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衍住的地方不在小區,而是南城老城區最常見的弄堂胡同,也就是常說的老破小居民樓。
他推著自行車走進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將車停靠在了一樓的巷道口,然後領著林初穗上了二樓。
林初穗甚至能嗅到空氣中生澀陳腐的木質霉味。
雖然外面的環境不怎麼樣,但是家裡卻很乾淨,燈光敞亮,就連最容易落灰的家具轉角處都被打掃得纖塵不染。
房間是兩居室,姐姐和肖衍一人一間房。
乍然來到他住的地方,林初穗感覺到有一點點的不自然。
在學校里,他們的關係只是最普通的同學,甚至連好朋友都算不上。
現在來到他家裡、看到他最真實的生活,看到完全不同於學校里乾淨清秀的優等生的另一個模樣的肖衍。
林初穗感覺和他的距離……一下子被動地拉近了很多。
肖衍去房間裡面換了乾淨的被單,一句話都沒說。
林初穗侷促地站在門邊,看著他的背影,問道:「肖姐姐……是你的親姐姐嗎?」
看著不太像。
肖衍換好了被套,站直了身子,漫不經心道:「我和她在孤兒院認識,那時候她就是姐姐了。後來,也一直是姐姐。」
林初穗點點頭,很懂事地不再多問了。
……
晚上,林初穗洗完澡出來,換上了肖衍給她準備的白T當睡衣。
「這衣服好大呀,是你姐姐的麼?」
「姐在上課,手機靜音,我不好隨便拿她的衣服,這T恤是我的。」
「哦。」
還挺紳士,比某個假洋鬼子強。
肖衍正在桌邊寫作業,偏頭望了她一眼。
小姑娘洗完澡出來,黑頭髮還是潤的,搭在單薄的肩上,小臉比平日裡更加白皙,唇色透著淡淡的紅潤。
她的五官本來極漂亮明艷,只是因為平時喪喪的樣子,又總穿運動衫和男生一起玩,所以掩蓋了她乖巧的五官。
肖衍的視線下移,落到她V領的鎖骨下面,只掃了一眼,便移開了目光。
林初穗看到他在寫作業,於是溜達著走過去,趴在桌邊看他做題。
「你數學第三個選擇題做錯了。」林初穗伸手指著選項:「這個,你選的C,應該選B。」
肖衍漫不經心道:「選C沒錯,許嘉寧錯了。」
「你怎麼知道是許嘉寧說的?」
「你身邊的那幾個……能給我指錯的,除了你狂妄自大的繼兄,還有誰。」
「就你聰明。」林初穗摳摳頁角,悶聲說:「還有,他不是我繼兄。」
反正她不承認。
肖衍沒有跟她爭辯什麼,繼續寫作業。
林初穗趴在桌邊,猶豫了半晌,說道:「剛剛的事,你不准告訴任何人。」
肖衍一邊在草稿紙上驗算著,一邊說道:「你洗澡時間不超過十五分鐘的事?」
「不是!就回來的時候,我跟你說的那些……」林初穗悶悶地轉過身:「算了。」
反正他也沒有在意。
是啊,只是自己耿耿於懷、難以解脫的秘密,別人……又怎麼會放在心上。
肖衍的筆尖頓了頓,說道:「不說,也可以。」
林初穗一聽這話,便感覺到不妙,防備地望著他:「你又想威脅我?」
肖衍快速地在草稿紙上寫下了一道數學題,對她說道:「把這道題做會,我替你保守秘密。」
林初穗嘴角抽動:「不至於吧。」
你們優等生提要求都這麼硬核?
「你可以選擇翻教材自學,然後用公式推導,也可以去請教你的繼兄或其他人,或者……我。」
林初穗粗略地看了眼這道題目,結果悲催地發現,她好像連題目都看不懂。
「我選擇向你請教。」林初穗也懶得廢話,直接將草稿紙遞到他面前:「給我講吧。」
雖然她擺出來一副「本小姐聽你講題是給臉了」的表情,理直氣壯地向他「請教」,但肖衍還是盡職盡責地畫了拋物線,耐心地給她講了一遍步驟——
「F(x)為奇函數,則f(負x)=負f(x)……」
聽了一半林初穗就開始打瞌睡,然後開始神遊,視線從筆尖落到他白皙的手背上,然後順著手臂,望見他性感的喉結和脈絡分明的頸子,在往上,是鋒薄的唇……
性感。
「聽懂了?」
她眨眨眼,盯著他的唇:「完全,沒有。」
「那我再給你講一遍。」
林初穗崩潰地趴在了桌上:「學神,你長得這麼好看,為什麼偏偏跟我過不去呢!」
「我再給你講一遍。」
「不想聽。」
「當X小於零時,負f(x)=f(負x)=負[負(負x)減1]=負x加1大於0……」
林初穗一個呵欠接著一個呵欠。
肖衍清淺的視線落在草稿紙上,頓了幾秒,然後抽回草稿紙,兀自做自己的習題,不再勉強她:「人生在世,只有自己成全自己,朋友可以陪你放縱,但不能幫你生活。」
林初穗見他好像有些生氣了,摸出手機掃了會兒主屏幕,然後又抬眼,心虛地望望他:「我不要需要誰成全。」
他面無表情地演算著,不再多說一句話,看起來好像真的……
生氣了。
林初穗心裡有些過意不去,終於還是拿起了剛剛的那張草稿紙,從他的手邊抽走一隻紅筆,認真地看了會兒。
看,肯定是看不懂。
不過……為了讓自己良心安寧,先假裝自己很認真吧。
幾分鐘後,肖衍走出了房間,去陽台上吹吹冷風醒腦提神。
透過玻璃窗,可以看到小姑娘還趴在桌邊,雙腿蜷在椅子上,百無聊賴地看著草稿紙發呆。
肖衍轉過身去,閉上眼。
夜風徐徐地吹著,撐著陽台護欄,眺望著這一帶破漏的房屋,聽著隔壁女人開最大音量看八點檔家庭倫理劇。
遠處,時不時傳來幾聲狗叫。
生活,就是這鐵一般的真實。
他從出生就在抗爭,孤兒院的每個小孩每天只能分到一顆糖,因為他性格孤僻,且學習好,那些小傢伙結成聯盟,搶他的糖。
他打他們,咬他們,護住自己僅有的一顆糖。
後來被關在國外的私人醫院,麻……醉後失去了半片肝臟,他忍著劇痛,每天吃很多很多,努力恢復健康。
他知道遮蔽陽光的烏雲有多厚,所以決定用死亡向他們復仇。
他一直都在努力掙扎,想要爬出泥沼。
這一次也一樣,他想要活下去。
晚上,肖淺上夜校回來,看到林初穗留宿家裡,很是驚詫。
不過,驚訝的神情只是一晃而逝,她見林初穗已經困得呵欠連天了,於是讓她先睡。
「姐姐你不睡嗎?」
肖淺拿出了複習書,打開檯燈,調暗了光線:「我做會兒題,小初你先睡吧。」
林初穗抱著柔軟的被子,看著她纖瘦的背影,感嘆道:「姐姐,你們怎麼都這麼努力呀。」
肖淺溫柔地笑著說:「不努力,以後怎麼給阿衍娶媳婦呀。」
「哇,你還怕他沒有媳婦呢!」林初穗趕緊說道:「你都不知道,我們學校三天兩頭便有女生跟他告白,他好受歡迎呢!」
肖淺笑了下:「那你呢,也喜歡他嗎?」
「我……」林初穗拉長了調子:「當然不。」
「為什麼不?」
林初穗不太好意思和她討論這個話題,鑽進了被窩裡:「姐姐我睡啦,晚安!」
被窩裡,林初穗摸出了那張皺巴巴的草稿紙,借著檯燈的餘光,看著草稿紙上他遒勁有力的字體。
已經好久好久,她都忘了,為一個目標拼命努力是什麼感覺了。
很快,林初穗就睡著了,而且睡得跟頭豬似的。
這兩年睡課堂、睡網吧、甚至睡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她都養成習慣了,任何地方、隨時隨地,她都能夠輕鬆入眠。
第二天醒來,已經是七點了。
七點半早讀課,今天是語文早讀,語文老師是個古怪的老頭,總會想一些奇奇怪怪的方法「折磨」學生。
上一次林初穗在語文早讀課,結果被罰在課間操,對著領操員同學深情背誦《致橡樹》。
社死不要緊,這事兒拼的就是臉皮厚,反正只要她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但關鍵……領操員是個沒經歷過風雨的高一新生小胖子,被學姐林初穗聲情並茂的「我如果愛你,絕不學痴情的鳥兒,為綠蔭重複單調的歌曲」給深深地震撼到了。
自那以後,他辭去了領操員的職務,每次看到林初穗,小胖臉上都要浮現詭異的潮紅,見了她都躲著走。
林初穗反正是不想再傷害第二個領操員了,所以語文早讀基本上都沒有遲到過。
她一個鯉魚打挺起了床,匆匆換了校服,衝出房間。
肖淺早已出門去店鋪了,肖衍也不見蹤影,似乎已經出門了。
林初穗隨手用水抹了把臉,然後跌跌撞撞跑出門,便看到肖衍推著單車走出弄堂口。
清晨溫煦的陽光灑在他的身上,乾乾淨淨,纖塵不染。
林初穗沖他喊了聲:「都快遲到了!你為什麼不叫我!」
肖衍抬頭,漂亮的眼眸里落滿了光,瞳子顯出幾分淺褐:「你需要嗎?」
「女神一生放縱不羈愛自由,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尤其是湯老頭那傢伙的語文早讀課!」
林初穗一路風風火火地跑下了樓,肖衍已經騎上了單車,背影消失在晨曦光暈的小巷裡。
「消炎藥,等我下!」
林初穗小跑著追上去,肖衍似故意等她,又不讓她追上,騎得不快也不慢,悠哉游哉走了一路。
快到學校門口,林初穗終於揪住了他的衣角,氣喘吁吁道:「抓……抓到你了!」
肖衍按下剎車:「抓我做什麼?」
「載我去學校,要遲到啦!」
他抬起頭,面無表情道:「女神只需要高抬貴腿,再多走十米,就可以進入校門。」
「……」
林初穗望了眼近在咫尺的校門,咬咬牙,不甘地說:「可我追了你兩公里!」
「所以?
「所以我必須坐一下你的車,不然我白追了!」
「其實你也可以選擇打車,也許比我還快……」
他話音未落,林初穗已經坐上了他的車后座,催促道:「快走快走,還有最後五分鐘了!」
肖衍無奈,只能載著她駛入了校園裡。
他迎著晨光,穿著乾淨的藍白校服、騎單車的模樣,一路都很吸眼球。
林初穗踢著腳下的落葉和樹影,又抬頭看了眼他的背影。
「消炎藥,你到底為什麼跑來跟我當同桌啊?」
「我不是喜歡你嗎?」
「你真喜歡我啊?」
「你終於對自己的魅力產生懷疑了。」
「沒有!」林初穗聽出了他調子裡的嘲諷,嘴硬道:「你對我的愛,我仍舊深信不疑,並且洋洋得意、沾沾自喜!」
肖衍輕笑了一下——
「哦。」
林初穗看著他乾淨的笑容,有些怔。
這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露出這麼輕鬆的神情。
……
早讀課時,陸馳從後面探身湊上前,在她耳畔輕聲問:「一起進教室,昨晚你倆不會真在一起吧?」
「嗯,我在他家借宿一晚。」
「我去!年級第一,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能力啊!他行不行?」
「年級第一當然行。」
說完這話,連陸甜白都忍不住回頭望他們,眼神驚悚。
林初穗為了不帶壞未成年兒童,又補充道:「年級第一當然行,數學作業,你不是抄得很開心嗎。」
「別說他給你補習了一晚上。」
「還真是。」
「切~沒勁。」
許嘉寧手裡拿著古詩詞小本,冷嘲道:「夜不歸宿、晚上跑去男生家裡睡,你爸知道,估摸著也要氣得仰臥起坐。」
「關你屁事。」林初穗很不客氣地說:「還有,少提我爸!」
許嘉寧冷笑:「抱著一個已經死去的人不撒手,讓活著的人傷心、失望,你覺得全世界都對不起你,那你又對得起誰?」
林初穗拿著語文課本的手緊了緊:「對我的生活……指手畫腳,那你又以為你是誰?」
「不好意思,我爸和你媽結婚了,我現在是你兄長,當然,法律上的。」許嘉寧終於放下了課本,抬起頭望向她:「對你客氣,是因為你昨天主動撤了照片,我覺得你還沒有完全無藥可救。」
「謝謝,但我不需要你的評價。」
「我懶得評價你。哦,對了,順便說一聲,昨天晚上,他們睡的是主臥。」
林初穗的心臟砰砰直跳,血直衝腦門,手緊緊我成了拳頭:「你……再說一遍。」
許嘉寧抬起下頜,冷嘲道:「小鬼,你以為靠叛逆就能左右家長的生活嗎?幼稚。」
肖衍偏頭看了眼林初穗,她的臉已經脹紅了。
憤怒到極致之後,是深深的無力感。
許嘉寧戳到了她心裡最脆弱處。
就連前排的陸甜白都感覺到了劍拔弩張的氣氛,回頭擔憂地望著他們:「閨蜜,冷靜一下。」
陸馳也熱血沸騰了,隨時準備著,如果林初穗點炮開干,他當然第一個衝上去幫她干架。
林初穗嗓音顫慄,死死盯著許嘉寧:「法律上的『哥哥』,你很厲害,各方面都強過我,也比我更懂事,更討家人喜歡,很享受這種優越感,對嗎。」
許嘉寧冷笑:「我如果要low到從loser這裡找優越感,那也未免太失敗了吧。」
「你說什麼呢!」陸馳終於是聽不下去了,站起身揪住了許嘉寧的衣領:「會拽幾句英語了不起?」
他和林初穗是從小一起玩到大的鐵哥們,自然見不得林初穗被欺負。
「比不過,就動手是嗎?」
「比不過?初哥牛逼的時候,你他媽還在什麼破伊頓公學裝你的假紳士呢!」
許嘉寧冷笑:「有多牛逼啊,是數學終於考及格了嗎?還是英語聽力終於對了一個?」
「你別看不起人!」陸馳被他氣得嗓子都冒煙了:「小學到初中,我們初哥成績一直都很好,還上過電視呢!」
「你開什麼玩笑?」
「開玩笑,你去打聽打聽,南城附中的過目不忘的天才少女,拿獎拿到手軟,還參加過央視最強記憶的全國比賽,把一幫哈佛牛津的大學生干趴下……」
肖衍望了林初穗一眼。
「閉嘴!」林初穗尖銳地斥住了陸馳。
陸馳不服氣,還想說什麼,但是冒到喉嚨里的話,都被她刀子般的眼神給逼了回去。
他訕訕地坐了下來,煩躁地打開了語文書,不再說了。
許嘉寧也坐了下來,冷冷嘲了句:「吹牛不打草稿,她要這麼厲害,我叫她一聲哥。」
林初穗心情已經平靜了下來,轉過身,盯著許嘉寧,看了半晌。
許嘉寧被她看得心裡發毛,很不客氣地說:「幹嘛?」
林初穗順手扯過他桌子左上角的數學練習冊,指了指選擇題的第三題:「這道題,你做錯了,選B,不選C。」
許嘉寧嘲諷地揚了揚嘴角:「不可能。」
林初穗朗聲道:「f(x)為奇函數,則f(負x)=負f(x)。」
肖衍緩緩側過頭,望向她。
這道題,是昨天晚上他給她講過,而她完全聽不懂的那道……
小姑娘漆黑的眸子裡閃爍著堅定的光芒,甚至連草稿紙都懶得用,直接說道:「當X小於零時,負f(x)=f(負x)=負[負(負x)減1]=負x加1大於0,所以應該選B,而C選項,錯在f(x)乘以f(負x)等於(x減1)(負x加1)小於0。」
肖衍聽著她的步驟,腦子裡也在快速地演算著。
舒爾,嘴角淡淡地揚了揚。
毫無高中數學基礎的學渣,居然把這道題的所有解題步驟……背下來了。
……
「我去!」
林初穗說完之後,許嘉寧還沒反應過來,陸馳和章承宇同時鼓起掌來,熱血沸騰——
「初哥牛逼!給初哥遞茶!」
「初神又回來了!」
許嘉寧拿起筆,開始在草稿紙上奮力驗算,很快,答案便驗算出來了。
和林初穗口述的步驟一樣,選B,不選C,是他粗心大意了。
許嘉寧眼神猶疑地望了她一眼,似乎也開始相信剛剛陸馳說的話。
「叫哥就免了,我不缺小弟。」林初穗高貴冷艷地轉過身——
「叫初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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