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日的清晨,胡磊從床上爬起,就見室內一片昏暗。伸手去拉燈繩,這些天手感已經覺很緊的燈繩竟然直接被扯斷了。胡磊在心裏面罵了一句,起身走到窗邊,就見窗外一片霧蒙蒙的,推開窗戶,潮氣直接灌入屋內,胡磊趕緊把窗戶關上。
到了飯廳,桌上已經放了買好的油條、豆腐腦等早餐,胡磊的老婆正交代著孩子們出門時候要小心。胡磊拿起小桌上今天的晨報,邊吃邊看起來。
「……兩天前,法國政府就中國國際法庭接受了印度支那地區的民眾血書一事,對中國提出了抗議……以中國人民的智慧,一定能從此事中看出,法國對中國的侵略野心始終沒有消除……」
看著泰晤士報亞洲版的新聞,胡磊心中著實是鄙視,卻又不免有些感嘆。正好胡夫人此時正在催促胡磊趕緊吃飯,一會兒送孩子們上學。胡磊順勢放下報紙,帶著感慨的心情吃著早餐。
作為河北人,胡磊已經習慣了南方的早飯。今天吃著早飯,胡磊的心情並不怎麼好。英國人太慫了,慫到胡磊覺得自己過去的所有看法都錯了。但這種否定自我的認知很痛苦,以至於胡磊越想越氣。
吃完了早飯,胡磊開上新買的國產汽車,送孩子們上學。外面的大霧依舊沒散,胡磊只能開的非常慢。街上開車的人都是如此,以至於整體速度更慢了許多。司機們心情貌似都很糟糕,所以汽車喇叭聲起此彼伏。心煩意亂的胡磊也氣的猛按汽車喇叭,加入到同樣的發泄行列之中。
好在交警們都出來了,隨著指揮交通的人數快速增加,車流的速度提高了,總算是沒讓孩子們遲到。帶著一肚子怨氣,胡磊趕到了公司。剛坐下,秘書就把幾份文件送到了面色不善的胡磊面前,胡磊一看最上面的文件居然是上海市專利局發的。對於這個部門,胡磊只是聽說過而已。因為之前與政府部門打交道的時候吃過苦頭,胡磊勃然大怒,恨恨的罵道:「這個專利局是個什麼JB部門,平時不吭聲,現在缺錢了,想起我們來了!」
秘書看胡磊這股子邪火,也不願意殃及池魚,轉身告辭離開,讓胡磊一個人在辦公室內罵。身邊沒了旁人,胡磊反倒罵不出來了。最後胡磊索性一份文件都不看,換上工裝就前往車間裡開始工作。
只要操作起工具機,所有煩惱與不快都消失了。而且最近購買的一批國產工具機的質量極高,加工精度遠超進口工具機。設計的新功能非常精妙,雖然工廠裡面只有胡磊與他親自帶的兩名技術工人能夠將這些功能用起來,卻也能滿足那些有特別要求的零件生產。
先完成了自己需要乾的那部分工作,胡磊開始指點兩名學徒使用起新功能。干到中午11點多,胡磊覺得工人們的注意力已經不夠集中,就下令幹完手裡的零件後開始休息。
回到自己辦公室,胡磊就見裡面已經坐了一位三十來歲,白白淨淨的中年人。即便用肥皂洗過,胡磊手上油污還是沒能完全洗乾淨。但胡磊照樣上去握手,看到老同學稍顯難受的神色,胡磊笑道:「馮謙,你這手多久沒開過工具機了?」
馮謙等胡磊放開手,摸出張紙巾擦著手的同時嘆道:「估計我以後在專業上是再也比不上你了。」
兩人坐下,馮謙勸道:「老胡,你就算是不想回河北,也能在上海一個廠里當個車間主任。你在這樣的小廠里是浪費了。」
「不想去!」胡磊搖頭拒絕。
「你是不是又做了啥預測?」馮謙問。
這下胡磊有些不高興起來。不過此事也怪不得馮謙提起,1922年何銳與日本開戰,胡磊剛考上國立北洋大學堂,他倒不是不愛國,但是反對各種激進的做法。所以胡磊表示,此戰必敗。同時大罵何銳不顧國家,只為一人聲望就妄開戰端。
到了1923年底,胡磊又抨擊起何銳對外國在華租界的外國人大肆殺戮,這是要引發各國圍攻。
等中華民國國防軍在長江口用自殺攻擊機擊沉英國艦隊,胡磊倒是沒有罵,只是感嘆,「如此大好男兒們,若是地下有知,只怕會後悔如此貿然的決定!」
只要何銳的政策,胡磊都會唱反調。但每一次的結果都與胡磊的判斷不同,1926年胡磊畢業的時候,中英戰爭的發展又與胡磊所預料的不同,法國出面調停,英國實際上已經決定停戰。
胡磊繃著嘴本不想說自己這些事,但是胸中一股不快之意著實按捺不住,胡磊索性直抒胸臆,「何主席的確天縱之才。不過他卻不能容納天下豪傑,心胸未免不夠大。」
馮謙與胡磊是老同學,知道胡磊的看法。胡磊家是河北地主,胡磊的父親就轉做工業,本考慮著要不要將家裡土地盡數賣掉,孤注一擲的投資工廠。結果中日戰爭一起,土地買不上價了,就拖延下來。等何銳發動統一戰爭,土地再次賣不上價,胡磊家就想著繼續拖下去。結果這麼一拖,就等來了「土地贖買」。這次土地倒是盡數賣出,但是價格不過是過去正常年景下的平均畝產糧食銷售價格的120%。胡磊家只要提早出售土地,價格都比這個高的多。所以胡磊對何銳政府非常不待見,也不稀奇。
但兩人畢竟是校友,都畢業於當下北洋一脈精神寄託的天津大學(國立北洋大學堂),馮謙還是忍不住勸道:「你若是到了國營企業,就能使用最先進的設備,接觸最先進的技術。比起你在這小工廠強的多。便是你還想單幹,以後學成本事,有的是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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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磊見老同學如此夠義氣,也就據實已告。胡磊是家裡的老二,大前年拿了家裡給的投資,到上海來與同學一起辦了個機械加工企業,主打各種零配件生產。最近廠里搶到了給合成氨廠提供零配件的單子,利潤相當不錯。
講完現在的局面,胡磊嘆道:「若是你早半年來找我,我大概就去國營的廠子。現在不光是拿到了訂單,你跟我來,我帶你去看些東西。」
車間是挺標準的工廠車間,跟著胡磊走進廠房,馮謙看到那些新設備後眼睛一亮,忍不住贊道:「老胡,你可以啊!這些設備連不少國營廠子都沒有買呢!」
胡磊對老同學的稱讚報以苦笑,帶著馮謙到了工具機後面,指著一些封條給老同學看。馮謙愣住了,這些封條用在在查封的環境下,也就是說胡磊的設備被查封了。馮謙覺得自己也許得幫點忙,湊上去仔細看了封條上書寫的內容,倒是放下了不少心。原來封條只是禁止擅自移動這些設備,並非是查封。
而胡磊則解釋起來。他這批設備是貸款買的。由於價格並不便宜,胡磊手裡沒有那麼多錢,全靠拿著訂單合同去了銀行,才辦完了手續。而銀行怕胡磊無法履行還款,就給他的一眾機器上了禁止移動的封條,而且定期有人前來檢查。
說完,胡磊有些恨恨的說道:「若是當年我家地沒有被沒收,何至於此!」
馮謙這下不想體量胡磊了,「你若是抱怨兩句,我沒啥要說。你若是讓我評理,那就大可不必。」
「你要怎麼評理?!」胡磊有些上火。
馮謙以政府官員的立場不客氣的答道:「你們家的一兩百畝地都賣了,也買不起眼前這些設備。你能拿到貸款,靠的都是現在的政策。在北洋時代,你更買不起這些設備!」
胡磊雖然心中大大不高興,卻也知道馮謙沒說瞎話。最後只能自嘲道:「看來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馮謙則正色答道:「老同學,這些年國家政策變化極大。我還是勸你到國營企業去,以你的專業能力,幾年就能當上高級工程師,參與到好項目裡面。你現在不管如何費力,都跟不上尖端變化。何必浪費了你的才華!」
這已經是馮謙第二次嚴肅的提出建議了,胡磊與馮謙都是老北洋出身,算是世交。雖然心中不快,但是大家畢業於國立北洋大學堂,胡磊的大哥就是趙天麟的學生,老北洋們出身的國立北洋大學堂的學生都是以前校長趙天麟為榜樣。趙天麟尚且跟隨了何銳,胡磊再逆反,也不至於真的敢欺師滅祖。
工廠位於上海市規劃的工業區內,旁邊就有一個提供服務的商業點。此時午休,旁邊幾個廠的工人都來吃飯。尤其是盒飯區人頭攢動。兩人各買了一份,拎回辦公室邊吃邊聊。
胡磊問起馮謙怎麼從京城跑來了上海,馮謙答道:「科技部在完善專利申請的事情。」
胡磊一愣,立刻放下筷子,拿出今天早上收到的文件。馮謙看了看,「這個是科技部發的文件。鼓勵各個企業申請專利。」
「那和我這樣的小工廠有什麼關係?」胡磊說完,有些不滿的把文件扔回到桌上。
馮謙邊吃邊說道:「現在國內希望能夠在技術疊代上有所突破。我就想起你了。當年在學校的時候,你可是搞出過不少新設計。」
胡磊回想起當年的光輝歲月,心中也著實唏噓。如果當年何銳政府沒有搞土地贖買的話,他很可能就接受了工業部的工作安排。但是何銳政權掠奪了整個地主士紳階層的土地,讓胡磊對何銳的印象大壞!
不過老同學已經承擔起這樣的責任,胡磊也不免羨慕,就詢問馮謙能否幫個忙。雖然利潤不錯,胡磊的工廠生產的零配件也不是高溫高壓設備上用的,而是普通的零件,但是責任同樣很大。胡磊的廠子不僅要保留5年內的所有進庫、出庫的單據。還得確保場內的加工工人在5年內可以隨時找到。
胡磊很無奈,但是為了訂單,只能與廠里負責加工生產的技術人員和工人簽署了5年期的合同。如果沒有合同,技術人員和工人幹完一單就走,到時候胡磊上哪裡找人來承擔責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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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謙邊聽邊吃,等胡磊說完,他就幹完了盒飯。盒飯味道真不錯,分為5毛的兩菜,8毛的三菜,其中一個是葷菜。胡磊買的是1塊一份的,兩葷一素。雖然用的是雞肉魚肉,但是調味料很足,油也沒少用。很香。加上一份米飯,吃的很飽。
滿意的擦了嘴,又倒上熱水,馮謙才說道:「你知道現在國營企業都是最少簽署3年合同麼?第一次簽3年合同,如果表現得好,第二次會簽5年。表現一般,也會續簽3年合同。之後都是每5年一簽。這是最新的管理模式,沒有長期合同,雇員不可能安心。為什麼政府雇員們比較安心?就是因為穩定!」
「可我們這些小廠子哪裡能穩定?」胡磊覺得馮謙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馮謙則攤開手,「你們若是不穩定,誰敢信你們?沒人信你們,你們就接不到利潤高的單子。兄弟,你聽我一句勸。去大廠有大廠的好處。你這樣能幹的,有大展拳腳的空間。」
胡磊覺得自己還是無法接受,便求個折中,「有沒有讓我這樣的小廠快速變大的辦法?」
馮謙想了一陣才答道:「辦法是有的。不過就怕你不願意。」
「說來聽聽!」胡磊此時也放下了傲氣,原本自己在廠子裡干,只能一個人生悶氣。現在看到老同學都已經要獨當一面,心中的確受到很大挫折。
馮謙答道:「你可以與一些國有企業進行合作,現在國有企業也願意外包一些項目給其他小廠。目的不是為了賺那點差價,而是尋求產業鏈的後備隊。你要是能加入,就可以得到國營企業的支持。那時候你至少能接點研究項目。」
「……你能幫忙給指條路麼?」胡磊終於低下了高傲的頭顱。畢竟現實可太殘酷了,若是規模不夠大,沒有穩定的訂單,任何一個失誤都能讓胡磊前功盡棄。
接下來的幾天裡,終於起風了,大風徹底吹散了濃霧。當晴朗的天空再次出現在頭頂的時候,上海的市民們議論紛紛。這種霧霾著實奇怪,以前可是沒怎麼遇到過的。
與上海市民不同的是,來自英國的外企人員只要在倫敦待過些日子,對此就十分習以為常。過去百年中,隨著倫敦的工廠數量越來越多,不知什麼時候倫敦就始終籠罩在霧氣里。上海這點霧霾風一吹就散,倫敦的霧霾仿佛永遠不會散去。而且上海的霧霾中至少每出現那種工業廢氣的味道,這就比倫敦好了太多。
英國在上海原本就有英國外企的聯合會,中間因為中英進入戰爭階段而暫停運營。此時已經完全恢復。看著明媚的天空又逐漸出現了淡淡的霧霾,一部分英國商人們忍不住抱怨起來,「那些幫著打財產官司的能否幫我們把之前被騙的房產賣回來呢!若是他們做不到,就完全沒有價值拿這麼高的律師費!」
這批英國商人都是在24年到27年間因為畏懼在中國遭到傷害,將自己在上海的房產廉價賣掉後逃離中國的英國商人。但是28年後他們又跑回來了,作為英國人,當然有各種糾纏的傳統。因為賣的倉促,所以他們的簽署的合同很不完備。所以不少英國商人就想鑽這個空子。經過審判,還真的有少數幾個被上海當地膽大包天的地方惡棍惡意勒索而失去房子的英國商人通過法院審判拿回了房子。
認同海洋法系判例法的英國商人就想走這條路,結果又無一例外的碰壁了。現在這幫英國商人都花了更高的價格重新在上海置辦了產業,但是一部分人依舊耿耿於懷,還懷念著之前低價購買的土地房產在當下的價值。
但這批人畢竟是少數,更多的商人們啜飲著正宗的中國茶,談論著他們面對的局面。
一位看著就有些貴族范兒的商人用正宗的伊頓公學的口音說道:「中國的工廠發展的太快了,我們是不是對中國有什麼誤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