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大變數(一)

  一大早,森田光子就已經起床。今天要採訪一位大人物,即便昨天已經去了沐浴過,森田光子依舊到家裡的伙房中,燒了兩大壺熱水,擦洗一番。

  鋁製水壺是何銳托人送給光子的禮物,這東西從外表上看平平無奇,外殼很快就因為煙燻火燎而呈現出黯淡無光的模樣。但光子敏銳的注意到,鋁製水壺並不像鐵質水壺那般生鏽,又比銅製水壺輕便的多。而且以光子家的收入,即便她已經結束了《朝日新聞》見習記者的階段,成為了正式記者,依舊買不起昂貴的銅製水壺。

  作為《朝日新聞》的女記者,光子家已經比鄰居的生活好很多,譬如,光子擦洗完畢,穿著睡衣,開始用電吹風快速弄乾自己的頭髮。

  熱風吹拂著光子的濕度很高的長髮,光子則趁著有空的時間把今天要穿的衣服放在床上。

  床上的棉布床單,被套,以及做棉被的棉花都是何銳送的。呢子大衣,絲綢襯衫,是何銳把衣料這些禮物寄過來,光子在東京找裁縫鋪製作的。

  外套內襯用綢子夾了兔皮製成,用紐扣固定,又輕又暖。何銳在信中說,這些都是大規模工業化生產,並不值錢。

  光子能理解何銳所說的應該是真的,工作兩年,光子已經能理解工業化批量生產的力量。只要原材料足夠,再多的商品也只是生產線上的一件而已。

  現在何銳控制著滿蒙,那是火車跑三天都未必能從一頭到另外一頭的廣袤土地。大日本帝國裡面很多人都在覬覦滿蒙大地,光子也從那些人的言談以及各種資料中得知,滿蒙面積是日本的十倍,物產豐富土地肥沃,絕非日本能比。

  很快,被電吹風的動靜驚醒的森田夫人走進光子的房間,幫著光子用電吹風吹乾頭髮。看著女兒此時手腳不停的拿出髮帶,頭飾等物品,森田夫人微微嘆息,「光子,你今天一定要對閣下禮貌。」

  光子只能應了一聲。今天她要去見的人乃是首相原敬閣下,而光子採訪何銳之前,竟然有機會採訪原敬閣下,至少在光子看來,背後早就有人做了準備。雖然何銳是日本陸軍大學畢業,在日本的友人也都頗有身份。但是有些話,這些人偏偏不能說。

  最合適的反倒是光子。所以光子原本不理解政治婚姻為什麼在書中總是悲劇,現在她明白了,處於各個勢力之間的女性從始至終只是一個工具。又有誰會在意一件工具的命運呢?

  上午八點,森田光子已經整理好服飾的細節。在等身穿衣鏡中映照出的,是一個身高不到160厘米,充滿了知性的嬌小女性。她既不強裝,更沒有任何威壓的氣勢,仿佛任何力量都能將其推倒。

  光子把自己挎包中的短刀拿出,放進抽屜里。這是她最近一年裡攜帶的防身武器。前往內閣總理大臣那裡,是要檢查挎包,在那邊被發現可就不好了。而且內閣總理府的安全還有保障,不至於出什麼危險。

  森田光子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做好了心理準備,決不能在日本內閣總理大臣原敬面前露出絲毫的失態,包括因為面對大人物而失去冷靜與自持。

  上午九點半,包括《朝日新聞》在內好幾家日本大媒體的記者們到了內閣總理大臣辦公地外。森田光子見過何銳在瀋陽的辦公地的照片,那是好幾座大樓,看上去威嚴氣派。大樓當然不是為了何銳一個人準備的,整個滿蒙地區的行政與黨政核心都在那幾座大樓中辦公。與照片中相比,眼前的日本內閣總理大臣的辦公地就顯得太過於低矮了。

  討論的問題早已經與內閣總理大臣的秘書商定好,而且原敬總理大臣本人也是報業出身,對於各種問題都有充分的見識。雙方對談十分禮貌,又充滿了巧妙的分寸。

  面對一眾記者,原敬總理大臣對於日本現在的經濟政策做了介紹,隨即介紹了日本政務系統人員選拔與建設新學校的成就。

  從原敬內閣從1918年9月上台直到1921年10月,在三年多的時間裡始終屹立不倒,已經是一屆長壽內閣。在1918年第四十一屆國會上提出了總預算高達4,450萬日元的《高等諸學校創設及擴張計劃》。

  根據該計劃,政府於1919年4月在新瀉、松山、山口和松本四縣新建了四所官立舊制高中;在高等教育方面,先後陸續新建了10所官立舊制高校、6所官立高等工業學校、4所官立高等農業學校、7所官立高等商業學校、1所外國語學校以及1所藥學專門學校。

  在新建學校之外,還對包括帝國大學在內的已有高校進行了升級改造。好幾所私立大學,包括慶應義塾大學、早稻田大學、明治大學、法政大學、中央大學、日本大學、國學院大學以及同志社大學,這些私立大學升格到了與官立大學同等的地位。

  在這一高校升格過程中,爆發了學潮。不過爆發原因是東京高等工業學校和東京高等師範學校因為沒有升格為大學所引發的兩所學校的師生大抗議。經過政府的調節,學潮並沒有擴大,並且在很短時間內就自動平息了。

  在國內矛盾如同火藥桶般的日本,這已經是驚人的成就。

  在森田光子本以為原敬內閣總理大臣是要大吹他執政期間的成就之時,已經65歲的原敬內閣總理大臣開口說道:「在下才疏學淺,在三年的內閣總理大臣任上,已經用盡了力量。便是繼續做下去,也無法再有寸進。所以在下近期準備遞交辭呈。」

  便是面對內閣總理大臣,記者中還是不由發出了驚呼聲。在台上的日本內閣總理大臣都是被抨擊的對象,原敬也不例外。在座的記者中就有右翼報紙,他們對於走政黨政治路線的原敬一貫持反對態度。

  但這不等於這些記者們不了解日本現狀。從政績上看,原敬內閣三年中在國會通過了很多令右翼感到極為惱火的政策,但是整體來說,原敬不算差。

  而且現階段日本政壇上著實也找不出其他有號召力的政客。開創明治時代的藩閥勢力在過去幾十年中已經成了日本民眾咒罵的對象,若是強行從他們中選出人來,其影響力絕不會比原敬更高。

  至於傾向於左翼的記者就更訝異了。森田光子深受何銳影響,她此時的反應更冷靜,一個念頭不禁冒了出來,『難道原敬閣下是以退為進,先把爛攤子扔出來,讓其他首相把事情徹底搞砸?』

  隨著原敬代表的政友會上台,日本在政黨政治上快速發展,甚至有讓軍部不得不暫時低頭的局面。到了最近一年,也就是1921年,政府內藩閥勢力的官員腐敗的事情中有不少被報紙給揭發出來,導致了不少記者莫名其妙的就死於非命。

  當然,在報社這行中,大家只是從不公開說,其實大家知道原因是什麼。那些被揭發的勢力並非是某個人的勢力,前台的人不過是他們在政府裡面的代表。揭發那些人,自然會被那些人背後的勢力當做敵人。

  這也是森田光子一年來要攜帶防身短刀的原因。

  如果原敬下台,接下來上台的首相很可能是舊勢力代表。他們是一定沒辦法處理眼前的問題,支持舊勢力的政治勢力也會灰頭土臉。那時候原敬如果殺個會回馬槍,很可能再次輕鬆當選。

  森田光子覺得這只是自己的設想。原敬今年65歲了,這樣的年齡還承擔內閣總理大臣的職位,對這位老人來說,的確是沉重的壓力。

  很快,這次與記者的會面結束了。記者們都想再詢問一些情況,卻沒有被應允。在森田光子離開的時候,原敬的秘書正好經過她身邊,遞給了她一張字條。森田光子打開一看,就故意落在後面。又以上廁所為理由,避開了眾人。

  果然,等森田光子在廁所里對著小鏡子稍微補補妝,整理一下儀容後出來,秘書引領著森田光子到了另外一間小辦公室。

  這裡的布局是日式的,榻榻米上放了一張小桌,森田光子就在小桌下首位的墊子上跪坐下來。片刻後,腳步聲響,內閣總理大臣原敬走了進來,以日式規矩在主位的墊子上跪坐下來。

  在秘書倒茶的時候,原敬笑道:「不知森田小姐準備寫出一篇什麼樣的新聞。」

  森田光子此時已經有了些想法,索性直接問道:「在下正在考慮,以分析閣下在經濟建設上遇到了難以解決的問題為主題的文章。」

  原敬的秘書剛給原敬面前的茶杯中倒上茶,聽到這話後愣了愣,看向森田光子。這一走神,茶都倒撒了。秘書很快就注意到,連忙說聲道歉,起身取了抹布將水漬擦淨。然後推到一邊,以端正的姿勢跪坐在旁邊的榻榻米上。

  原敬內閣總理大臣並沒有感到訝異。森田光子這麼一個小姑娘在日本上層中並不是什麼人物,關注和關照她的人並不多,還是出於上層的禮數。不過正因為如此,大藏大臣高橋是清的好友兼學術顧問平豐盛教授就向原敬介紹過森田光子,『一個懂得從經濟角度看問題的人』。

  得到這個評價的森田光子在原敬看來,至少比軍部那幫『馬鹿』強了很多。(馬鹿是一個日語常用詞,典出中文成語「指鹿為馬」,所以「馬鹿」用來代指稀里糊塗的情況和人物。)

  值得原敬關注的事情多如牛毛,如果森田光子做不到這個程度,原敬才懶得與這個日本上層邊緣人物私下對談。

  「森田小姐,你認為本屆政府遇到的經濟問題是什麼?」原敬問道。

  森田光子不敢亂說話,即便她說出正確的答案,對她也沒有什麼好處。一個前德川幕府普通武士家族的女孩,上了大學,在《朝日新聞》找到一份正式的記者工作,而不是端茶倒水打掃衛生的職務,有固定的薪水可拿,已經是她這般出身的女性在這時代能夠達到的極限。便是能理解原敬的難處,說出正確答案之後只會引來麻煩。更何況原敬內閣面對著無數問題,樣樣都十分棘手。森田光子也不知道原敬內閣總理大臣認為重要的是哪一個。

  所以森田光子微微低頭,「請閣下指教。」

  原敬看著對面森田光子優雅的舉動,心中倒是對著女孩子有點在意了。自持隱忍,展現出美好的品質,無疑是日本國民對上層女性們的想像與期待。實際上上層女性們並沒有這麼優秀,其中不少人的性格與潑婦沒多大分別。

  那些出身華族的高貴女性比森田光子優越的地方僅僅是她們的出身。論學問、見識、休養,是大大不如的。至少,原敬若是和上層貴婦們談論政治,那些女人要麼完全不懂,要麼直接考慮起私人利益。

  面前的森田光子到底懂多少?原敬生出了想弄明白的意願。

  「森田小姐,我想聽聽你的看法。」原敬說道。

  「這……」森田光子再次微微低頭。

  原敬時間有限,於是命令道:「我要求你說出來你的看法。」

  面對日本內閣總理大臣,森田光子只能屈服了,她抬起頭,卻垂下視線,「閣下,日本當下最麻煩的三件事,第一件是進出口受挫,第二件是國內勞資糾紛,第三件是財政預算分配中,有一部分不得不投入無法促進再生產的領域。或者可以說是原材料與產品銷售市場遇到很大麻煩。」

  說完,森田光子才抬起視線,看著原敬的反應。

  原敬心中對森田光子的評價高了不少。只是說問題的話,森田光子所說的問題不過是諸多問題中的三個。但提到問題的本質,森田光子直接抓住了要害。

  如果森田光子是個男孩,原敬是很願意培養一下的。帝國東北大學畢業的男孩,進入政府工作,成為文官,完全順理成章。工作一段時間,如果表現出色,就可以與某個政治勢力結成婚姻關係。之後繼承政治勢力,成為議員,再成為某個部門的大臣。要是他能夠展現出領導力,成為派閥首領,甚至成為某一屆內閣總理大臣。這都是有可能的。

  但是一個女孩,便是有能力有見識,從政之門也不會向她打開。

  原敬很快收回了放飛的心思,把話題拉回到本該更早就提出的領域,「何君乃是大日本帝國培養的精英,在大日本帝國遇到困難的時候,何君應該有相助的意願。現在何君掌握滿蒙,又與蘇俄建立起貿易關係,他手中有充足的原材料。何君如果能夠與帝國分享這些原材料,無疑能夠得到大日本帝國的好感。而且東北人口暴增,對於工業品的需求想來也會有很大的需求。」

  森田光子只覺得汗毛直立,身體中仿佛有著一股寒意在左沖右撞。這樣的話本不該由原敬來說,如果是原敬的秘書來說,是最合適的。

  現在原敬雖然一個字都沒提出過要森田光子幹什麼,但是每一句話都是命令。

  如果是原敬的秘書說這話,雙方還都有個緩衝。森田光子若是不能在接下來『採訪』何銳的時候說服何銳,也只是沒辦法說服而已。

  現在森田光子已經沒有了退路,若是不能說服何銳做出讓步,森田光子回到日本後,一切都完了。

  而森田光子絕不認為親愛的尼醬何銳會答應。論強硬,何銳絕不會比任何日本高層軟弱。森田光子是親眼見過,有幾個到何銳這裡喝酒的日本軍官喝多了,又受了何銳所說內容的巨大刺激,於是借著酒勁把日本軍刀抽出一段來吆喝『要決鬥』。

  森田光子被嚇得不輕,何銳則微笑著站起身,拎起了屋內的武士刀。結果一起喝酒的日本軍官們趕緊按住挑事的傢伙,以『喝多了』為由把事情糊弄過去。森田光子見過何銳訓練刀術,她不認為何銳那快如閃電的刀術會輸。

  就如現在,森田光子不認為何銳會妥協一樣。

  在之後,森田光子腦袋裡面嗡嗡的,只能幾乎本能的應對。等她離開內閣總理大臣的辦公地,能記住的只有原敬只是說了一些話,並沒有要森田光子回答。

  森田光子沒有回報社,而是直接回到家。她披上棉被,縮在床上,只感覺到自己不由自主的在顫抖著。

  不知過了多久,森田光子才緩過來。第一個比較理性的念頭冒了出來,難道日本經濟已經到了如此危急的地步麼?

  但是回想著自己採訪過的那些工人農民家庭,森田光子不得不承認日本的局面就是如此危急。

  工人家庭辛辛苦苦的上班,掙到的錢只夠全家餬口。農村更不用說,交完地租之後,一家農民只能靠吃野菜,吃那些能夠食用的草根與嫩葉才能解決飢餓。

  其實森田光子也曾經在小時候過這樣的生活,直到實在是被生活壓迫的很厲害的光子的母親用並不低的價格租房給何銳這個訪客,光子的生活才突然就變好了。

  現在光子的生活因為穩定的收入,家裡只有兩口人的局面反倒成了優勢。那些一大家子人的家庭,即便其中一人有光子的收入,日子依舊難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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