇帝,是掌握這世上生殺大權的男人。

  她不再確定自己對於路介明的價值與意義了。

  她被喚醒,被重生,這其中,又有多少路介明的意願呢?

  她咬緊下唇,睜大了一雙杏眼,又問:「我是怎麼醒的呢?」她頓了一下,又換了措辭,「我是怎麼活過來的呢,我明明已經死……」

  她話還沒來得及說完,路介明那波瀾不驚的平靜如鏡面的鳳眸,終於裂出一條縫隙,狹小的,逆光的,牽出了一條細細淺淺的黑影,黑影背後,是誰都不曾見過的深淵。

  「死」這個字眼,是不能說的。

  他突然抬起手,一把將許連琅扯進了懷裡,下巴壓在她的發頂,「阿琅,你從來都沒有死過,只是睡著了,只是睡著了。」

  這句話說不出是他在安慰許連琅還是在誘騙自己,或者是不小心泄露了他為自己編織的整整六年的謊話。

  他將許連琅抱起,將她放在了銅鏡前,俯下身,兩個人在銅鏡中對視,她是少女模樣,水蜜桃未熟,十六歲的姑娘,只是樹梢剛剛開放的花。

  而這個本該小她六歲的男人,已經儼然退去了少年人特有的柔美清雋,他是侵略的,不容置喙的,眉眼間都是遊刃有餘的傲氣。

  「阿琅,這樣的你,我如何能再喊的出姐姐。」

  他蓄勢已發,上位者的凌然在他眉眼中流轉,他不再綴滿笑意的臉像極了他的父皇。

  許連琅眼神複雜,還未繼續想下去,他又板過她的臉,主動的將自己的所有的情緒暴露開來,她終於從他眼中看到了該有的情緒波瀾。

  他已然可以藏好所有的情緒,但又親手打破那層偽裝。

  他那雙鳳眼蘸滿了碎碎點點的柔情,「阿琅,你什麼都不用擔心,也什麼都不用怕,我們還有很多個六年,什麼都沒有變,什麼都不會變。」

  「你只是睡太久了,姐姐。」

  許連琅側目,對上他溫柔到沉重的眼,那股沉重壓得她喘不過氣,「我這一輩子,最痛苦與最歡愉都在你身上。」

  路介明咬緊牙關,六年的種種他說不出,太痛了,太苦了。

  他將頭埋進了她的頸窩,「姐姐,輪到我照顧你了。」

  (本章完)

  作者說:換了稱呼,才好照顧姐姐啊感謝在2021-03-25 22:54:04~2021-03-27 22:23:3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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