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臘月初八

  冬獵是最沒意思的, 犬獸在這樣的天氣里都沒有什麼精神,只有為過冬而勃發蓄長的皮毛還能調動幾分狩獵者的樂趣。

  今年的冬獵地點依然是木蘭圍場,禮部早早安排下去, 增加了林中野獸的伙食,寄希望於這臨時抱佛腳的加餐可以將野獸的皮毛養的油光水滑一些。

  皇帝外強中乾,身子骨早就到了強弩之末,火爐散布在帳篷的各個角落,明明已經是凜然寒冬, 但整個帳篷之內都有如春天般溫暖和煦,在裡面是完全穿不住冬衣的。

  王福祿每每進來時,起一身的汗, 出去時, 這一身的汗都恨不得結成冰霜凍在他衣服上,他哆哆嗦嗦的守在外面,與竇西回的巡邏隊撞上。

  有過先前的行刺之事,皇帝特意單組了一支巡邏隊負責當天的安保,由竇西回帶隊, 七殿下統籌。

  竇西回此時出現在這裡並不奇怪,王福祿忍住身上的寒顫,斜睨著眼睛打量他, 「竇大人也不怕笑話, 娶了個婢子為妻, 咱大燕開朝以來頭一遭。」

  話語間總是免不了有那麼些陰陽怪氣的意味,他揚了揚拂塵,「聽說昨個兒聖旨頒到鎮國公府, 鎮國公當下氣的昏了過去?」

  王福祿尖細的眉毛上挑, 說話時口中的熱氣因著天氣而銳化成霧, 他兩鬢隱有雪色,看上去這兩年的確是勞心費力。

  竇西回神色未變,王福祿此人極其不喜多管閒事,今遭這般咄咄逼人,大概也是為了許連琅。

  他抱拳行禮,「公公此言差矣,家父身子骨不行,昏厥已是常事,陛下聖旨已到,他就算是再不情願,也得忍著。」

  他面上帶了一絲笑意,鎮國公父子之間的齷蹉滿京都的人都知道那麼幾分,他從來也不掩藏,「先前就與公公說過,該給連琅的,我一樣都不會少給,她出身如何,我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是她這個人。」

  王福祿冷哼了一聲,一開口就有嗆了回去,「你是可以不在乎,你能娶到她,說白了也是七殿下求來的,老夫這一得空閒就在想,這婚事,是大人給許連琅的,還是七殿下給的呢。」

  竇西回眯起了眼睛,壓不住情緒,怒氣沖了過來,「公公這是什麼意思!」

  「哎呦,竇大人這是急了?」他嘴上這樣說著,言語間依然嗆人,「竇大人突然就惱了,還不是因為無處駁斥。」

  他抱著手臂,做慣了太監,總是會習慣性的拿捏那麼一點女氣,他指尖翹起蘭花指,輕輕的點了點他的胸口,「老夫先前收過個兒子,趕巧了,與許姑娘交情甚好,老夫從他嘴裡撬出了些秘密,要不要聽?」

  ……

  有婢子在帳篷內燃了薰香,濃香從貔貅獸的嘴中噴出,藉以掩蓋銀灰炭燃燒時的刺鼻味道。

  兩股香料混合到一起,不倫不類,呼吸間都帶著一股嗆咳。

  皇帝一碗接一碗的參湯往嘴裡灌,最後喝的吃不下去飯,胃部高高鼓起,他仰躺在長塌上閉目養神,案牘上堆的公文摞得老高,他動動手指都覺得累。

  起先讓王福祿念給他聽,時間久了,就都推給了路介明。

  大概是年紀越大越是貪戀這些權,每每路介明批審公文時,皇帝總會在旁邊盯著。

  若視線可以成為刀刃,路介明早就被捅了個遍。

  他不得不服老,不得不交出自己手中的權力。

  他看著兒子挺直的腰背,年輕力強好似蓄著無限精力的身體總是會恨的牙痒痒。

  這是一種極其病態的狀態,他端著藥罐,言語間總是要為難路介明幾許,好以這樣才可以讓自己多少好受一些。

  他的鳳眼不再上揚,眼角的皺紋像是蜘蛛網,網住了那本該飛揚的眼角,讓他的眼皮都耷拉下來半蓋住了渾濁的眼珠子。

  冬獵不是非來不可,只是他心中仍有個結解不來。

  竇西回在外間求見,王福祿進來通報,看到皇帝已經閉緊了的眼眸,打算退出去,才剛剛抬步,就聽得皇帝開了口,「若是他來叩謝賜婚的,就讓他走吧,朕乏了,不想聽這些廢話。」

  王福祿應了聲,看到皇帝撩起了蠶絲被,快步跪在了皇帝腳邊替他撐開了鞋面,皇帝的手按在他的肩頭,「許連琅嫁給竇西回,這就是朕那好兒子給朕交出的答卷。他以為這樣,朕就沒辦法再動許連琅,其實他錯了,就算是為了牽制他,朕也會好好留著許連琅的命。」

  王福祿不吭聲,大拇指從皇帝的腳後跟中探出,拉出了被壓下去的鞋面。

  「這個世界上哪裡有這麼圓滿的事兒呢,朕偏偏不讓他圓滿。至高的權力與畢生所愛,他只能選一樣。」

  王福祿攙扶皇帝站了起來,皇帝走路之間已有蹣跚之態,他搖搖晃晃扒開了帳篷的縫隙,外面不知道何時落起了雪,雪花成簇狀,落到地面上,即可便化了。

  「老奴以為陛下最疼七殿下了。」王福祿本不想引火上身,但話到嘴邊始終咽不下去,「這樣對竇大人也不公平。」

  「哼」,皇帝將那條縫掩好,「介明如今擁有的一切都是朕給的,朕瞧不得他過的比朕好,朕的所愛……」

  他嘆了口氣,沒能說下去,「不說也罷。」

  「陛下還是放不下容嬪娘娘。」

  皇帝神情懨懨,「朕恨她,也放不下她,這樣兩不相見,就是最好。」

  王福祿並無子孫,不是很能理解皇帝對路介明的態度,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皇帝自然是愛七殿下的,但他又為君,既是君主,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只是子民,七殿下也不例外。

  他愛他,卻也不能接受他超越自己。

  他的愛情早就在龍椅之上消弭,他的兒子憑什麼既可以坐上龍椅,又擁有所愛之人呢。

  他做不到的,他的兒子也不該做到。

  雪漸漸下大了,地面上終於續上了一層薄薄的白,有年歲小的宮女結伴踏雪,她們走過的地方,那點子薄薄的雪被粘連在鞋底,只餘下零星幾棵枯草。

  王福祿陪在皇帝身邊看著宮女嬉鬧,朦朦朧朧中卻有憶起自己的前半生。

  「容嬪來京都之前沒見過雪,第一次見雪的時候,也像極了她們。這幾日朕老是夢見她,醒來時又慶幸自己前兩年沒有對她下殺手。也不知曉她的病如何了。」

  「人啊,總是這樣,想法一直變,現在老了,又覺得,兩不相見與兩不相忘只差一字之隔,因為見不到,才念念不忘。」

  香料的味道淡了幾分,火爐中的碳灰燃起塵灰渣滓。

  王福祿低下了頭,「您是帝王,出爾反爾無人敢批駁。再者說,七殿下不是也跟您求了這個恩賜,既如此,容嬪娘娘早來晚來都是一樣的。」

  皇帝說了這麼多,似乎就是為了等這麼一句,他似笑非笑,「是嘛。」

  野獸在林中嚎叫,驚飛了棲枝的寒鴉,今年的雪總是下不大,地皮都沒覆蓋完全的是濕就停了。

  鐵騎快馬加鞭,長鞭揮得震天響,在獵獵寒風中轉眼就消失不見。

  眾人看了,皆讓開路,滾起的塵煙又干又燥。

  那是只聽令於皇帝的鐵騎,今朝出行,不知道是為哪一出。

  那些已經下定的決心,總是需要蛔蟲們有點眼色,替主子說出來,給自己一個正當理由。

  王福祿做了這半輩子的蛔蟲,終於又一次猜對了主子的心意。

  他抄著袖口,零星的雪花滾進他的袖口,在他的虎口處化成水漬,他目光狹遠,數著地上的馬蹄印子。

  待鐵騎回來,這天總是要變一變的。

  他側過身,瞳孔驟縮了幾分,轉瞬而已,又恢復正常。

  「舒和郡主也不怕冷,這裡的紅梅開的還不如宮中好看。」魏姝凝手指頭通紅,懷裡捧著一大束的紅梅,襯的那張小臉都分外姣妍。

  其實她並沒有許連琅好看,只是這縱情的嬌憨,卻又是許連琅比不上的。

  比如,她可以毫不顧忌的說,「介明喜歡,我冷一點有什麼干係。」

  又比如,她可以肆無忌憚的對著太后的轎攆,控訴路介明總也是不近人情。

  嬌氣一點的姑娘總是會惹的男人留情幾分。

  魏姝凝捧著那一大把紅梅,嘟嘟囔囔,「也不知道哪裡好看了,偏偏他就是很喜歡,書房中總是愛擺。」

  她單手提著裙擺,在一排排精美的瓷瓶中挑選最好的一個。

  「幸好聖旨已下,我這心總算是落下了。」

  有婢女打趣她,說七殿下身邊唯一的姑娘就是郡主,訂婚不過是早晚之事。

  魏姝凝笑笑,沒搭話。

  旁邊的人怎麼能看清呢,路介明對自己有幾分上心,她還不知道,不過是她一廂情願,倒貼罷了。

  但她不介意,能嫁給他就好了,娘親說過,這嫁娶婚配,談什麼愛呢,她能找到個自己喜歡的,已經是萬幸了。

  待她終於選好瓷瓶,插·好紅梅的時候,見竇西回進了路介明的帳篷。

  她自然迴避,抱著碩大的瓶子走得搖搖晃晃,光看花了沒瞧見路,差點摔倒,胳膊處被人攙扶住,隔著密密匝匝的梅花枝子,望見了那雙煙雨朦朧的杏眼。

  她喃喃道:「許連琅……」

  「雪都停了,郡主要不要過來喝杯暖茶。」她站在梅花林中,星星點點的紅攏在身後,還不及她發間一細簪。

  魏姝凝愣愣的盯著她看,手指按在瓶口上用力收緊,指尖發著白。

  「臘月初八,大寒之日。」

  「今年的臘月初八,也是大寒之日呢。」

  她已經掀起了厚重的帘子,再一次邀請她。

  (本章完)

  作者說:下一章下一章

  這張過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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