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越飛的煩惱(六)

  「我們期待未來中國的領導人應該是何銳閣下。」說完,越飛觀察著何銳的表情。

  何銳不僅沒有任何歡喜的神色,表情反倒迅速嚴肅和不快起來,「越飛委員,中國領導人是誰,是中國的內政,任何外國力量都不該介入中國內政之中!」

  這樣的態度並不令越飛意外,越飛則繼續試探道:「那麼中國政府會承認布爾什維克政府麼?」

  「我並非中央政府,沒辦法決定這樣的事情。」

  「何上將是否承認布爾什維克政府?」

  「如果布爾什維克政府和東北地方政府達成了協議,是沒有任何法律效力的。」

  聽到這裡,越飛安心了許多。何銳現在是被國際承認的合法地方政府,而布爾什維克政府並沒有得到國際承認,兩方的任何聲明或者協議都不具備法律效率。這就是現實局面。至少何銳並沒有拒絕,只是指出現實局面,就意味著何銳本人的態度並不反對布爾什維克。

  這是一個布爾什維克政府能夠接受的基礎,可以在這個基礎之上談下去,「昨天何上將對於人類需求的理解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何上將對於中國的各種需求又是怎麼看的呢?」

  何銳終於等到了機會,便坦率的講了下去,「中國戰略上的對手,現在是日本,未來隨著中國解放,還會包括英國,甚至還會有努力進入東北亞地區的美國。我們的戰略壓力來自於東方和南方。」

  越飛微微點頭,從中國的角度來看,這是非常務實的態度。至於何銳坦率指出日、英、美三國,在高級別的外交討論中是本該就有的坦率。如果何銳偽裝著這三個國家不是中國的戰略威脅,就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了。

  就在越飛等著何銳談論來自西部與北部的戰略威脅之時,何銳卻把話題跳轉到了現在的俄國,「越飛委員,我認為當下布爾什維克政府最大的威脅是政權的安全。俄國還在內戰,等布爾什維克政府贏得內戰,就會面對來自東歐的威脅。就我個人的看法,俄國的安全戰略順序是,俄國國內,東歐方向,高加索地區,中亞地區。不知越飛同志對這樣的看法有什麼建議?」

  只要是合格的軍事政治領袖,都應該做出這樣的判斷。所以越飛沒任何意見。而且越飛敏銳的感受到,何銳好像是故意避開了中俄邊境,更沒有提及西伯利亞。這讓越飛生出一種期待,期待何銳真的是一個合格的領袖。

  既然何銳已經說到這個程度,越飛就講述出了聯共中央,或者說列寧同志對於俄國戰略安全的看法,「何上將,西伯利亞地區並非布爾什維克政府的主要戰略方向,正因為如此,我們更不願意看到這個方向上出現任何威脅。」

  何銳連連點頭,「在西伯利亞地區維持和平的成本太高,入不敷出。從戰略上考慮,譬如烏克蘭地區,承受來自東歐的戰略壓力,為了保證這方面的戰略安全而投入的建設,對於布爾什維克政府的整體國力是有著巨大幫助。但是在西伯利亞,貝加爾湖地區的投入,的確得不償失。投入的太多,對於國家的浪費十分嚴重。投入的不多,起不到任何作用。所以這些地區的和平,戰略互信,是唯一的正確方法。」

  越飛覺得何銳開始提出要求了,而且是以比較成熟的方式,便跟著何銳的話談論下去,「何上將願意看到布爾什維克政權的西伯利亞、貝加爾湖地區,以及遠東大鐵路的安全麼?」

  何銳點點頭,「當然,我們兩國在滿清時代就非常樂見俄國這些地區的安全。我個人有一個理想,就是與俄國在整個邊境上不再駐軍,只有少量的邊防部隊象徵性的存在。畢竟對於跨越國境的犯罪分子,只持有輕武器的警察武裝的威懾能力有限。邊境本就該是和平的象徵,而不是雙方劍拔弩張的戰爭出發點。不知道聯共布爾什維克中央是不是有著同樣的看法。」

  越飛笑了,「共產主義者們都會希望世界和平,正義戰爭的目的永遠都是為了實現和平。」

  「既然是這樣,我期待能夠與聯共布爾什維克中央進行談判,讓中俄擁有一條和平的邊界線。並且基於和平,推進兩國友好關係。」

  越飛沒想到何銳的態度如此誠懇。原本他認為何銳會對俄國入侵中國的過往提出猛烈的抨擊,以獲得道義上的優勢。既然何銳表達出了足夠的善意,越飛必須確定一些戰略層面的基礎,「何上將談論到了中國未來的戰略方向,這個戰略方向的思考基礎是什麼?我對此非常好奇。」

  「現有世界秩序是建立在帝國主義秩序之下。帝國主義制度特色,早就被討論過無數次,對外掠奪,對內壓迫。由於對內壓迫激發了巨大的矛盾,帝國主義政權就會把一部分掠奪來的財富以國民福利的方式分發下去。而且必須是對外掠奪來的財富,而不能是減少對內壓迫的方式來減少人民承擔的負擔。我想越飛委員對此應該很清楚。」

  越飛點點頭,「如果是通過減輕內部壓力的方式,就沒辦法繼續鼓動帝國主義國家的國民參與到對外掠奪的行動中去。」

  在這個時代,不僅是共產主義者們抨擊帝國主義制度,凡是有點先進性的社會精英們都在抨擊,對於帝國主義制度本身的分析已經非常到位。

  正如越飛所說,要是人民發現通過與國內統治階級鬥爭就可以獲得自己的利益,誰要捨生忘死的跑去國外打仗呢,所以帝國主義國家必須讓國民享受的福利來自於對外掠奪。逼迫那些期待獲得收益的國民參與到帝國主義政府對外掠奪的行動中去。

  何銳順著雙方的共識講了下去,「所以,我反對帝國主義構建的國際秩序。這是一個野蠻的秩序,這是一個醜陋的秩序,這是一個真正的文明國家決不能接受的秩序。」

  除了在聯共布爾什維克中央,越飛極少聽到如此坦率的反對帝國主義秩序的發言。甚至在歐洲大戰爆發前和歐洲大戰爆發之初,當歐洲共產黨和左翼們努力反對戰爭的時候,普遍遭到了國內民族主義情緒的激烈反彈。最後所有的所謂溫和社會主義路線者們都投身到這場戰爭之中。然後化作幾百萬上千萬的屍骨,成了帝國主義爭霸戰的犧牲品。

  原本越飛不想提及民族主義這個敏感問題,此時卻覺得何銳有很大可能已經邁過了民族主義的局限性。

  「何上將,您是民族主義者麼?」

  「我在年輕的時候是一個激烈的民族主義者。後來隨著成長,我的知識結構逐漸完善,對於民族主義的看法發生了改變。民族主義來源於人類生物性中的群體需性,家族、部落,這樣的生物性帶來的安全感投射到社會性上,就形成了群體需求。隨著社會發展,民族國家這個想像的共同體出現之後,這種群體情緒就投射到國家這個實體上。對於社會動員來說,在保衛國家的角度上,民族主義是非常有效率的。這次歐洲大戰,哪怕是德國也不會對德國民眾鼓吹,我們德國就是要擊敗法國民眾組成的軍隊,進而永遠奴役法國人民到天荒地老。德國的內部宣傳也是,德國受到了外部威脅,為了保護德國,為了給德國人民帶來光明的未來,所以德國要擊敗對德國有邪惡企圖的協約國。只有這樣民族主義宣傳,才能夠團結德國民眾,讓他們投身地獄般的戰場。」

  說到這裡,何銳忍不住露出了笑意,「必須得說,搞宣傳,沙皇政府水平是真的不行。當戰爭變成沙皇榮光的時候,基本就失敗了。」

  越飛想笑又笑不出來,於是問道:「那麼何上將在中國的宣傳是民族主義的,還是共產主義者,又或者是何上將提出的理念?」

  「從1840年到現在,快80年了。中國始終遭到列強的入侵與傷害,我甚至不需要宣傳,就有充足的中國民族主義情緒可以利用。所以我要做的是,在強烈中國民族主義需求下讓中國獲得解放。同時,通過教育,讓中國人民理解到帶著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走進世界,就只能選擇帝國主義。我知道,聯共布爾什維克是真心相信共產主義者。但是只要主動走出國門,民族主義就會導致帝國主義路線。資本主義國家就會搞他們的帝國主義,社會主義國家就會搞紅色帝國主義,整體方向不會有什麼變化。」

  越飛覺得何銳的形象又從『選帝侯』變成了一位大學教授,這讓越飛感覺到了危險。大學教授們的反動程度往往超過封建領主,因為發動領主們享受著優渥的生活,能夠隨心所欲的享受生活。所以他們反倒更具有人性。

  冰冷書齋中的大學教授,其人性往往被極大消磨,甚至是被泯滅了。人性的弱化甚至是缺失,使得大學教授的思想往往更偏執,在大學教授眼中『沒有知識』的民眾,就不被當做人看待。

  「何上將反對民族主義麼?」越飛提出了問題。

  「我之前說過,民族主義是生物性在社會層面的映射,我願意稱其為愛。任何組織,一旦搞起民族主義來,就一定要以某一部分成員更優先。愛鄉土、愛家庭,這是人類的本能。這些本能是沒辦法被消滅的。帝國主義分子們以愛之名,做出各種非人暴行的時候,帝國主義分子們很誠懇的。他們自己只怕都知道自己做出了絕不能被寬恕的邪惡行為,但是有著愛在支撐,他們自己能夠認同這份愛,認為他們只是殉道者,犧牲者,是在為高尚的目的在犧牲自己。尤其是當他們的對方也不是什么正義的時候,這種情緒只會更強烈。」

  越飛覺得這或許是自己聽過最有人情味的大學教授發言,卻還是比較懷疑,「何上將認為只有通過教育才能解決民族主義問題?」

  「不是教育。而是讓人們構建起更完備的認知體系。構建完備的認知體系,對於生產力發展,對於社會資源的豐富程度,要求非常高。但是能做到。只是現階段是很難做到的而已。但是,建設一個以發展生產力為目標的政黨,挑戰並且擊敗現行的帝國主義國際秩序,就容易得多。未來新的國際秩序建立的時候,認同各個國家的民族主義成分,但是在國際秩序中消除民族主義情緒,完全有可能建設起一個全新的世界新秩序,把整個人類社會推上發展生產力的道路上。我不僅對此深有信心,更會竭盡全力的做下去。」

  越飛一時無語了。雖然到現在還不理解何銳信仰的共產主義到底是哪一個派別,但是這番話本身無疑是共產主義者的發言。

  在這無語中,越飛開始對何銳到底是什麼樣的人進行著新的描述。但一時半會就把何銳歸於共產主義者,越飛發現自己並沒有辦法立刻做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