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龍二年,一支由學宮博士公孫臨(同時也是我已經仙逝的老師)帶領的船隊,在無盡海上航行了三個月,由於誤入風暴,最終整支船隊漂流到一座海島上。」
學宮監學樓里,理學博士蘇馮正坐在講桌邊緣,以閒聊姿態給學生們上著課。
「當學宮博士、教習、弟子,以及虞國船員們從船上下來時,那座海島上正在進行一場土著居民之間的屠殺。
一群總數為九百的皮膚呈褐色的利墨人(按他們自己語言中的稱呼),乘坐獨木舟跨海而來,拿著長矛、弓箭以及黑曜石材質的刀斧。
而他們的對手,則是海島的原住民莫里奧人,其總人數為一千八。從人數來講,莫里奧人占據優勢,且四天以前他們就發現了逐漸登島、在海岸邊安營紮寨、一副好戰姿態的利墨人。
如果海島的原住民莫里奧人提早進行有效組織,堅固城鎮防線,動員村民,那麼他們是有可能擊退入侵者的。
然而莫里奧人向來推崇以和平方式解決任何爭端,在議事會上,他們共同同意不進行有敵意的反擊,而是派出使者前往利墨人營地,打算與對方和平分享島上豐富的自然資源。
使者在前往利墨人營地的路上,對方就發動了全面攻擊。數天時間內,九百人的利墨人攻陷了城鎮,殘忍殺死了數以百計的莫里奧人,並將剩餘的人變為奴隸或者儲備糧。」
蘇馮頓了一下,掃了眼台下的學子,說道:「這個故事的主旨不全是忘戰必亡。
我的老師公孫臨是位有理學精神的學者,他出面調停了海島上的戰爭,或者說屠殺,
以巡雲境修士的武力,勒令入侵的利墨人,釋放原本住在海盜上的莫里奧人。
當然,這種事情經常發生,就像各位聽聞的那樣,幾乎每幾年嶺南道就會傳回學宮船隊又新發現了幾座海島,以及海島上的原住居民。」
講台下的一些學子友善地笑了起來,李虞歷代皇帝,完美繼承了先祖好大喜功的特點,每年大型慶典上,都少不了番邦附庸國進獻奇珍異寶的環節。
以前甚至還有某位海島國王,在大明宮年度朝貢的時候,因為水土不服,當場上吐下瀉的事情,被南周、西荊傳為笑柄。
「當然,這場戰爭之所以如此特殊,是因為公孫臨博士在調查後發現了一個可怕的事實,利墨人和莫里奧人有著共同祖先。
他們的先祖,在五百年前從波利島上乘坐獨木舟出發,沿著洋流找到了一片群島。在各個島嶼上分出了數支定居。
後來因為無盡海風向變化,造成魚群遷移,那片群島的海域被危險海獸占據,凡人再也無法出航。久而久之,各個島嶼之間的聯繫就此斷絕。
利墨人分到的島嶼,面積更大,氣候溫和。由於海洋危險,他們被迫在島上利用祖先留下的作物進行種植。人口增加,演化出了貴族、平民與奴隸貴族占地割據,培養衛隊,爭奪有限農田。
而莫里奧人的島嶼,氣候偏冷,無法種植先祖留下的作物種子,只好回歸到採集漿果、狩獵野生動物的生活。
因此,他們沒有專門從事手工藝的人,也沒有軍隊、監獄、行政長官或者貴族、平民的分別。」
「果然是蠻子。」
講台下不知是誰低聲吐槽了一句,蘇馮沒有受到影響,繼續說道:「缺少大片農田,意味著人口存在限制。
公孫臨博士根據島上不同時期的墳墓判斷,莫里奧人從未超過三千人,一直在一千到兩千之間浮動。
如此少的人數,意味著經不起消耗。他們被迫學會和睦相處,遇到爭端,總是協商解決,某種程度上做到了路不拾遺,夜不閉戶。
甚至為了減少人口以及潛在衝突,他們還會不生,或者殺死一些嬰孩就像以前學宮博士發現資源有限的老鼠也會這麼做一樣。
由於莫里奧人和利墨人的文字書寫系統源於同一祖先,沒有發生太大變化,公孫臨博士可以根據文本資料推測出發生了什麼。
莫里奧人是採集捕獵部落,利墨人是農業部落,後者擁有更強力的領袖、組織,更先進的技術,更豐富的戰爭經驗與更強的掠奪欲望。
所以這群僅僅分開了五百年的兄弟部落,在自然環境的影響下,於五百年時間內就演化成對方完全無法理解的部落形態。
並且在戰爭能力上,竟然有如此之大的差距。
以至於如果不是學宮船隊以戲劇性的方式登場,莫里奧人將會被徹底屠殺殆盡。」
蘇馮博士掃了眼台下若有所思的學子們,清了清嗓子說道:「當時還年輕的我,我的老師對我講述完這個故事後,讓我寫一篇論文提交給他。
我嘗試從多個角度進行過解讀。
首先是對《道德經》小國寡民理論的反證。百姓自給自足、民至老死不相往來、天下無有兵災是聖人的理想狀態,只有自身擁有力量才能讓他人停止戰爭,百姓停止紛亂。
其次是天生善良帶來的限制。沒有經歷過戰亂的莫里奧人,直至死前最後一刻,都希望對方能幡然醒悟,和平相處。
事實上,我們學宮以前也有這種爭辯。
一些博士認為,應該永久停止對無盡海的探索。無盡海中妖獸環伺,無法理解、極度危險的異化物眾多,一些海島上也有土著部落誕生出了修行體系與中原迥異的修士。
如果無盡海的盡頭,存在一個極度強盛、極度好戰的修士王國怎麼辦?
他們同樣也有著相當於燭霄境的修士,可能數量還要更多,甚至他們的修士不止是燭霄境。
也許他們也在反向探索無盡海,
也許當他們知曉我們的存在後,會不惜一切代價發兵攻打,
也許我們應該封閉自己,撤出無盡海,封鎖海岸線,儘可能不暴露自己的存在,並且消滅一切會帶來災禍的東西。」
蘇馮攤了攤手,說道:「另外還有凡人人口與修行者的關係。
十萬荒山與無盡海海島上的例子都證明了,人數稀少的部落也可能產生強大的修行者。
但只有凡人人數足夠多,才可能擁有大量的中堅修士,可以把修行的知識傳承下去,而不是起起伏伏,一代不如一代。」
「那蘇馮博士,」
李樂菱舉手問道:「你最後提交給公孫臨博士的論文內容,是什麼?」
「這個嘛。」
蘇馮微微一笑,說道:「環境決定一切。
是自然環境限制了莫里奧人無法耕種,被迫採集捕獵,進而限制了他們的人口上限,
決定了他們遇事協商解決,不懂戰爭的民風,
導致了他們缺少戰爭能力、差點被分開了五百年的『兄弟』部落滅族。
在那篇論文的最後,我還嘗試用環境決定的理論,來解釋中原王朝的更迭。
每逢氣溫連年驟降,就會導致自然災害密集,農作物減產,
中原王朝就會缺少容錯空間,動盪頻發,稍有不慎便滿盤皆輸,全面崩潰,迎來亂世。
比如兩漢,兩晉南北朝。
就算是修士,在氣候環境的偉力面前,也顯得無比渺小顧得了自己,顧不了茫茫多的百姓。
不過這也更顯得我們學宮的重要與偉大。
學宮,就是要與天爭,與地爭,與人爭。乃至逆天改命,以技術來改造自然,令災害對百姓而言不再那麼恐怖。」
下課鐘聲響起,蘇馮拍了下手掌,從講台上跳了下來,一邊收拾著上課資料,一邊朝學子們吩咐道:「你們這堂課的作業,是根據我轉述的有關於莫里奧人與利墨人的故事,以環境決定為主題,寫一篇論文。
角度自選,
可以是為什麼中原北境永遠有遊牧蠻族部落,換了一茬又一茬。
可以是生存條件艱苦與修士誕生率之間的關聯,
甚至可以是合理幻象,比如如果漫漫長冬降臨,天下間下了一場持續十幾年的雪,會發生什麼。
要求至少五千字,不能使用駢文。可以去藏書閣多查查資料,下個月月初上交。」
一聽到又要寫長篇論文,教室里不禁響起了一片哀嚎,
教室後排的厲緯,更是一頭栽在了課桌上他實在是寫不來論文,
上一篇國史文章,因為使用了類似「我家池頭洗硯樹,挨著我家洗硯池」、「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具體什麼情況,還得看情況」的水論文技巧,
被教授國史的王溫綸博士單獨拿出來痛批,差點讓厲緯社會性死亡。
另外,也別想要通過找人代寫,或者「借鑑」以前學宮學子論文的方式,來矇混過關。
首先學宮的課業風格,與天下間其他學院截然不同,不是學宮弟子根本寫不來這種東西。
其次,學宮東君樓里,聽說有種叫做「蠹仙」的昆蟲形狀異化物。
能夠通過吞食書本,來永久記住書上的文字內容,並根據使用者需求,來重新吐出相關信息。
雖然不知道這【吐出相關信息】,具體是個什麼操作,
但【蠹仙】確實被學宮博士用來當做備份的巨型圖書館,兼瀏覽檢索器,兼論文查重工具。
『蠹仙,你罪大惡極!』
李昂不用想就知道周圍同窗心底的怨念,他自己倒無所謂寫論文這種事情,異界記憶里寫得實在是太多了。
「蘇馮博士。」
李昂收起桌上課本,追上了走出教室的蘇馮。
「哦,日升啊。」
蘇馮笑道:「又要借書了?」
「嗯。」
李昂點了下頭,學宮藏書閣借出書籍,對於書籍種類,弟子的年齡、修為、成績、學分、品行等都有要求。
普通新生很多書根本看不了,必須要有學宮博士親自寫的許可證,才能查閱某本或者某些書籍。
李昂和蘇馮關係不錯,經常找他要借書證明。
「這次是哪本?」
蘇馮熟門熟路地從包裹里掏出表格,填寫自己的名字,隨口問道。
「三本,《南周方輿勝覽》,《天竺地理志》,還有《中古禪宗的傳承脈絡與現存異化物詳考》。」
李昂報了三本書的名字,正在簽名的蘇馮有些詫異地抬起頭來,「怎麼想起看南周、天竺地圖和禪宗資料了?」
「前段時間看長安城僧道辯論,覺得有個大和尚在引經據典美化他們自己的來源,有點不爽。」
李昂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說辭,面不改色地說道:「想看看禪宗從天竺到南周,再到虞國的傳播路徑。」
「哦哦。」
蘇馮聞言露出了微笑,爽快地簽好了名。他作為理學博士,也很看不慣那些榨取善男信女錢財的僧侶。
事實上,蘇馮對僧道、摩尼教、景教等等一點好感都沒有,平時對昊天道門也不甚虔誠的樣子。
這也算是從公孫臨博士,以及更早的理學一脈,流傳下來的傳統了。
順帶一提,蘇馮博士雖然反感所有宗教,但每年長安城的僧道辯論,他是場場不落,
每當僧侶或者道士,有一方辯論陷入劣勢時,
他就會偽裝成路過民眾,在台下拱火,引經據典來攻擊優勢一方,讓辯論或者說爭吵的氣氛再激烈一點,並且樂此不疲。
如果和尚道士當場打起來,那他晚飯都能多吃幾口。
可以說是非常有風格的樂子人了。
「噥,借書條。」
蘇馮將表格遞給李昂,隨口說道:「對了日升,你下課時間天天在藏書閣看書,其實也不太好。
學宮弟子總是需要活動活動的,就算不喜歡兵擊格鬥,也可以踢踢蹴鞠,打打馬球嘛。」
「這再說,再說。」
李昂笑著打了個哈哈,學宮的蹴鞠可不是簡單的足球,是要佩戴防護符籙,可以使用飛劍、念力、術法等,來攻擊對手,進行運球。
是兼具智慧、策略、操作、團隊協作的暴力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