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天亡人亡 東海血染(八)

  在諸修士眼中,飛起來的韋統印,雖說氣度神態與平日大異,可眸光凝而不散,氣勢灼而不亂,觀其周圍,為了抵禦三陽劫火而自然形成的界域,也是周流有序。

  像他這種長生真人,又是儒玄正宗,心智之堅韌,非尋常可比,而一旦心智被毀,受到的影響也是全方位的,但到目前為止,諸人都不覺得他的修為有什麼折損之處,顯然神智清楚,絕不是之前分派出來的燃燒人影的路數。

  這種情況……真的更糟糕啊。

  很多人都想到了,在四明宗的情報中,身為長老的韋統印,正是負責與宗門與北荒交界區域事務,七河尖城也在他治下,黎山門的一舉一動,更都在他控制之中。

  這兩年,因為城中湖水變化,引來黎水門和盧舟水府數次大規模的搜查,卻都沒能找出問題,偏偏還真出了大問題,此人也實在難脫嫌疑。

  可要說,韋統印背叛了四明宗,以其既往性情來看,又毫無道理。如此這般,種種矛盾加在一起,以過往經驗,有一個極大的可能

  天魔眷屬!

  只有那栽植魔種,變易人心的天魔手段,才有這等能耐,只是不知,究竟是魔門修士所為,還是域外天魔的手筆。

  前者雖然嚴重,但大都可視為孤例;後者……其實也是孤例較多,長年登臨域外,誰還沒有個閃失的時候?但曾經受過上清宗滅門之衝擊,北地三湖區域,對此事最是敏感,不免就想多了些。

  「這韋統印,修煉的是哪路法門?看起來和魔門關涉不多……」

  前面已經達成了類似的共識,眼下再一說,這裡各位真人修士,也都覺得奇怪了。這裡的矛盾,確實不合常理,而且他們也看出來了,要說湖底下只韋統印一個,似乎也不太對,因為三陽劫的壓力,其實沒有因為此人的離開,而盡數轉移,還是留了相當一部分在湖中,沸騰的湖水,正顯出血一般的顏色。

  也在此時,楊朱抵達。

  有人一直默數,從楊朱離開,到他抵達現場,花去正好十息時間。

  「確實是虛空神通沒錯了,雖然不是自辟虛空,但從此天底下,誰還能限得住他?」

  不說某些人又羨又妒的態度,天底任何一路跨越虛空的法門,也難以精確定位,楊朱出現的位置是在城西兩百里處,和遠遁的韋統印頗有一段距離,和蓋大先生和余慈的戰場倒還近些,

  時間緊迫,楊朱只往那邊掃了一眼,再次化虹而走。可在虹光行將消失之前,裡面突地甩出一塊玉玦,直投向界域中去。

  「觀眾」們看得清楚,那塊玉玦,正是楊朱手中常年把玩的那個。

  蓋大先生陰冢界域,化出五大鬼王,真論戰力,不比一些小劫法境界的修士遜色,但層次終究不如,楊朱這一手來得突兀,又自帶虛空神通,打他一個冷不防,竟然直接投入界域深處。

  黑暗中,玉玦便像一顆明珠,照亮方圓丈許,像是夜間飛舞的流螢,飄飄悠悠,卻是似緩實疾,不多時飛出百里距離,直落到衝擊的鬼潮中。

  這正是氣機交錯最激烈的地方,把一門心思駕馭劫火的余慈,還有專心應劫的蓋大先生都嚇了一跳,而這時,那團明光中又傳出一道意念

  「詩真舊友,還不出來!」

  雖不是聲音,但無論是蓋大先生還是余慈,都能接收到,只不過前者茫然,而後者在怔愣之後,猛地反應過來。✩ 🎀 𝟨𝟫𝓈𝒽𝓊𝓍.𝒸❤𝓂 🎀 ✩

  詩真舊友……這不是說他吧?

  也不用再回應什麼,意念感知總是相互的,那邊已經將他鎖定,奇妙的力量透過來。余慈本待抗拒,心裡忽又一動,非但不擋,反而將劍意影響的劫火稍做壓制,這樣一來,那股力量才真正得以發揮。

  下一刻,天旋地轉,等眼前景象定下之後,卻已經是陽光明媚,位於陰冢界域之外,腳下的阿大也適時發出一聲嘶叫。

  「好啊,好一個斗轉星移的小神通!」

  張真人讚嘆道「楊郎君終還不脫愛材之心……」

  他是比較正統的修士,對

  一幫人拿年輕人的性命打賭,本就不怎麼能看得過去,加上這句,就是表明態度了。

  仝續看了伊覺一眼,沒有說話,楊朱出手,就等於是攪了他和伊覺的賭約,但人家主動沾了麻煩,都不在乎,又有張真人適時一句贊語,他還能說什麼?

  不提這小插曲,楊朱出手相助之後,停也未停,繼續追擊,轉眼已到湖水上空,此時韋統印受到三陽劫火阻礙,倒還沒有走遠,距離約是百五十里,兩邊距離越發接近了。

  眼看楊朱要越過湖面,樓台這邊,徹天水鏡驟然搖動,鏡面之上,血光如海,鋪天蓋地。有一道虹光,破水而出,剎那間中分血海,撕裂虛空,觀其軌跡,正將楊朱切過。

  那速度何其之快,來得又突然,根本不給楊朱躲閃的時間。他反射性地抵擋,周圍虛空有部分扭曲,而內層,氣堅如鋼,如此防禦,已是他短時間內所能做到的最高限度,可那虹光卻是一透而入,隨即貫背而出。

  大片血液灑下,隨即氣化成霧,瀰漫數丈方圓。

  萬里之外,懸空樓台之上,眾多真人,齊齊失聲,

  而此時,湖面已經沸騰翻滾,此時更是鼓起了一個個觸目驚心的巨大漿泡,而湖岸邊的石堤,則是受不住接連不斷的劇烈衝擊,扭曲開縫,最終崩潰,血紅湖水則順勢漫過已被火焰燒過的白地,流入城中。

  只是這時沒人會關注這個,從他們這邊看,那位楊郎君,根本是被一擊貫穿,難道這位北地三湖風頭最勁的劫法宗師,就這麼隕落?而一擊致命的那虹光,又是……

  震撼未絕,又一聲低啞的呼嘯,虛空中幾乎定格的被穿刺身影當場崩散,化為虛無,而在數里外,楊朱臉孔蒼白,從虛空閃出,明如青玉的外袍,右半邊已被鮮血染透,且是覆著一層火焰芒光,只是被他壓制,才沒有盡情燃燒開來。

  可他終究還活著。

  「這是怎麼回事……」

  不等樓台中的仝續表達出確切的情感,徹天水鏡再一次劇烈抖動,已經扭曲失真的畫面顛三倒四,像是被一隻巨手甩來甩去。就算觀眾們個個眼力高明,也只看到那一片恍如燃燒的血海,以及在血海中掙扎後退,只能偶爾顯現的楊朱身影。

  在此刻,湖水已不是湖水,而是沸騰的油鍋,而底部還有一頭巨獸,不住地翻攪,隨時都可能破水而出,吞噬掉湖上的所有。♧⛵ ➅❾ⓢн𝐔ⓧ.𝕔𝐨ᗰ 🎅👹

  血海中,楊朱看似狼狽,其實法度不失。因五感六識略受限制,他表現出謹慎的態度,沒有硬抗,一邊擋下燒灼氣息的傷害,一邊慢慢後退、上升,拉開距離,什麼韋統印、三陽劫,都暫時拋在腦後。

  幸好,那燃燒血海的爆發力雖強,持續時間並不太長,在退到千尺高空後,那衝擊力也漸漸止歇。

  但受其影響,周邊湖岸再次崩裂,湖水流瀉速度加快,部分區域已露出滿積淤泥的湖底,而在上面,隱約有些勾畫痕跡,受連續的衝擊,都是七扭八歪。只是樓台中都是眼利的,像張真人、伊覺等,更是此道行家,見那些痕跡,都是「噫」了一聲。

  「是借力之法陣。」

  「也在封鎖壓制著什麼,只不過多處崩壞,難盡全功。」

  「韋統印借外物修行?這可真不是正常路數。」

  在觀眾們討論之時,楊朱也在百忙之中,往下瞥了一眼,而下一刻,他錯愕的表情便在徹天水鏡上放大,留給眾修士極其強烈的印象。

  為此,觀眾們心中,都生出強烈的好奇之心,想知道楊朱究竟看到了什麼。可是,一向順心如意的徹天水鏡,卻是因為前番動盪太過激烈,不像之前那麼敏感,視角轉換停滯在那裡,活生生吊人胃口。

  像仝續這樣性情較急的,已是如百爪撓心一般,連連拍案。然而,拍案聲才響到第四下,湖水中央卻是嗵地一聲大震,似乎砸下了一塊巨石,大片水花翻卷上

  來,旋又飛落,像是在楊朱身畔下了一陣急雨。

  這時候,徹天水鏡才慢慢恢復常態,視角略一偏轉,便見到一頭逍遙鳥,不知怎地墜入湖中,正在滾沸的湖水中掙扎,力可撼山裂石的巨軀,卻似受到什麼束縛,空自濺起大片水花,卻難以爬升,反而越陷越深。

  而在「沉陷」過程中,其鋼翎鐵羽,更是覆了一層火焰,湖水澆在上面,非但不能滅火,倒似澆了火油,焰光暴漲,將逍遙鳥的身形吞沒。

  看著火焰中,逍遙鳥的巨軀以可以目見的速度扭曲、崩解,直至化為黑灰,萬里之外的觀眾們,開始對血海之威有了新的認識。

  這隻逍遙鳥,想必就是受到血海衝擊,迷了方向,才落得如此下場。可要知道,逍遙鳥擁有著不遜色於任何長生真人的肉身強度,各位「觀眾」由此將自己代入,所得結果,著實不怎麼愉快。 .🅆.

  在現場的楊朱受到的衝擊只有更強,他也呆了一呆,但緊接著,便擺出了一個防禦姿態,他的反應實在及時,因為在他更上面,一個人影不知何時潛入飛落的水霧中,突然殺出,鎖定他的氣機。

  「韋統印!」

  懸空樓台上的聲音傳不到這裡來,可楊朱卻是心如明鏡,猛然轉身。見他回頭,已經形成撲殺之勢的韋統印竟然是一沾即走,虎頭蛇尾,卻留下一聲感嘆

  「子修啊……你也來了。」

  子修是楊朱的字,但他沒有即時回應,只是冷眼看著不遠處,韋統印停下的身形,他的這位宗門長輩,眼底血紅,但眸光凝而不散,神智清楚,正如他所見所想的一般。

  這時他才說話,聲音更像在嘆息「韋師叔,懸崖勒馬,猶未晚也。」

  韋統印微微一笑,深吸口氣,有瑩瑩之光,泛於體表,其光澤略微泛紅,看起來並無刺眼之處,可內蘊鋒芒,卻讓楊朱眯起了眼睛。

  劍氣!

  他又往湖底處掃了一眼,同時耳邊傳入韋統印的聲音「看,是不是一把好劍?」

  楊朱面無表情「師叔向以厚重為本,何需棄而用劍?受邪器所馭,可惜了千載修持。」

  「我不是最適合的,難道你是?」韋統印依舊微笑,只是語句已現鋒芒。

  楊朱不答,他面色凝重,擺了一個問手的姿勢,在他的感應中,韋統印發動在即。

  韋統印確實微微前傾身子,但還在說話「要說你神姿英發,鋒芒畢露,倒還真挺合適的,你看,這劍見了你,就挺興奮,只不過,掌門都不傳你大威儀玄天正氣,我也沒必要多此一舉……你自去走你的路,豈不甚好?

  楊朱保持姿勢不變,口中淡淡道「妄心如酒,多飲則醉,韋師叔,您老還是多多休憩為善。」

  說罷,兩人氣機正式碰撞,整片虛空都為之一顫,之間的湖水轟然掀起,形成一幅倒卷而上的瀑布,其色鮮紅,仿佛是鮮血匯流而成,而在不可思議的反衝力量之下,便是隔著徹天水鏡和萬里長途,樓台這邊都似晃了一晃——真正搖動的是七河尖城,湖水周圍,數十里方圓的城池廢墟瞬時凹陷。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對撼時的氣機層次瞞不過人,樓台這裡便是低嘩「好傢夥,韋統印難道是已經破了劫關,有了宗師成就?」

  但也有人關心另外的事。

  「什麼劍,什麼劍哪!」仝續扯開領子,為徹天水鏡至今沒映照見關鍵之物而心焦,當然,誰也不知道他這裡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而此時,徹天水鏡也適時偏移視角,在照顧到湖上兩人對峙情況的同時,也照射湖底。

  這個時候,湖水要麼翻卷而上,要麼早早流瀉而下,滿是淤泥的湖底徹底暴露在人前,可這時候,誰還會去管那滿是淤泥的鬼地方?

  在他們眼中,只看在倒流逆沖的瀑布之下,蠕動著一片深紅色的霧霾,極其濃重,幾乎要堆成了實質,出奇地沒有散開,而在深紅的顏色中,又有一道烏黑的煙氣遊走不休,所過之處

  ,紅黑交纏,顏色愈發黯沉。

  便在這令人眼睛發澀的深重霧氣里,偶爾閃過如電般的強芒,卻又不是那種樹叉式的形狀,而是平滑順直,有種直透到心底的冷冽鋒銳之感。讓人很自然就接受了韋統印的說法

  這確確實實是一把劍。

  同時,見到這一影像,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但有一點是共同的

  「被封印了!」

  強大卻不自然壓縮的力量和周邊隱現的符紋法陣,都證明了這一點,這沒有疑義。相應的,韋統印藉此劍力量,突破劫關的行為,就很明顯了。

  伊覺便諷刺了一聲「看到寶劍的好處,破關之後,果然捨不得。」

  說話間,楊朱和韋統印已經戰在一處,一照面,後者就以近戰搏殺的姿態欺近,兩下交錯,兩人身上同時濺血,血化氣霧,飄然灑下,看上去十分慘烈。

  大部分人都關注戰局,可也有人一直盯著下面的異象,片刻之後,突然就有人叫了一聲「看那劍!」

  眾人視線轉移的時候,交戰兩人身上迸發的血霧正落在黑紅霧氣上,似乎就是受到這血霧的催化,深重的紅黑霧氣,陡地由外向內,層層化芒,數息之間,似乎已轉化成一團熾烈的火球,透出的強芒,如精光,如閃電,嗞嗞竄動交錯,而飽受壓制後,恐怖的反向張力,更是讓人為之變色。

  任是誰都能看出來,它就要爆發了!

  而楊朱,就在正上方。

  因為剛才救助余慈一事,張真人對楊朱頗有好感,見此長眉一蹙,低聲道「還不快走!」

  旁邊的伊覺則已經徹底入戲,重重一拍案幾,就在這邊吼了出來「錯,擊其中流,封了它!」

  或許是同樣有「師」之稱號吧,伊覺和楊朱果然還是有些相似之處。便在伊覺大吼的同時,楊朱不退反進,頂著韋統印的瘋狂截擊,往下撲去。其勢頭利若刀鋒。

  此時,他左手已結出的「固窮印」,此印從「君人固窮,不失節義」引申出來,是穩固心神,鎮壓妖魔的上乘手法。

  他還嫌不夠,肩上微晃,又有一柄玉尺飛起,其本體扁長,四角圓潤無鋒,然而一經催化,卻有十八節藍光,顏色從後向前,由淺而深,節節推進,到最前端,已是鋒利如劍,直貫而下。

  這是四明宗一件降魔至寶「至誠戒尺」,十八節藍光,即十八層法力,若遇釋道儒等正宗修行者,光芒黯淡,難有作為,但一遇妖魔,則隨其戾氣深重與否,威力層層加持,到最後真有伏魔神通顯化。

  此時,尺前藍芒幾如實質,凝化劍形,此為「盪魔神鋒」,如使用得法,面對妖魔邪物,當真是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楊郎君早有準備……」

  明眼人看出這點,便替他鬆一口氣,兩類極有針對性的手段齊出,眼看與那燃燒的火球碰撞在即,楊朱忽地全身微緊,下一刻,上面出奇沒有追擊的韋統印縱聲長嘯,整個人化為一道血紅匹練,竟是後發先至,撞到了黑紅霧氣之上。

  血色的浪潮轟然鋪開。

  楊朱臉上微微抽搐,卻是當機立斷,本是要鎮壓妖魔的「固窮印」回撤,直接加持在自己身上。剎那間,他面目光澤褪去,略顯枯槁,但雙眸明澈,身外則有一層無形界域鋪開。

  四明宗以儒為本,不以聲色為能事,但威能卓著,界域覆蓋範圍不大,可所過之處,一應氣機、光影、虛空變化,都是鎖固封絕。這一方小小天地,竟似時空凝滯一般。

  可是,這依然阻絕不了血色的入侵,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擋不住血色之中,那一柄四尺長劍。

  劍刃切入界域,過處氣焚如火。

  懸空樓台中,咣當一聲,卻是仝續跳起身來,撞得案幾晃蕩,可這時,沒有人關注他,人們盯緊了徹天水鏡上的畫面,看那四尺青鋒,一個擺盪,便將楊朱防禦撕裂,人也無奈偏移。

  劍鋒直上青空,其下血海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