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八章 右手

  隨著這個上午不再是清晨,天上的烏雲漸淡,石洞山落滿楓葉的山路上,登山遊客逐漸多了起來。

  其中就有彭輝、張國睿等一夥高中生,在周末出來爬山活動,但才爬了一半不到,同行的幾個女生就嬉笑地抱怨起來了:「好累啊。」「還要爬多久啊。」「放心,還沒到山腰呢!」

  在這個時分,依然全都是上山的人,就沒有從山上下來的。

  還這麼想著呢,突然間,他們看見從上方的山路,有一道壯胖男人的身影喘著氣地匆匆奔下來,大秋天的,那個男人卻滿頭滿臉是汗,身上的一套灰黑色的運動服也濕透了,還沾著些泥土似的污漬。

  這人看上去就像是往河裡狠狠地摔了一跟頭,額頭似乎摔破了,有些鮮血,把他的運動服也沾染了幾塊血跡。

  當這個壯胖男人從他們身邊擠著山階的快步走過,空氣中也多了一股強烈的血腥味。

  彭輝向來有著過敏性鼻炎,被這股氣味沖了一衝,一個噴嚏頓時就打了出來,鼻腔內很是難受,「這什麼氣味啊……」他不由嘀咕,平時跟著媽媽從菜市場的肉檔走過時都沒有這麼大味。

  想起肉檔,彭輝側著身回望那個下山的壯胖男人,眼前隱約閃過一些凌亂的記憶畫面。

  肉檔老闆高高地舉起屠刀,對著砧板上的一塊鮮紅的豬肉砍下去,砰嘭的重響,豬肉被砍成兩半,又一刀,再一刀,肉被砍碎,血從刀鋒流下,流到砧板上,濺到屠夫的身上……

  「那人是摔進河裡了吧?」

  「這山哪來的河,我估計是摔進哪條小溝里了。」

  「是來釣魚的吧?真倒霉……」

  眾人一邊小聲地談論著,一邊繼續往山階上方邁出腳步。

  所以說最好不要一個人爬山探險,經常就有驢友是這麼出事的,有些運氣好被救了,有些運氣不好的死掉了,也不是沒有過這類的新聞。那個男人還好摔得不重,要是摔得骨折什麼的,又得出動消防員來救人。

  張國睿他們八卦了幾句後,就把這件事拋之腦後了,但彭輝仍有些不舒服的感覺。

  他回頭看去了好幾次,直至再也看不到那道穿運動服的壯胖身影。

  噔,噔,噔……

  落在山階上的腳步聲凌亂而沉重,氣息在粗喘,有鮮血滴落在台階暗黃的楓葉上。

  譚金明腳下走得很快,這個速度源於心中極度的恐慌,一片空白的頭腦里有什麼在嗡嗡亂響。

  我做了什麼,我都做了什麼……怎麼會這樣,怎麼能這樣……子博他們……

  不,你不需要責怪你自己,你沒有做錯什麼,一點點都沒有。

  你只是做了世人一向都在做著的事情,他們也都做著,每個人都是這樣。

  弱肉強吃,這是真理,這就是世界的本來面目……

  「啊!」譚金明痛苦地捂住了腦袋,「走開,走開啊!」他想驅趕這股聲音,不想再聽到了,就是這股聲音害他那樣的,是這股聲音說要怎麼樣做,是這股聲音推著他……

  是嗎?我沒有推著你,我只是把你自己真正的想法讓你看到而已。

  你壓抑著自己,壓抑很多年了,其實你一點都不喜歡別人叫你肥明,你從小就不喜歡。小時候你每次聽到同學這麼叫你,你都不高興,你想讓他們閉嘴。你後來習慣了,所謂「習慣」其實只是想讓自己好過一些……

  其實你不是沒所謂,你只是放棄了反抗,你認輸了。

  難道我說錯了嗎?難道剛才,你不是感受到了贏的滋味嗎?對於贏,你還有著渴望……

  「走開啊……」譚金明雙手更加用力地按著腦袋,雙手直要鑽進腦里把那股聲音揪出來,已是滿臉漲得青色,腳下踩空了一階幾乎滾落下山,譚金明停住腳步,喘著氣,突然想哭,大聲的哭。

  眼前,又有一些剛發生不久的景象在閃爍不定,驚慌的、慘烈的叫喊聲又在耳朵里迴響。

  「肥明!肥明……!別啊!」

  不知道哪來的力氣,那麼大,半點餘地都沒有。兩個高大的壯年男人都是被一手就擰起來,一甩就砸在澗間的石頭上,砸得昏頭轉向,爬不起身,他們嗚叫著、掙扎著,但力氣小得就像個嬰兒。

  他們毫無還手之力,是他們輸了,要怪就怪他們自己輸了,是他們沒有還手之力……

  嘭,嘭,嘭!

  重重的撞擊聲,是頭顱撞在嶙峋大石上的聲響,一下又一下,鮮血迸流出來,然後碎肉也濺起了。

  山澗的流水聲依然潺潺,但澄清的水流中多了一些血色,從上空落下,消融於水面,流散。

  又有一個東西落下,是只破碎的眼球。

  「不,不……」譚金明哽咽起來,茫然地望著陰雲遍布的天空,那未滅的光線還是照亮了一些未被淹沒的記憶,他和王子博大學時的事情,互相打趣互相損,畢業,出來工作……

  早就說過了,以後王子博結婚的時候,他肥明要當伴郎。

  他肥明要是也有結婚的那一天,伴郎團里也是少不了王子博。

  成為社畜之後,同學不剩下幾個還有聯繫的了,即使平時在朋友圈裡互相點讚,也只是心照不宣的敷衍。但他和王子博不同,仍然有聯繫,時不時出來一起玩,因為是真朋友……

  「啊,滾開啊!」譚金明抓著腦袋,越想越痛苦,恨不得把自己的腦袋抓碎。

  既是痛苦悔恨於自己所做之事,又驚恐慌亂於將要承擔的後果。

  我不想那樣,絕對不想那樣,我從來沒想過要那樣對待子博,還有……還有其他人……

  更多的記憶碎片在眼前不斷地閃現,伴隨著女生的哭叫聲音,她們嚇傻了,嚇癱了,她們想要逃跑……

  但是,她們,一個都沒有逃得掉。

  譚金明想不明白自己怎麼能追得那麼快,那根本不是他能有的速度,不可能的,他就一肥宅,跑幾步就喘,爬幾級樓梯也喘,從來都無法追得那麼快……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貶低你自己,這會讓你好受一些嗎?

  跪在一個很低的位置,一無所有,也就沒什麼可輸的了,這樣就沒有競爭的壓力了。

  因為你放棄了競爭,你放棄了自己。

  但那是以前,「肥明」,是以前。你已經不同了,你可以不同。

  「走開啊……啊……」譚金明幾乎要跪倒在地上,已是痛哭涕流,要用自己額頭去撞擊砌就山階的石板,他已經受不了了,不想再聽到這個聲音,那不是他的想法,不是的……

  他的舉止當然讓旁邊走過的遊客都為之疑惑,一夥遊客嘀咕著走過去了,興許以為遇到個醉漢或者精神病。

  另一夥遊人中有個好心的大姐,走上來疑問道:「你好?怎麼了?有什麼不舒服嗎?要不要幫你叫人?」

  「我……」譚金明頓了頓,就什麼都沒說的猛頭往山下奔去,慌張漫滿了全身,茫然,害怕。

  這裡好多人,都看到我了……山腳入口那邊有監控,都拍下了,我跟子博他們一起來的……

  還有,路上我坐的子博的車,車上的行車紀錄儀,一路上,全部拍下了。

  慌奔了一段路,譚金明的腳步便緩了下來,能去哪裡呢,根本就不可能逃得掉。

  逃?為什麼要逃?你都逃了多少年了?想點別的,你不只是能這樣。

  譚金明環顧著周圍,陰冷的山風鑽破衣服、鑽入皮肉,他一時間感到萬事皆空,自己犯下了大錯,不能原諒也無可挽回的大錯,已經沒有辦法了,自己也真的該死……只是,只是……

  目眶落下了淚水,譚金明微顫的雙手拿出了衣袋裡的手機,手機殼上沾染了一些血跡。

  他按動著屏幕,哽咽著,給媽媽發去了一條信息:「媽媽,對不起,我沒想那麼做」再給爸爸發去另一條信息:「爸爸,對不起,我沒想那麼做」

  發完之後,譚金明轉身往山階邊緣走去,除了一些小路口,從山腳到山頂的石階都伴有石砌的護欄。

  但護欄不高,成年人跨一跨就能翻過去,而這段路靠著東邊的護欄外面,是整天煙霧縈繞的山谷。以前有發生過這種事情,遊客坐在護欄上拍照卻不小心翻身掉了下去,摔到山底下,因而死亡。

  這時譚金明站在護欄邊上,雙手按著護欄杆,撐起雙腳,就要翻過護欄跳下去。

  突然,他的右手猛地一下握緊了欄杆,他的神情卻露出驚懼,這、這……

  譚金明還剛生驚疑之際,右手舉起一把扯住了頭髮,猛力地扯起,譚金明頓時一聲慘厲的痛叫,想鬆開自己的右手卻已經全然無法控制,反而扯得更加用力了。

  這隻右手以一個奇詭的角度,看上去像是自己揪著自己的頭皮,往回走去,離開護欄邊緣。

  「啊……」譚金明仍在痛呼,痛得滿臉的青筋暴突,兩隻眼球也在急速充血變紅。

  他感覺自己的右手不再屬於自己,這隻右手有了生命,是那股聲音……

  那股聲音變得更加真切清晰,在對他說著,就在他腦海里說著:

  你好啊,負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