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日抱著腦袋跪爬在了船上甲板, 臉貼在甲板上,木屑沾在青紫交加的臉上,不知道是被嚇的還是凍的, 整張臉皮都在抖。
肌肉像是不受控制似的,他整個人涕淚縱流。
今天晚上的遭遇千鈞一髮,背後的少年讓他毛骨悚然,只要許連琅再晚來一點,他必死無疑。
他本有把握可以全身而退, 卻萬萬沒料到眼前這個少年的暴虐。
路介明不由分說,甚至於懶得等他睡著放鬆警惕,直接拿著匕首闖進來, 腳上的力道太大, 直接踹在他的肋骨上。
當即他就被嗆出了兩口血,少年本來清越的聲線十分悅耳,在今夜,低沉暗怒比厲鬼還要凶,他扯著他的頭髮, 嘴角甚至於還帶著淡淡的笑意:「怎麼,李日公公,現在說不出話來了?白天的時候不是挺能說嗎?」
「我給過你機會的, 是你一而再再三的挑釁我。」少年幽深的眸子裡是不見天日的黑, 那股黑完全籠罩住他的全身。
「她怎麼能離開我呢, 她憑什麼離開我呢。」他自顧自的說著,每說一句情緒就更加崩潰,最後嗓子沙啞到了極點, 幾乎是怒吼了出來, 「是她, 先招惹我的,怎麼可以說走就走啊!」
李日甚至於聽到了他莫大的委屈,少年的委屈藏在怒火中,怒火之下儘是無奈。
李日咬緊牙,硬是擠出幾個字,「你這樣的人,根本留不住任何人。你的手上沾滿鮮血,我求求你放過她吧,是不是你這把匕首對準的下一個就是她啊。她有什麼錯,她只是看你可憐,她只是心太軟了。」
脖頸被猛然勒緊,李日覺得眼球都快要被擠爆,窒息感鋪天蓋地而來,像是幻聽一般,他聽到少年的嘆息。
「我這樣的人,也有心啊。」
一瞬間,他像極了無家可歸的犬,那犬被澆成落湯雞,毛髮黏在一起,發亮的眼早就灰白一片,犬失了主人,就連「哼唧」撒嬌都沒人聽了。
他喃喃自語,是自己都不敢肯定的語氣,「我這樣的人,原來真的不配啊。」
他突然又想起那個偷盜婢子的話,她說了,他便信了。
所以他封閉住了自己,不讓任何一個人進入,因為他不配。
直到許連琅的出現,他才慢慢明白過來,他是可以的,他或許也值得別人的疼愛,這幾月他甚至於是帶著討好的,在求著許連琅不要那麼快的收回對他的同情。
但現在都變了,他做過的那些事成了隱形的雷,只差了點燃的那一瞬間,將他炸的魂飛魄散。
他無比卑劣,嗜血的那一瞬間,他甚至於想和許連琅死在一起。
這樣一切都了結了,這樣她就可以永久了守著他了。
萬生皆苦,他尤其苦。
人生本就無可留戀。
匕首太過於鋒利,他腦子裡各種念頭在瘋狂叫囂,匕首在手掌中翻飛,刀刃先是劃破了自己的手掌,那流在船板上的血,都是他的。
疼痛讓他清醒,他似乎是聽到了許連琅的聲音,又似乎什麼都沒聽到。
手下的身體溫熱,脖頸的青筋暴露在他眼底,他想,這一刀下去,鮮血噴發,場面一定好看。
但然後呢,身體涼了,人僵冷了。
如果換成許連琅呢。
那一瞬間,他痛苦的整個人都在痙攣。
不行的,他捨不得,他那裡捨得,他寧願自己去死,也不願意傷到許連琅。
然後,他就聽到,「路介明,你好可怕。」
是許連琅的聲音。無數次他都想將這聲音牢記,好讓自己能夠一瞬間準確無誤找到她。
但此時,他只恨自己不是個聾子。
完了,天好像要塌了。
他的希望,要走了。
人影寂寂,蘆葦盪旁野草已經長出一大截,脆生生的,萬物初生長。可惜天太黑,誰都沒能瞧見。
許連琅只用了片刻的時間便接受了這一切。
她無甚驚訝,甚至於覺得,應該是這樣啊。
是了,這樣的路介明才該是路介明。
這樣的,才是完整的他。
許連琅覺得呼吸又濕又冷。
一時靜止,最先打破這份逼人至死寂靜的是緩過一口氣的李日公公。
見到許連琅,他那被抹布塞住的嘴,努力發出聲音,因為抹布太大塊,又塞的太裡面,他「嗚嗚嗚」出來,嗓子眼都是嘔吐的反意。
許連琅提起裙擺,船停泊的地方與岸邊有段小距離,淺淺的水窪她一腳邁過去,鞋襪全濕。
她上船的時候,腳下生滑,趔趄穩不住身形,那匕首掉落的地方就離她的腳尖半寸之遠,她步伐不穩,險些腳側碰到那匕首銳利的刃。路介明就那麼條件反射般的要扶她。
他害怕落在甲板上的匕首碰到她,絲毫不猶豫的,將匕首從甲板上踹下,頃刻間,便沒了影蹤。
這是他這兩年在行宮的唯一的方便自保的工具,僅僅因為怕尖端劃到冒失上船的許連琅,他可以眼睛眨都不眨的拋棄。
但是,他那伸出去攙扶許連琅的手,甚至於都沒能碰到她的衣角。
她緊皺著眉頭,側身躲了他。
路介明僵冷的真像是一具死屍。
許連琅幫李日順氣,攙扶他站起來,又再三詢問傷處……這期間,許連琅連一分一毫的目光都沒有分給他。
他見她因李日脖子上的勒痕內疚自責,攥緊了拳頭,掌心的刀傷又迸發出鮮血。
李日緩過來,一把抓住忙前忙後的許連琅,他嗆咳,「你看到了吧,這小子要不得,他太可怕了,你掂量掂量自己的小命兒,有幾條可以陪他這麼玩。」
「我跟你說,不單單如此,先前偷盜的婢子也是他殺的,膳食堂的火也是他放的,還有很多很多,你以為聳雲閣那神鬼懲罰流言哪裡來的,真有神鬼照拂嗎?都是他幹的!他還這么小,就能做出這種事,以後大了還怎麼得了。」
「許連琅,為著許姑姑的情分,我才做了如此大的犧牲,你長長記性吧,可憐他不是要把自己搭進去的。」
「他太會裝了!在你面前裝成一隻乖狗,搖尾乞憐;在暗處,他就是條瘋狗,見人就咬。」
「他沒有心的!」
李日剛從鬼門關闖了一圈回來,言辭甚烈,伴著乾咳,聲聲具烈,句句刺入路介明的心。
許連琅從始至終都沒有回李日,更沒有將目光分給路介明,她只是凝神靜聽,幫李日按著胸口。
有過那麼一瞬的安靜,也就是這一瞬,許連琅聽到了路介明小小的一聲,「不是這樣的,姐姐,不是他說的這樣的。」
他的反駁沒有絲毫底氣,甚至於是卑微的,為自己做著最後的辯解。
那句「姐姐」像是用盡了他的力氣。
許連琅目光變幻,細細查看一番,發現李日身上除了脖頸上的勒痕,身上並無其他要命的傷,咳嗽也慢慢穩定下來,除了面色因為憤怒而漲紅之外,並無大的性命之憂。
她與李日打著商量,「公公,行宮請大夫要上報理由,勞煩公公暫且忍耐一日,明日我定然帶大夫過來給公公治療。」
言下之意,是希望李日瞞一瞞這件事。
李日自然也知曉的,若他按照流程找大夫自然要牽扯進來路介明,他一個小小太監,牽扯到皇子,不知道要驚動到什麼程度。
而且,儘管是皇子動手,但他這條賤命,很有可能成為皇家為了維護顏面的犧牲品。
他用力咽了咽頭水,感覺脖子處倒也還好,死不了。
「不用了,我這命硬,死不了。」
許連琅感激的道謝。
他一道謝,李日又要生氣,「你道謝什麼,你幹嘛幫他道謝。」
李日公公這一片苦心,許連琅是沒齒難忘的,她連忙順著他說:「是我謝謝公公,讓我看清眼前日日照料的人是什麼樣。」
李日得了她這句話,舒心了許多,被許連琅攙扶著進了帳篷,蓋好了被子,就開始趕人了。
「去,回去收拾行李。」
許連琅沒有反駁,離開帳篷,看到了那孩子還站在船上,一張臉慘白到極點。仿佛被恐嚇,險些丟掉生命的是他。
她目光淡淡,臉色凝重,眼眶裡是誰都瞧不到的傷痛,「怎麼?還要我請你回聳雲閣?」
她語氣絕對算不上好,壞透了,很沖。
但至少她跟他說話了,路介明甚至於卑微的想,這樣就好,他不要自尊,只要她。只要她還願意理理自己。
哪怕她明日就要走,只要她能理理自己就好了。
少年飛快下船,明明長腿步子邁的很快,到了距離她三步之遠的地方,又慢下來。
想靠近,又不敢,最後只能保持這三步之差。
「姐姐。」他漂亮的唇動了動,沒有發出聲音,但許連琅能看出,是這兩個字。
許連琅一把扯過他垂放在腿側的手,不顧那些傷口,用力的攥了回去。
她問他,「疼嗎?」
他搖頭,她便攥的更用力一點。
她的力氣能有多大,但捏痛一個本就有傷的手實在輕易的很。
那匕首實在是太鋒利了,傷口看似淺,實則深,在許連琅的屢次用力之下,鮮血蔓延在兩個人的手心,又順著手腕,流到手臂,濕了許連琅的衣裙。
「疼嗎?」
不知道這句話問了幾次了,他還在搖頭。
最後,許連琅紅了眼,出口便是質問,帶著哭腔的質問像是千斤擔壓在路介明心上,「路介明,你是個假人嗎?他們說你沒有心,你就證明給我看啊,你有心,你也會疼,你也會害怕,你也會有珍惜的人。」
「你證明給我看啊,」許連琅嗚咽出聲,「告訴我啊,你很疼。」
「你殺他們,是因為他們弄疼了你。對不對。」
(本章完)
作者說:總覺得要解釋一下哈,李日公公的確是好心,許連琅如此這般,真怕大家覺得她聖母,但其實很多事,不是當事人,別人是不能完全感受的。
好與壞,黑與白,本來就不是那麼界限分明。
我們一日日長大,一日日明白,是非並不是那麼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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