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 75 章

  聞亭麗猶如一隻睡熟的小鳥, 安安靜靜挨在陸世澄的懷裡。

  可她的腦子卻飛快運轉著。他打算將她安置到何處?是上次那間客房,還是他自己的房間?

  看方向,似是要抱她往樓上去。

  那就是他自己的房間了。

  等等, 明明已經到樓梯口了,為何不抱著她繼續往上走?

  噫,怎麼在原地繞了個彎?這是要去哪兒?

  忽覺鼻端一涼,似有夜風輕輕吹到面上,看樣子竟像是打開門到了後花園, 她也不敢睜眼,隱約感覺陸世澄抱著她走了好長一段路,就聽到前頭有人說:「澄少爺。」

  陸世澄嗯了一聲。

  聞亭麗感覺自己的身體在往下沉, 下一秒就被輕輕放到一張帶有彈性的厚墊子上。

  緊接著, 又聽到一聲鈍響,那是車門關閉的聲音。

  這是在車上!他要帶她去哪兒?

  這時候絕不宜驟然醒來,必須繼續一動不動僵臥著,也不知「昏」了多久,汽車終於停下來了。

  陸世澄在前頭下車, 接著,后座的車門也被拉開了,他的身體朝她傾覆過來, 聞亭麗暗中調整好自己的呼吸和面部肌肉, 這方面她素來很有信心, 別說是在這樣昏暗的光線下,便是在太陽底下也很難被人瞧出端倪。

  沒想到的是,陸世澄壓根沒打算盯著她瞧, 他直接將她從車上抱下來, 用膝蓋把車門頂上, 抱著她往前走。

  到了這地步,聞亭麗不得不想辦法先確認一下四周的環境了。

  她迅速將眼睛睜開一條縫,又飛快閉上眼。

  居然到了她家門口!

  這一路,她幾乎是咬緊牙關屏住一口氣,到這時險些破了功。

  以她對陸世澄的了解,假如他真相信她昏過去了,絕對會把她留在陸公館讓路易斯好好診視一番的。由此可見,他一早就看出她是裝的,為了維護她的面子,他並沒有當眾拆穿她。

  他直截了當把她送回了自己家。

  她心裡有點好笑,出於一種微妙的心理,並不肯睜開眼睛。

  陸世澄也不作聲,抱著她到了她家大門口,用胳膊肘按響了門鈴。

  門開了。

  「陸先生?!啊?!我們小姐這是——」

  「她有點不舒服,我把她送回來。」

  「快請進。我們小姐沒事吧?」

  聞亭麗依舊是「死屍」一具,都裝到這份上了,再尷尬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裝下去。

  陸世澄抱著她徑直走進她們的套間。

  這一路他都走得很穩,可是走過客廳時,似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

  「您當心腳下!」周嫂手忙腳亂收拾起來,「小桃子下午跟她姐姐出去玩時買了好些玩具,堆起來足有一座小山那麼高,回來後一直在玩,也不許我替她收起來。」

  聞亭麗正聽著,忽覺陸世澄的視線落到了自己的臉上,這種直覺真要命。

  她心裡納悶極了,這是陸世澄頭一回停下來盯著她看。

  等他重新抱著她向前走,她迫不及待將眼皮掀開一條縫往地上偷瞄。

  就看見客廳當中擺著一個高高的木製玩具架,架子上掛著一張闊大的牌子。

  牌子上赫然有個龍飛鳳舞的「孟」字。

  她猛地想起這堆玩具是孟麒光幫忙付的款。傍晚回來後,她因惦記著要去參加晚會,也沒來得及幫小桃子整理好就走了。

  小桃子多半以為那是一張展示旗幟,所以把它拖到了客廳最顯眼的位置。

  周嫂又不識字……

  她心裡突然有點亂。幸而陸世澄並沒有盯著那堆玩具看,他很快就挪開視線,繼續朝她的臥室走去,周嫂幫著開門,可周嫂沒有跟著進屋,似乎也忘了開燈。

  陸世澄左右一顧,借著窗戶外透進來的一點月光走到床邊,像卸貨似的,把聞亭麗放倒在床上,俯身時,他的前襟不免擦過她的額頭。

  聞亭麗睫毛亂顫,要不要借這個時機醒過來?

  陸世澄卻壓根沒給她醞釀情緒的機會,他甚至沒有在床邊多停留一會,一放下她就走。

  「餵——」聞亭麗終於熬不住了,倏地從床上坐起。

  陸世澄聽到這詐屍般的一聲,絲毫也不覺得詫異,站在原地揚揚眉說:「既然聞小姐『醒』來了,那我就不必再讓路易斯來一趟了,明早我讓人把你的外套送回來。」

  「你在生氣?」聞亭麗望著他的背影篤定地說。

  陸世澄一滯,聞亭麗牽牽嘴角:「今天晚上打從一開始你就在生我的氣,你敢不敢承認自己究竟為什麼而生氣。」

  這時候,周嫂端著水盆進來了:「小姐多半是受涼了,用熱毛巾熏熏口鼻能好些,醒了?!」

  一抬頭就見聞亭麗好端端坐在床上,不由得大鬆一口氣,笑著扭頭對陸世澄說:「這孩子就是太累了,誰叫她性子比別人好強,戲要拍得好,功課也不肯落下,換誰都會累壞的。」

  陸世澄一言不發出了臥室。

  周嫂追出去:「陸先生,您難得來一趟,在這裡用點宵夜再走吧?廚房裡有現成的油豆腐粉絲湯。」

  聞亭麗在屋裡沒好氣地說:「周嫂!陸先生忙得很,讓他走。」

  周嫂忙把腦袋探回屋,一個勁對聞亭麗擠眉弄眼,聞亭麗把頭偏到一邊。

  陸世澄在客廳里默立片刻,低聲對周嫂說:「謝謝周嫂,不過不必了。」

  周嫂拿他們兩個一點辦法也沒有,跺跺腳追上去:「今晚真要謝謝您,小姐最近的一言一行動輒惹出外界的議論,您怕出事,竟親自把小姐護送回來,好歹喝杯熱茶再走——」

  電話突然響了,周嫂不得不掉過頭去接電話。

  「譚副導演?我們小姐有點不舒服,外景?什麼外景,哎喲,她病了呀!什麼十萬火急的事非得這麼晚問?」

  話音未落,聞亭麗衝出來接電話。

  「喂,是我,沒說妥,人家不答應!」

  陸世澄本已走到門口,聽見這動靜,情不自禁停下了腳步。

  聞亭麗背對著門口,高聲說: 「沒什麼大不了的,明天一早我就同黃姐去找孟先生。」

  陸世澄低頭聽著,默了默,拉開門走了,周嫂忙跟著出去:「我送送您。」

  路上周嫂嘆著氣說:「他們劇組動不動就像火燒房子似的,小姐天天從早忙到晚,最近又在忙什麼外景的事,說是涉及到什麼保密問題,找了好幾家學校都沒能談攏,您瞧,小姐都生病了他們也不消停。」

  說話間到了車前,陸世澄對周嫂禮貌頷首:「您請留步。」

  他開車走了。

  這會兒聞亭麗也接完電話了,扭頭看見客廳那個玩具架上的牌子,走過去,心不在焉用手撥了撥那個「孟」姓的牌子。

  等到周嫂回來,她蜷起雙腿窩到沙發里,問:「他走了?」

  「嗯。」

  「他有沒有向您打聽什麼,例如拐彎抹角打聽我新交了哪些朋友?」

  「你自己都把人家氣走了,還打聽這些事做什麼?」周嫂忙著拾掇小桃子的玩具,思索幾秒,忽然很篤定地說,「不過,陸先生看著像有心事似的,前頭抱著小姐進客廳時還好好的,後來不小心踢中了這些玩具,我看他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從前他可不會這樣。」

  聞亭麗漫不經心擺弄著一縷頭髮,聽了這話,突然捧著自己的臉輕笑起來。

  周嫂簡直一頭霧水:「你這孩子,究竟怎麼回事,一會兒跟陸先生鬧脾氣,一會兒自己傻笑,怕不是真生病了?」

  ***

  第二日是禮拜六,學校里沒有課,聞亭麗醒來想起外景的事還沒有談妥,一大早從皮夾子裡翻出了名片,挨個打電話。

  稍後,譚副導演打電話來。

  「聞小姐,務實女子中學那邊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麼?」

  聞亭麗高興地說:「不必再考慮務實了,剛才我已經讓潘太太聯繫了誠信中學的林校長,原來林校長過去跟潘家在天津是舊識,加之林校長本人很喜歡看我的電影,潘太太這一說,他當場就答應了,待會我就去誠信中學找林校長簽協議。」

  「那再好不過了!」譚貴望樂壞了,「不過原來聞小姐找的潘太太,我還以為是孟先生看在黃姐的面子上去找了他們校長呢。」

  聞亭麗一滯,她倒忘記了這一層,要是在誠信中學拍個五六天外景,她跟孟麒光的關係可能真就說不清楚了,畢竟誰都曉得他是誠信中學的校董會成員。

  不管了。

  拍電影可是頭等大事。

  她收拾好了剛要出門,譚貴望就主動打電話過來。

  「聞小姐,你快來了,另一家學校聯繫我們了,就是君毅中學。」

  「那不是一所公立學校嗎?」

  「是,可是人家校長剛剛主動聯繫我們,說是很喜歡黃姐拍的片子,哪怕聽說我們將拍的是武俠片,也對我們抱有很大的信心。他不知從哪兒聽說我們正為外景地的事發愁,願意將校園借我們幾天,對於簽署保密協議的要求,也滿口答應,順利的話,今天上午就能開工,你趕緊過來吧,」

  聞亭麗飛快趕到君毅中學,譚貴望說得沒錯,一切都出奇地順利。

  他們在校長辦公室碰面。

  在譚貴望跟校長暢談時,聞亭麗無意間朝書架上一瞟,發現那上頭有一個銀制牌匾,上面寫著一行字。

  【紀念南洋商會陸會長捐款二十萬元做校舍建築基金。】

  待要細看,校長裝不經意起身把書架擋住:「聞小姐,請喝茶。」

  譚貴望納悶回頭:「聞小姐,在看什麼?」

  又壓低嗓腔:「想好了嗎,究竟借哪家做外景?潘太太那邊已經講好了,但這邊校長也在等我們的意見。」

  聞亭麗心中一哼,既然他已經低頭了,她也不想再使勁氣他,歪頭想了想,愉悅地對譚貴望說:「就這家吧。潘太太那邊,我親自去跟她說一句。」

  ***

  當晚,聞亭麗一收工就去醫院探望鄒校長。

  鄒校長的傷勢不算重,昨晚剛被送來就醒了。

  她倚在病床上對聞亭麗說:「阿喜是劉嬤介紹來的,劉嬤在我們家待了快三十年了,就如同我的親人一樣。她跟阿喜同鄉,也認識阿喜的爹娘,我看她們互相知根知底,就同意讓阿喜留下了,沒想到這人根本就不是家鄉的那個阿喜,劉嬤久不還鄉,也沒發現這人不對頭。」

  說到這兒,鄒校長直嘆氣:「昨天她給我送完藥之後不肯走,反倒一個勁找理由在世澄的書房附近轉悠,我就意識到她不太對了,總歸是我帶來的人,就想悄悄跟過去看她究竟要做什麼,沒想到……聽鄺先生說,她襲擊我之後,還想嫁禍你來著?

  「放心吧,沒讓她得逞。」聞亭麗幫鄒校長輕輕掖被子,「如今人已經落網了,您只管安心養傷,陸小先生自會妥善處置。」

  鄒校長卻滿臉慚色:「上回是紫荷,這回又是阿喜,我真是,太給世澄添麻煩了——」

  聞亭麗忙道:「這怎麼能叫添麻煩呢?對方的目標是陸先生,手段又如此高明,您不過是受了池魚之殃,我還心疼您老人家一次次無辜被捲入陰謀中。」

  鄒校長喟嘆:「說起來,世澄這些年可是真不容易,白日裡忙個不停也就算了,夜裡連睡覺都得睜著一隻眼睛,最近我看他又瘦了,也不知為甚麼事在煩心。」

  聞亭麗把腦袋枕在鄒校長的胳膊上,默默聽著。

  次日一早,她簽了一張支票讓司機老李送到孟公館,金額剛好是那天孟麒光幫小桃子買玩具的總數,這是一種非常明確的拒絕態度,那一晚的事,她雖然沒有確鑿證據,但事後回想老覺得孟麒光是故意在給她下套。

  碰巧孟麒光不在家,老李便將支票交給了孟家的管事。

  孟麒光是個絕頂聰明的人,過後並沒有打電話問她怎麼回事。

  此後數天,《窈窕偵探》的拍攝進度異乎尋常地順利。

  君毅中學保密工作做得相當不錯,外界一點風聲都沒得到,哪怕黃遠山臨時決定再多加一場外景戲,校方也異常配合。

  對此,聞亭麗假裝什麼也不知道,拍完外景,劇組又轉回新片場拍棚內的戲。

  這期間,樂知文、小蝶君等人的新片相繼上映,反響均不錯。

  當然,票房成績最矚目的當屬玉佩玲的《丹心傳》,討論度甚至超過了前段時間的《南國佳人》。

  一個電影明星走到這個位置上,似乎已站到了群山之巔,報紙上對玉佩玲極盡誇耀,凡涉及到電影明星的文章,無一例外都將玉佩玲放在首位。

  各大百貨公司紛紛邀請玉佩玲各類活動,玉佩玲短短一個月就接到了十來條GG,

  陳茂青一度數錢數到手軟。

  外界漸漸遺忘了陳茂青當初吹噓陸世澄要邀請玉佩玲拍攝「喜儷梨汁」的GG,卻被陸氏無情打臉的尷尬場面,如今大家眼裡只看得到陳茂青打造明星的高超本領。

  玉佩玲是陳茂青一手發掘的,時至今日,她的演技依然不算出色,但陳茂青懂得幫她揚長避短,懂得幫她挑選劇本,懂得幫自己人爭奪一切有利資源,所以外界公認玉佩玲的成功離不開陳茂青的栽培。

  而隨著《丹心傳》的大獲全勝,陳茂青也順利踢開自己的合伙人,一躍成為華美電影公司的大老闆。

  這消息一點也不令人意外,陳茂青這種人,說好聽一點,叫做目標明確,說難聽點,叫不擇手段。

  但不管怎麼說,他成功了。

  這世道,成功大過一切。

  一時之間,某些在原公司混得不如意的演員紛紛跳槽到了陳茂青的麾下,其中也包括黃金影業的兩名老資格演員。

  劉夢麟看著眼紅,對黃遠山提出了一個硬性要求:《窈窕偵探》剩下的戲必須在一個月之內拍完。

  聞亭麗也暗自卯足了勁,不為別的,陳茂青最近又開始給她使絆子了。

  他大概已經猜出那一晚是她搞的鬼,不反省自己行為齷齪,反而愈發將她視作眼中釘,加上他一向將她視作玉佩玲的競爭對手,一時間恨不能利用人脈全面打壓聞亭麗。

  聞亭麗收到的邀請銳減不說,凡在公開場合碰到陳茂青和玉佩玲,都會莫名其妙被安排在最角落的位置。

  陳茂青甚至暗示商家:若希望玉佩玲小姐到場,就別邀請黃金影業的聞亭麗。

  一個是如日中天的大明星,另一個是尚未站穩腳跟的新紅演員,商家自然懂得如何取捨。

  有一次聞亭麗參加完活動回來,第二天看報紙,新聞里的照片竟將她完全剪去,打電話問報社,對方只推說是攝影師出了錯,可認錯歸認錯,並不肯重新刊登一張新照片。

  種種陰暗手段,弄得聞亭麗苦不堪言。

  而隨著《南國佳人》討論度的迅速退潮,各方面對聞亭麗的關注也日益稀少,尤其是大家都知道她第二部片子是毫無新意的武俠片,對她的發展不看好。

  頭些年也出過幾個像她這樣一出道就爆紅的新人演員,但因為後續作品沒跟上,很快便如浪花一般消失在海灘上,在外界看來,聞亭麗無疑是今年的這朵「曇花」。不看好,自然也就談不上再重視。

  有時候聞亭麗跟活動方討論具體細節時,人家也逐漸不拿她當回事。

  面對一系列的排擠和冷遇,聞亭麗倒是一切如常,只暗中拿出全部精力投入到《窈窕偵探》的拍攝中。

  拍攝期間,陳茂青也曾暗中派人過來刺探消息,好在這一回劉夢麟全程親自把關,硬是一點風聲都沒泄漏。

  陳茂青等人在確定他們拍的是武俠片之後,臉都要笑得裂開了,對聞亭麗的打壓愈發肆無忌憚,最近兩期的《電影之友》,已經完全看不到《南國佳人》和聞亭麗的相關文章了。

  ***

  這一情況,劉夢麟不是不清楚,但一來,他同時忙著幾部戲的開拍,一時騰不出手。二則,他這人凡事都喜歡計算得失,對於一部已經下映的片子,實在捨不得再掏出大筆錢做宣傳。

  故在面對陳茂青等人的鬼蜮伎倆時,黃金影業這邊的回擊未免顯得有些乏力,漸漸地,聞亭麗的名字幾乎就要在公眾視野消失了。

  在這種嚴峻的形勢下,《窈窕偵探》不斷加快拍攝進度,原計劃三個月拍完,僅兩個月就進入尾聲,最後兩場戲時,黃遠山滿口都是「good」、「excellent」,對聞亭麗的表現讚不絕口。

  當日劉夢麟也在片場,鏡頭一結束,便說:「小聞越來越穩了,之前我還擔心你最近狀態受影響,看來是我多慮了。」

  聞亭麗接過工作人員遞來的水杯和毛巾含笑擦著,黃遠山在旁說:「自打我認識她,就沒見她為了一些不值得的事發過愁,天生就是當明星的料。」

  劉夢麟叼著雪茄說:「我這邊立即安排影片的前期宣傳。遠山,你跟剪輯部的夥計儘快把片子剪出來,爭取在最短時間內上映。」

  劉夢麟是個行動派,第二天,《滬春報》正式發布了題為《本年度最值得期待的女偵探片——〈窈窕偵探〉拍峻敬告各界》的大幅GG。(注)

  還配有幾張新鮮出爐的《窈窕偵探》拍攝現場的照片。

  消息一出,全市譁然。

  【該片由著名導演黃遠山出品,更兼實力派新星聞亭麗小姐擔當主演,以校園女偵探作為故事背景,開此類題材之先河!為拍出一流品質,黃導演特選君毅中學為片中實景拍攝地。古板的先生、和氣的外國教授、學生、茶房……人人都可能是兇手;教室、圖書館、食堂、電車,處處都是『真兇』出沒之處,場景真實,情節離奇緊張,種種巧思,讓人猜不透真相,隱藏在本片中的兇手究竟是誰——影迷們不妨跟隨這位聰明的『傅真真』偵探的步伐,一起去找尋答案。」

  宣傳措辭極其浮誇,宣傳效果卻是立竿見影。

  當天,黃金影業宣傳部的電話就差一點被人打爆,市民們被報紙上的介紹勾起了強烈的好奇心,紛紛致電詢問該片何時上映,更有幾個報社記者和社會上的文藝機構工作人員,主動跑到黃金影業詢問影片細節。

  緊接著,各大報刊緊鑼密鼓刊登GG,反響越來越熱烈。為了爭取到《窈窕偵探》的首映權,萬國影院和新中央戲院主動派人聯絡劉夢麟,新中央戲院甚至表示願意讓利一成。

  這局面大大出乎劉夢麟的預料,上海電影公司多達一百多家,而電影院卻只有二十來家,面對每年各家公司出品的海量影片,電影院享有相當大的話語權和擇片權,這次卻有電影院為了爭取合作主動讓利。

  劉夢麟心裡樂開了花,一邊樂顛顛稱聞亭麗是「招財星」,一邊對外宣布該片將在本月內上映,至於具體選擇哪家影院首映,「仍在洽談中,暫時不方便透露。」

  又對外宣稱:「本人對該片質量抱有十足信心,相信上映後會造成轟動效應,更有一個重磅消息要提前與影迷們分享:首映當晚,主演聞亭麗小姐將會登台與諸位互動。」

  第二日,劉夢麟的這些話就作為新聞登上了報紙,從而進一步引發了各界對該片的期待。

  聞亭麗自己也馬上體會到了生活中的種種變化,一方面,她又能在報紙上看到有關她新片的熱烈討論了,另一方面,社會的某些機構開始頻繁邀請她出席活動,她的位置也往往被安排在前列,不再像前一陣總是坐在角落裡。

  某一日她在某個活動場合遇見陳茂青,對方在與她打招呼時,皮笑肉不笑地說:「聞小姐倒是會瞞人,明明在拍女子偵探片,對外卻只說拍的是武俠片,輕而易舉就把我們所有人都耍了。」

  旁人笑著打圓場:「這種事豈是聞小姐一個人能決定的,這分明是劉夢麟的主張。」

  「可也得聞小姐自己嘴嚴不是?小小年紀這麼有城府,不得不讓人心生畏懼啊。」

  回去後,聞亭麗繪聲繪色同黃遠山等人複述陳茂青的酸話。

  「他這是犯了眼紅病呢。」黃遠山嗤笑道,「我敢打賭,但凡他早一點得知我們拍的是女性偵探片,必然會想盡一切辦法搶拍,現在片子都要上映了,再想搶先也沒招,只能灰溜溜旁觀我們的成功,這怎能不讓他心裡發酸。」

  幾個人坐在那兒笑了一陣,譚貴望對聞亭麗說:「聞小姐,前些日子你也累壞了,下禮拜電影上映還有的忙,這幾日你好好休息,今天就早些回去。」

  聞亭麗高高興興起身:「你們也早些休息。」

  從公司出來後,她並沒有馬上回家,而是挨個去給高筱文等人去送首映禮的頭等票,碰巧路過力新銀行,看見鄺志林從銀行大門出來,聞亭麗遲疑了一下,讓老李停車,搖下車窗喚了一聲:「鄺先生。」

  「聞小姐,這麼巧。」鄺志林一訝,關上自己的車門,笑容可掬走過來。

  聞亭麗在車裡對他微笑,她脖子上繫著一條米色大絲巾,配黑色洋裝,鼻樑上架著一副黑色西洋鏡,歉聲笑道:「讓鄺先生見笑了。 」

  鄺志林看看四周,街上已經有不少行人朝聞亭麗看過來了,他心照不宣點點頭:「我在報上看到聞小姐的新片要上映了,都說是今年最值得期待的片子,鄺某先預祝聞小姐再創佳績。」

  聞亭麗欣然接受鄺志林的祝福,想了想,從自己的手包里取出幾張票子呈給鄺志林:「我正要去給朋友們送票,難得遇見鄺先生,這兩張票送給鄺先生,鄺先生若肯賞光同您的朋友做《窈窕偵探》的第一批觀眾,我會感到很榮幸的。」

  鄺志林滿臉驚喜:「這票子相當難弄吧,多謝聞小姐美意,屆時鄺某一定前去捧場。可惜這半月陸小先生不在上海,廣東商會請陸小先生前去洽談合作的事,邀請了好幾次了,陸小先生昨天剛啟程去廣州。」

  聞亭麗擺擺手:「那就不耽擱鄺先生的時間了,您一定抽空來看首映。再會。」

  「一定,一定。「

  ***

  聞亭麗一到家就睡下了,戲已經拍完了,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安安心心等待《窈窕偵探》上映,故而這一覺,睡得比平日更香甜。

  夢中,竟見到了久未入夢來的母親。

  聞亭麗不禁悲喜交加,撲上去:「姆媽,您怎麼許久不來看我?」

  母親輕輕吻著女兒的額頭。

  聞亭麗反手撫摸母親的臉龐,母親右臉上的傷疤是她一輩子的傷痛。

  她心中一痛,眼淚簌簌往下流:「您年輕時受了太多的苦,都沒等女兒好好盡孝您就走了,女兒現在越來越出息了,您替我高興嗎?」

  可不知為什麼,夢中,母親總是蹙著眉頭,儼然在深深地擔憂著什麼。

  聞亭麗悲從中來,死死摟住母親,放聲慟哭。

  哭著哭著,驀然就驚醒了,枕頭上濕濕的全是淚痕。

  窗外天色蒙蒙亮,聞亭麗望著窗口發愣,母親那張憂鬱的臉在眼前揮之不去,這讓她心裡隱隱有絲不安。

  突然間,鈴聲響了。大約是心境有些消沉的緣故,那鈴聲分外尖銳,催命似地響個不停。

  電話里,黃遠山的聲音前所未有地焦躁:「你趕緊看報紙,不過看完別害怕,馬上來公司,我們一起想對策。」

  聞亭麗匆匆開門到外頭信箱去拿早報,等不及就在走廊上看了起來,只見副刊最顯眼的位置寫著:

  【彌天大謊——最近在影壇嶄露頭角的聞亭麗小姐,竟是個滿口謊話的交際花!】

  新聞旁邊赫然配著一張聞亭麗在商務印書館幼兒園門口接小桃子的照片。

  聞亭麗眼前一黑,強自鎮定往下看。

  只見那篇文寫道:「聞亭麗小姐自踏入影壇起,便處處以未婚小姐的身份自居,殊不知,此女早在四年前就與人珠胎暗結,未成親即被人拋棄。生下一個私生女,乳名小桃子,今年小桃子剛三歲半,聞小姐對其疼愛有加。當年聞小姐的父母為遮掩驚天醜事,對外只說小桃子是聞太太所生,然種種內情,瞞不過平安里的幾個街坊鄰居……」

  聞亭麗越往下看,呼吸越是急促。

  文里竟然有許多似是而非的細節,譬如小桃子並非是在醫院出生的,而是在去往醫院的路上生的,文章據此得出結論:「據查,聞家這些年一直住在平安里,該巷弄距離慈心醫院僅有十來分鐘的路程,怎樣緊急也不可能生在路上,這自然又是聞小姐的父母為了替女兒遮醜而捏造出來的謊言。畢竟當時的產婦並非聞太太,而是聞小姐,一個未婚少女怎能到正規醫院分娩……云云。」

  文末又說。

  【聞小姐為了粉飾自己的純潔形象,一再用謊言來欺騙大眾,其心可誅!若任由這種道德敗壞的女演員在影壇馳騁,對於整個社會的風氣都將產生不良影響,影迷往往崇拜自己的偶像,將來我們的孩子個個都未婚先孕、個個都滿口謊言,社會豈不要亂套?!此事關係重大,太太們、紳士們、有良知的師長們,我們必須採取行動來抵制這種無德演員!】

  聞亭麗怒火中燒,回房用最快速度梳洗完畢,出門往公司趕,黃遠山和劉夢麟也早到了,個個都如臨大敵。

  桌上的電話響個不停,劉夢麟早已是焦頭爛額,不斷對著不同的人保證那篇文章是誣陷。

  讓聞亭麗萬萬沒想到的是,劉夢麟放下電話之後說的第一句竟是:「報上說的是事實對不對?聞亭麗,到了這地步,你得跟我們說實話!」

  聞亭麗怒極反笑:「很好,不管外界瞎造我什麼謠言,劉老闆是不是都會信以為真?」

  劉夢麟筋疲力盡癱倒在沙發上:「不是不信你,只不過演員這行當本就良莠不齊。從前我們公司這方面是吃過教訓的,有個演員也是對我們隱瞞了一些事情,沒多久這人的真實身世就被小報記者爆出來了,搞得公司一度相當狼狽。早報上配的照片是你和你妹妹沒錯吧?年齡相差得確實有點大……」

  黃遠山氣道:「照片是真的,可內容純屬瞎編亂造。這分明是是陳茂青那幫人為了提前打壓《窈窕偵探》而想出來的一條毒計,主演一出狀況,票房自然會大受影響。聞亭麗,你現在當務之急就是趕緊把你妹妹的出生證明和戶頭都找出來,我們在報上發布正式聲明,只要劇組應對及時,說不定反而對片子起到宣傳效果。」

  聞亭麗搖頭:「我拿不出來。」

  「什麼?」黃遠山和劉夢麟同時一彈。

  「小桃子沒有正規的出生證明,她的確是我姆媽去醫院路上生的。我父母當時非但沒覺得不好,還為此事感到慶幸。平日抱小桃子出去曬太陽時,常常開玩笑說這孩子是路上生的,這事許多鄰居都知道。」

  這件事最歹毒的地方也就在這兒,對方顯然料定她拿不出妹妹是在醫院出生的證據。

  「那麼——」黃遠山緊張地想了想說,「總歸有接生的婆子吧?只要把婆子找來,不就能夠證明小桃子當年是聞太太親生的了?」

  「找倒是能找到,這婆子姓彭,平時就住在平安里附近,可是——」聞亭麗反問黃遠山,「明明是對方造謠,為什麼反要我來找證據?要拿證據也是他們拿,我只管搜集他們造謠的證據,到時候我跟這幫人法庭上見!」

  劉夢麟急了。

  「現在不是使性子的時候,眾口鑠金的道理你知不知道?!輿論的殺傷力足以讓一個最當紅的明星一夜之間變成過街老鼠,這次你的名聲真要被他們搞臭了,以後再想起來就難了。你趕緊去找那個姓彭的穩婆,遠山,你陪她走一趟。」

  聞亭麗心中卻仿佛有預感似的,兩個人火急火燎回平安里一打聽,果不其然,姓彭的婆子去年年底就因病去世了。

  唯一一個能證明小桃子是聞太太所生的證人都沒了。

  按理說,這時候應當去找平安里的舊鄰居幫忙作證,但聞亭麗心裡很清楚,平安里固然大部分都是好人,此次謠言是從這地方傳出來的也是事實。

  她眼下實在沒工夫分辨誰是忠、誰是奸,為了避免節外生枝,只得拉著黃遠山離開這是非之地。

  鑑於聞亭麗遲遲未作出回應,報上似乎已經認定昨天那篇文章說的是事實,一夜之間,謠言愈演愈烈。

  一大早,起碼有五家小報轉載了昨天那張照片,配文都是【當紅影星疑似未婚生女。】

  有兩家報紙甚至公開呼籲「請聞小姐立即給出合理解釋,否則大眾將強烈抵制你主演的《窈窕偵探》上映。」

  在各大報紙的圍攻下,昨天還持中立態度的一些商家和影院,態度均有些動搖,有幾個人甚至打電話來要求解除《窈窕偵探》一片的合作。

  「不是我們聽風就是雨,是我們生意人賠不起啊,這次投入的資金這麼大,萬一聞小姐的新片反響很糟糕,或是壓根上映不了,我們會血本無歸的。」

  劉夢麟本來還在等聞亭麗自己拿證據出來,見此情形,不得不動用所有社會關係來應對此次危機,很快,報上就出現了一系列回擊性的文章。

  但因為文里缺乏有力的物證和人證,這批文章非但沒起到正面作用,反而激起了市民的強烈反感。

  在一片狂風暴雨中,聞亭麗倒也沒有坐以待斃,而是有條不紊部署著一切。

  當天晚上,務實女子中學的鄒哲平校長站出來發布了一篇嚴正聲明,聲稱:聞小姐在校期間學習刻苦,生活作風樸實,此事務實女子中學一眾師生均可出面作證,鄒某也敢以自己的人品擔保,聞小姐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前日某報所登新聞,純屬惡意造謠!

  鄒哲平在教育界享有極高的聲望,這份聲明比劉夢麟找人炮製出的十來篇文章加起來都要有力。

  當日有好幾家報社轉了風向,有位資深影評家寫道:「現今社會對於女演員存在諸多畸形看法,要麼大肆挖掘女明星隱私,要麼大造其謠,最近更是鬧起了笑話,硬將一張姐妹合照誣陷為母女合照,這簡直是報界之恥!想必是聞小姐身上實在找不出可以攻訐之處,只好『出此下策』,此事恰恰證明聞小姐品行高潔。」

  該文章刊登在銷量極大的《江報》上,傳播甚廣,頃刻間,市民對聞亭麗的態度由質疑轉為同情。

  與此同時,欣欣百貨的董沁芳大小姐、傲霜公司的高筱文董事長、滬江大學英語系師生,紛紛站出來為聞亭麗撐腰。

  眼看輿論風向出現逆轉,又有記者跳出來說:「鄒校長的擔保固然有一定參考價值,但聞亭麗轉到務實女子中學念書時,已是中學的最後一年,對於聞亭麗此前的經歷,鄒校長多半也被瞞在鼓裡,所以鄒校長的聲明,證明不了什麼。」

  聞亭麗只覺得心驚肉跳,假如跟著這記者的思路走,那她下一步就該去找秀德女子中學的校長為自己說話。

  然而,通過調查她的履歷不難猜到,她當初正是因為跟秀德的校方弄得不愉快,才轉到務實中學去的,而秀德中學最大的校董不是別人,正是喬家人。喬太太那樣恨她,怎會站出來幫她說話。

  只要她這邊無法做出回應,外界便會默認她不敢回秀德中學開證明,為何不敢?自然是因為心虛了。

  他們的目的達到了。

  到了這步田地,聞亭麗終於明白陳茂青為了踩死她究竟做了多少準備,這不,連她跟喬太太當初的恩怨都算計到了。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斃,可除非讓彭婆子復活,一時間也找不到一招制勝的回擊方式。

  無奈之下,她甚至想到了去醫院做婦科檢查的辦法,只要她將自己的身體報告拿出來,謠言自然不攻自破。

  這辦法卻遭到了黃遠山的強烈反對:「你真是急糊塗了!你憑什麼因為一個賤人的誣陷就把自己的隱私擺到公眾面前,你真以為公眾在求真相嗎?大部分人都在等著看熱鬧罷了。明星是要講究神秘性的,即使讓一部分人相信了你,這一局你也輸得一敗塗地,將來大眾談到你時,少不了來一句『就是那個在公眾面前出具過婦科檢查報告的演員』,你的星光何在?陳茂青的初衷正在此處。」

  這一次,劉夢麟破天荒沒有跟黃遠山唱反調:「你聽遠山的,她在電影界浸淫多年,見過無數奇奇怪怪的狀況,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被對手牽著鼻子走。況且你這邊報告一出,陳茂青勢必還會有後招,可是那時候你就被動了,所以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用這辦法。」

  正當大家苦苦思索對策之際,更意想不到的情形出現了,中午,周嫂捧著一張剛送來的報紙進屋,顫聲對聞亭麗說:「小姐你看看,報上這是不是太太的照片?!」

  (本章完)

  作者說:一大早被打了n個電話,告知我昨天崩了,說是把前面的舊章節抽出來,內容全不對,不要慌,馬上補發一章壓壓驚。

  昨晚抽出來的這一章也已經更換了全新內容,重啟app再進來就可以看到了。

  這兩章也有紅包,每周四晚上可以點開私信查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