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爭?」
顧俊望著北邊那片迷霧前的譚金明,看到的像是重重陰影,「濫殺無辜、凌駕別人,你們把這些稱為抗爭?」
「顧醫生,你可能對我們有一些誤會。」譚金明攤開雙手,「不過一開始,你認知的肥明也不了解……」
在那邊沼澤上,兩支破霧人小隊的克隆體都再無動靜了,要麼成了血碎,要麼是沉在腐泥中的一具屍體。
而這邊破霧人小隊的八人,還在持槍警備著周圍,矗起的心智支柱網塔也在抵禦著。
他們的意志,不會那麼容易被攻陷的。
顧俊更是如此,儘管身體與精神都十分疲憊,信念卻不曾動搖,「我認知的那個肥明,他不喜歡別人叫他肥明,但他不會因此把那個人殺掉,他很善良,他也會有軟弱的方面,但不像你們,所謂抗爭是肆意,還向弱者揮刀。」
「這就是顧醫生你們的問題所在。」譚金明語氣帶笑,「『弱者』,你們的觀念里,弱者就是弱者,像肥明那樣的人、像你們認識的知道的那些負選擇和平局,需要強者的同情、憐憫和照顧,否則那些人沒有活路。」
傳來的聲音漸變混濁,但又重疊在一起,像是譚金明在說,又像是迷霧中那股未知聲音在說。
「這是你們打從心底里的一種輕蔑,一種區分,正常人和殘疾人,強者和弱者。這是社會教給你們的,多數時候的確是事實。不過,多數人並不是真的在乎那些弱者,多數人只是想花費很少的代價來獲得道德快感,接著就拋之腦後,如果那些弱者真的相信了他們的善意,他們會煩的。
也許有少數人會真的在乎吧,但也是自我感覺良好地給那些弱者套上了枷鎖。
那個枷鎖磨滅了志氣,消融了抗爭,認同了自己是弱者,接受這種劃分,接受這種期望,接受這種角色。
到了最後,連自己的本身,也覺得自己不可能、佩不上。
顧醫生,你一直好奇負選擇生命會的想法,我們只是持不同觀念而已。
我們不同情不可憐負選擇,我們不輕蔑他們,我們也不給他們枷鎖。
我們,給他們一個蛻變的機會。
這個機會,當然了,是以痛苦的方式。」
隨著這股話聲,譚金明背後的迷霧中走出了更多的人影,眾人認得出那當中有其它兇殺案的嫌犯,顧俊也再一次看到了那道騎著自行車不斷轉圈的身影,陳行,還是那個譫妄樣子,還是騎著自行車在沼澤上打轉。
不只是北邊,周圍的重重瘴霧裡也有無數身影在隱現。
蛻變?痛苦的方式?顧俊心頭微盪,這就是他們自詡的崇高理念嗎……
其他人亦是心緒複雜,想反駁的話紛亂在心中,但沒有說話,堅守著心智支柱。
「所以你們就強迫別人接受所謂的蛻變機會?」他問道。
「一個精神病患者被強制送進精神病院,一個因事故垂死的患者被顧醫生你搶救,算不算一種強迫治療?」
那股聲音又說道,「怎樣算是精神病?由誰來定義?認同自己是個弱者,渾渾噩噩地活著,時而感到不甘,時而有些想法,但始終不採取行動把自己從自身的苦難、從別人的輕蔑當中解救出來。顧醫生,這就是一種精神病吧,這就是垂死狀態。我們有強迫他們接受治療嗎?你搶救垂死患者有的話,那我們也有。」
「狡辯……」樓筱寧忍不住道,「搶救是救人,你們是殺人……」
「你們殺了很多人……」馮佩倩也說,「譚金明,你當時不也是不願意的嗎,你那天給你父母發的簡訊,是不想這樣的,你現在是被黑暗侵蝕了,被影響,被別人操縱著……」
「把痛苦加到別人頭上,你們也好意思說是救人。」格蘭特-貝爾斥了一聲。
他們已經受不了對方的歪理與狂妄。
「即使有麻醉的今天,做手術也會伴隨著痛苦。」譚金明臉上笑了笑,漸轉冷峻,「痛苦不是什麼壞東西。痛苦會摧毀真正的弱小,但痛苦也塑造真正的強大。更多的痛苦,更多的力量。
當然,什麼手術都有失敗率,有死亡率的。
死不了的話,那就跟這個世界好好地玩吧。」
灰沉沉的天空上烏雲凝滯,寒風吹破迷霧,更多的身影清晰地走出在眾人面前,在那些人的臉上,有的還帶著猶豫,有的帶著畏懼,有的明顯近乎崩潰。他們中很多人可能是平局,長相普通,身材普通,什麼都普通……
但那當中,一些人已是像譚金明那樣,面容平靜,有著一種冷漠。
輪胎濺起了黑色的泥水,騎著自行車的陳行又轉過了一圈,喃喃著只有他自己聽得清楚的話語。
被包圍在中間的眾人都能感到,風更冷了,血腥味更重。
「你們說得再花巧,都粉飾不了你們濫殺的事實。」顧俊沉聲道,還陷於泥沼中的雙腳被勒得更緊了,「你們的做派比你們憎惡的所謂強者要惡劣千倍,如果你們覺得自己是在開創一個新世界,那也只是強弱的角色更換了,根本就沒有解決到什麼問題。」
「真高興顧醫生你意識到事情可以發展成那樣。不過,我們對那樣不感興趣,我們從來不是想在現有世界的秩序形態中做人上人。說到什麼開創新世界,其實我們也有很多疑惑的,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
譚金明說著,也像是那些人在說著,「真誠的殘忍,也比虛偽的友善,更好,更尊重人。」
「我可以說一句嗎,我很清楚人性惡的一面。」鄧惜玫發聲道,那些如煙往事像積年未愈的傷口隱隱作痛,「你們沉浸於人性的惡,沒什麼了不起的。進食痛苦能得到力量,但是驅逐痛苦,也能得到力量。」
「沒用的雞湯!」那股聲音有了一點點躁悶,「鄧小姐、顧醫生,你們,當然了,你們為你們的利益說話,當然可以說些大義凜然的雞湯……除了讓你們自己感覺良好,什麼都沒改變。」
這時候,於馳難受地抓著腦袋,面上的青筋跳動,「小心啊,布克斯的力量在越來越活躍了……」
凜冽的風把沼澤上的朽樹枯枝直卷上天,那隻烏鴉還在上空徘徊,仿佛是等待著腐肉的禿鷹。
「惜玫說得對,人性有善有惡。」顧俊說道,對方越煩這點,就越要說這點,「用善良就不能解救自身嗎?要解決這個世界的醜惡不應該用善良的方式嗎?我們都在抑制惡面,盡力做好事。你們呢?殺人、壯大黑山羊的力量呼喚異嬰、把自己變成黑暗造物,這是在改變什麼?」
「顧醫生,我們不是說過了麼。」那股聲音冷道,「改變自身的處境。」
迷霧被狂風激盪,顧俊看到也算失蹤了的那些大巷負選擇,在四周的霧氣中隱現。
駝背年邁的阿懵,半邊頭部燒傷的盧家敏,坐著輪椅的孩童鵬仔,也坐輪椅的老人跛雷……還有其他人……
他們面無表情,他們望著這邊。
那聲音在說,像他們在說。
「顧醫生,你能治好我們的病嗎?你不能。
這個世界的醫學水平極其低下,進步極其緩慢,有錢沒藥用;醫療制度不保證醫療,製藥公司吃人,有藥沒錢用。就不算你說的黑暗嗎?你有做過什麼嗎?你沒有。
你明白了嗎?你沒辦法解決這些問題,你沒有道理阻止我們。
你憑什麼阻止我們抓著機會改變自身處境?黑暗力量?它救治了我們,怎麼就黑暗了?
是因為你的利益吧,你要悍衛你們正常人、正選擇的利益,但我們要悍衛我們的利益。
其實你一直搞錯了一點,我們這些人曾經每個也搞錯過。
我們和你們是兩個物種啊。
你們定義的疾病是我們的天性。
無解吧?還是有辦法的,你們消滅我們,或者,我們消滅你們。
是正,是負,總有一個結果,痛苦不允許平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