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第 103 章

  正月二十, 《雙珠》毫無預兆提前上映,引起極大轟動。

  四月份,玉佩玲的《天堂花園》順利殺青, 五月初正式上映。

  這是玉佩玲的轉型之作,上映前幾日,玉佩玲每晚都擔心得睡不著,常常會深更半夜給聞亭麗和黃遠山打騷擾電話,聞亭麗拍著胸脯對她保證一定不會差, 玉佩玲卻怎麼也放鬆不下來。

  話說回來,玉佩玲有時候真像個孩子,喜歡熱鬧, 愛聽奉承話, 常常要人陪伴。高興的時候比誰都樂觀,一遇到打擊又極容易消沉。

  聞亭麗擔心她再這樣整晚失眠下去,會得西方醫學所說的「神經衰弱」之症,乾脆拉著黃遠山到玉佩玲家中陪住了幾晚,玉佩玲不僅要她們陪著聊天, 還要抓著她們的胳膊才肯閉上眼睛,這個法子倒是很靈,每次她都能很快入睡。

  大家都集體鬆了口氣, 結果, 該片一上映就廣受好評。

  有位資深影評人如此評價:「從前只當這位玉小姐是個討喜的花瓶, 最多演些輕浮虛榮的都市麗人,或是豪門少奶奶之流,一旦跳出既有的框架, 便如木頭美人一般全無靈氣, 然而在新片中, 玉小姐嬉笑怒罵,每一面皆活靈活現,演技之真實,猶如你我身邊一熟人耳……

  「玉小姐有此飛躍式進步,想必與前一陣的解約風波有關,所謂吃一塹長一智,人在遭遇坎坷之後,往往對生活有了更深的理解和思考。另一方面,也少不了名導演黃遠山的指點。可見演員和導演,是互不可缺、榮辱與共的。」

  聞亭麗和黃遠山人逢喜事精神爽,一來,為幫助玉佩玲成功轉型而感到高興,二來,也為秀峰連續三部片子都取得了上佳的成績而自豪,秀峰自此轉虧為盈不說,更徹底在上海電影市場站穩了腳跟。

  五月底,高筱文寫信來,說自己的傲霜公司已經正式營業,名下產品除了招牌產品『傲霜』粉膏之外,還推出了『綺年』口紅和『迢迢』香水,由於用色新穎,頗合當地女子的喜好,試營業一個月,生意還算不錯。

  信中附上了高筱文的近照。

  相片裡,高筱文對著鏡頭咧嘴直笑,身上像往常一樣穿著極誇張的服飾,帽子上的紅色羽飾不知是不是鴕鳥的羽毛做的。

  照片並非獨照,高筱文身邊還環繞著幾位年輕朋友,大約是去了香港之後新認識的,她素來喜歡結交朋友,為人又講義氣,一下子交了這麼多朋友,倒也不讓人意外。

  幾人輪流傳閱著高筱文的信件和照片,邊看邊笑,懸著數月的心總算是踏實下來。

  再過一個禮拜,喬寶心那邊也有好消息傳來,她寫信告訴聞亭麗,自己已經順利通過了院內和美利堅瑪麗女子學院的聯合選拔考試,過不多久就會去美利堅念書。

  透過信紙,仿佛能看見寶心那文靜可愛的笑容。

  讀完信,聞亭麗不禁悵然嘆口氣。

  寶心也要走了,人人都在為自己的前程努力。

  她自己,也有新的打算。眼看秀峰走上了正軌,便回學校遞交了復學申請書,可惜本學期的課程基本已經結束了,要等九月份開學之初再辦理入學手續。

  趁著這空檔,聞亭麗給月照雲打電話,商量著將她的新書買下來改編成電影,並力邀月照雲來上海擔任編劇。

  月照雲很爽快地答應了,但由於這部小說還有最後的一部分沒寫完,打算繼續閉門創作一段時間,等到徹底完工再來上海同她們匯合。

  偏在這時候,北平的形勢急轉直下,聞亭麗和黃遠山憂心忡忡,不斷催促月照雲動身,這一天,月照雲都買好票了,臨上火車前卻突然發起了高燒,幾個當地朋友緊急將她送去協和,一查,居然患上了腦炎。

  聞亭麗和黃遠山急得團團轉,但也知這時候病人不宜奔波,只能被動地等醫院方面的消息。經過一日一夜的搶救,月照雲的病情穩定下來,但究竟什麼時候能出院依舊說不好。

  這天晚上,黃遠山在聞家同聞亭麗一起等消息,聞亭麗一放下電話,就高興地對黃遠山說:「醫生確認月姐可以坐火車了,我連夜去北平接她。」

  「不行,最近公司事情太忙,你得留下來主持大局,我和李鎮跑一趟,他在北平有不少熟人,有他沿路打招呼,萬事都方便些。」

  「不,你是大東家,你留下來主持大局才對。你放心,我不會一個人去的,我讓陸世澄陪我一塊去。」

  這話不過是安慰黃遠山,陸世澄的閘北藥廠最近開始出貨了,藥品正成箱成箱送往抗戰前線送,陸世澄每晚都在廠里親自盯著,有時候一待就是一通宵。

  她不想在這當口讓他因為自己朋友的事分神,正如他也從不會干擾她的工作一樣。

  因此,她決定獨自去北平接人。

  黃遠山卻死也不同意:「如今你一出門,別人一眼就認出你是誰。等你到了火車站,怕是走得走不動,我和李鎮去比你們去方便多了。」

  聞亭麗亦步亦趨送黃遠山到門口,客廳里電話又響了,周嫂坐在沙發上打毛衣,順手就接電話。

  聞亭麗立在大門口同黃遠山又說了幾句,遲遲沒聽到周嫂叫自己,納悶地跟黃遠山對了個眼,轉身回屋問:「周嫂,是誰打來的?」

  周嫂呆呆地舉著聽筒,臉色白得嚇人。

  聞亭麗心頭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到底出什麼事了?是不是月姐那邊情況不好?!」

  「不、不是——」周嫂駭然張了張嘴,「鄺先生剛才打來電話說,日本人突然開始攻打北平,叫你們千萬別輕舉妄動。」

  四周的空氣瞬間凍住了,在聞亭麗和黃遠山震駭的目光里,周嫂呆呆地站起身,膝蓋上的毛線團一下子掉到地上,骨碌碌滾得老遠。

  ***

  消息傳出,舉國震怒,全國各地都爆發了針對日軍侵略行為的抗爭活動。

  文藝界不遑多讓,連夜號召上海業內同仁一起籌辦抗日救亡宣傳活動(注)聞亭麗和黃遠山顧不上料理公司的事務,每晚都跑到電影協會和話劇協會幫忙。

  三天後的傍晚,聞亭麗得到一個消息,頓時喜上心頭,驅車趕到康定路金司徒廟附近一幢灰撲撲的老樓前。

  馬上有人過來開門,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

  聞亭麗同對方點點頭,隨他進了屋,一徑穿過天井上到三樓,到了臥室門前,門打開,就看見月照雲靠坐在床上喝水,床邊負責照料她的正是劉護士長。

  聞亭麗鼻根直一酸,這一病,月照雲幾乎瘦脫了相,她都快認不出了。

  月照雲朝她伸出雙臂,劫後餘生,兩個人情緒說不出的激動。

  「我以為這回要困在北平出不來了。」月照雲一開腔,眼淚撲簌簌往下掉,「萬萬沒想到……亭麗,謝謝你。」

  她的眼中,凝結著一層厚厚的淚殼,用感激的目光望向劉護士長:「我知道您是亭麗的朋友,我並不敢冒昧打聽您的名字,千言萬語化作一句話:謝謝你們。」

  劉護士長把聞亭麗拉到門外,未等她開口,聞亭麗用力摟住了她的肩膀。

  劉護士長眼中隱現淚花,卻含笑道:「你一貫比別人堅強,人都救出來了,還哭什麼,你也曉得,我不大懂得安慰人的。」

  「不,不用您安慰,我自己哭一哭就好了,劉姐,這趟多虧您。」

  「當初你一次次冒著風險幫我們的時候,又何嘗多說過什麼?」劉護士長嘆氣,「國難當頭,同胞們本就該互幫互助。正要問你,這五千大洋是你送來的吧?你別裝糊塗,當日只有你曉得那個聯絡地址。」

  她從口袋裡取出一個厚厚的信封要還給聞亭麗。

  聞亭麗不肯收:「報紙上面說日本人的暗殺行動越來越猖獗,我想,你們的處境一定十分艱難,我也不敢擅自同你們聯繫,只能用這種方式支持你們了,不,求您一定收下,這是我以厲姐親妹妹的名義捐助的——」

  一聽到「厲姐」二字,劉護士長迅速別過臉去。

  靜了幾秒,她回過頭來對聞亭麗說:「我得先請示組織的意見,再告訴你能不能收。為了安全起見,我們得連夜轉移,你也趕快帶月女士離開此地。」

  黃遠山得到消息,在聞家大門口焦急踱步,一看到聞亭麗的車開過來,便急奔過去扶月照雲下車。

  她跟月照雲不僅是多年好友,更是彼此的知己,國破家亡,千里逃難,此番重逢,免不了痛哭一場。

  經過商量,月照雲先在聞亭麗家中安置一晚,次日再轉到黃遠山家中去休養,黃家沒有小孩子,環境相對更安靜。燕珍珍一直將月照雲視作自己的偶像,聽說她被接出來了,夤夜趕到聞家探望。

  月照雲在床上說:「我那本新小說……不拍也罷,這些日子,我的胸膛里時時刻刻有一團烈火在燃燒,我雖是一介文人,也想為我的國家出一分力,路上我重新構思了一個愛國題材劇本,題目就叫《抗爭》,明早就開始動筆,不,你們別勸我,我的身體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

  幾人相顧默然,唯有點頭。

  自這天起,聞亭麗和黃遠山白天繼續參加上海愛國劇作協會的排練,晚上則緊鑼密鼓籌備新片。

  可惜月照雲身體還很虛弱,常常寫幾頁就要停一停,這日中午,聞亭麗看月照雲臉色不好,苦勸她休息,月照雲卻不肯歇筆。

  寫到傍晚時分,床上「沙沙沙」的聲音突然停止了,回頭望去,就看見月照雲不聲不響栽倒在床上。

  幾人憂心如焚,忙打電話請路易斯大夫,經過一番救治,月照雲悠然醒轉,路易斯神情嚴峻對其他人說:「她必須馬上停止手頭的工作,這樣下去非常危險。」

  月照雲在枕上搖頭,聞亭麗湊到她面前,就聽她氣若遊絲地說:「我不能停下來,大家都在等我的劇本,只差十幕戲就能完成了。」

  聞亭麗淚如雨下:「可是你的身體狀況已經不允許你再耗費心力了。」

  「沒有什麼不允許的……我……」月照雲又一次陷入昏迷。

  秀峰的人聞訊趕來探望,顧傑擔憂地說:「這種情況下,絕不能讓月小姐再動筆了,但公司的損失又該如何彌補?幾位主演的服裝剛剛做好,布景和道具也花去了不少預算,相關演員的檔期也都提前空出來了,這時候劇本突然夭折,前期的投入全都打了水漂。」

  黃遠山斷然說:「不會讓這部戲中途夭折的,大不了後面幾幕戲我來寫。」

  「不行。」譚貴望一個跳出來反對,「師父你整天東奔西跑,每天睡不到三四個鐘頭,再熬夜寫劇本,身體非垮掉不可,何不交給柯慶來做,他是編劇部的經理,由他來續寫再妥當不過。」

  「柯慶?他雖然才華橫溢,但個性也頗桀驁,劇本到他手上,他一準會按照自己的想法把前文全部推翻重寫,那還是月姐的本子嗎?」

  這一想,幾乎找不到合適的編劇人選。一方面,此人必須思想上跟月照雲高度一致,最起碼能夠摸准她的創作意圖。另一方面,還要足夠尊重月照雲,不會亂改她的前文。

  最重要的是,這人要有一定的寫作功底保證不會狗尾續貂。

  眾人一籌莫展,聞亭麗忽說:「我想到一個人。」

  燕珍珍飛快趕到黃家,聽完聞亭麗的要求,不禁呆住:「我?我來幫月姐續寫《抗爭》?你別開玩笑,我怎麼行?」

  「你行!」聞亭麗毅然說,「除了你,沒人可以。從務實女子中學與你做同桌開始,我幾乎看過你的所有小說手稿,你的寫作水平我最清楚不過了。再說,你一直將月姐視作自己的偶像,她的文風和寫作特點,你無比熟悉;她要表達的觀點,你發自內心地尊重。由你來續寫,不必擔心故事走向出現偏差。」

  燕珍珍的頭依舊搖得像撥浪鼓:「不行不行,那可是月照雲的故事,憑我的能力肯定續不好,再說月姐也不會同意別人替她續寫的。」

  「別人來寫,她未必同意,你就不一樣了,她一直將你當作自己的後輩,還曾經親自幫你修改小說,好,我也不勉強你,我和黃姐馬上去找柯慶。」

  「柯慶?那個狷狂書生?」燕珍珍一把搶過聞亭麗手裡的文稿,「不可以!不能把月姐的心血交給他!」

  對上聞亭麗笑眯眯的眼睛,燕珍珍自知入套,無奈點頭:「好吧,我姑且試一試。」

  可燕珍珍不僅僅只是「試一試」,她這人,外表散漫不羈,可一旦應承了某件事,比誰都較真,在聞亭麗的鼓舞下,她把自己關在家裡,沒日沒夜寫了五天,困了就隨便打個盹,餓了就胡亂嚼一口麵包,寫到最後,頭大如斗,雙腿軟得像麵條,但兩眼炯炯有神,天不亮就興沖衝來找聞亭麗和黃遠山。

  恰逢月照雲身體好轉,三人輪流傳閱燕珍珍新寫的稿子,越讀越驚喜。看到最後,月照雲已是流淚滿面。

  燕珍珍嚇傻了:「是不是對我的續寫部分很失望?」

  「不,這完完全全是我想寫的故事,辛苦你了珍珍。」

  燕珍珍還在發懵,聞亭麗卻已是喜極而泣,推她一把:「聽見沒,我就知道你一定行的!」

  「把珍珍的名字……寫在我的前面。」月照雲叮嚀,「我不是在說客套話,提攜後輩是一方面,難得的是她完全沒有曲折我的本意,後文很多情節比我設想中寫得還要好,沒有她,這個故事可能就沒下文了,所以她才是當之無愧的主要編劇,請你們一定按照我的意思辦。」

  一番波折,《抗爭》終於開了機,全體人員對這部戲投入了最大的熱情,幾乎是拼盡全力在趕拍。

  聞亭麗幾乎是最忙的那個,平時她每天好歹能跟陸世澄在一起吃頓飯,這次卻連續一個禮拜沒見到陸世澄的面。這天中午陸世澄打來電話,她又沒能接著,心裡不免十分牽掛。

  傍晚,她的戲就全部拍完了,眼看暫時沒有別的事要忙,便要去藥廠找陸世澄,忽聽小田在樓上喊道:「聞老闆,有電話找你。」

  電話里那人的聲音卻相當陌生:「聞小姐,我們那日在劉護士長家裡見過的,我姓苗,是劉向之的下級。」

  當日那個開門的少年?

  聞亭麗沒作聲。

  「前些日子,劉老師帶人去北平營救一位夥伴,按照行程,最遲昨天早上就能返回,可到現在都沒有音訊,我……我擔心出了事。」

  少年的聲音還有點稚嫩,說話時,一直在發抖。

  「請您原諒我的冒昧,平時我只跟劉老師單線聯繫,現在我一個人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看得出劉老師很信任您,所以、所以打給電話公司查了貴公司的電話,我也明白自己違背了紀律,但再拖下去,就怕錯過營救時機。」

  聞亭麗腦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會是陷阱嗎?

  她確曾在劉護士長家裡見過此人,若非是信得過的手下,當日劉護士長絕對不會讓他在場。

  但她還是覺得整件事有點蹊蹺。踟躕間,想起厲成英的死,心上像被人割了一刀,痛得厲害。

  少年說得對,萬一錯過救人的最佳時機,她會抱憾終身的。

  她想到一個人,嘴裡只笑道:「我想你大概是認錯人了,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一掛斷電話,她就火速給劉亞喬打過去。打從一開始,劉亞喬就就很清楚自己跟鄧院長的關係,別人的立場或許有可疑,劉亞喬的立場絕對值得信任。

  劉亞喬在律師事務所加班,聽到是聞亭麗打來的,只當她是為女工慈善基金會的事找自己:「我有急事要忙,過兩天再去找你。」

  聞亭麗沉聲說:「亞喬姐,我有個熟人突然不見了,姓劉,你認識她嗎?」

  空氣短暫地凝固一秒。

  「晚上八點,在我家碰面。」劉亞喬果斷掛了電話。

  這一來,聞亭麗愈發確信劉護士長是真的出了事,背上的寒毛一下子豎了起來,厲姐遇害的畫面在眼前一幀幀畫過,即便是大熱天也讓人覺得渾身發冷。晚上趕到劉亞喬家,發現她的臉色並不比自己好看多少。

  「傍晚那通電話究竟是怎麼回事?」

  聞亭麗便將來龍去脈說了,劉亞喬痛苦地跌坐在椅子上:「是,向之姐的確是出事了,與她同車的,還有三位地下愛國組織的成員,上一通電話還告訴我已經順利把人救出來了,當晚就失去了音訊,奇怪逮捕名單上面並沒有新增人員,可見他們並沒有被逮捕。」

  她擔憂地深吸一口氣:「我猜,他們很可能還卡在戒嚴區附近,只不過一直沒找到機會出城,再這樣藏下去,不是被餓死,就是被日方發現。最棘手的是,劉向之是我的上級,我既不清楚其他成員的聯絡方式,也無法越級向上求助,只能被動地在原地等消息。」

  聞亭麗急得團團轉,忽道:「我聽說國際紅十字會的車目前還可以出入北平,假如找到紅十字會的成員幫忙,是不是有辦法通過他們進城找人?」

  她第一個想到的是路易斯大夫。

  「可是這當口,誰又願意冒這樣大的風險?」劉亞喬驀地卡住了,「等等,我想到一個人或許可以幫忙——陸世澄。」

  聞亭麗怔了一怔,劉亞喬解釋說:「陸世澄那間藥廠有單獨的運貨路線,而且陸家名下的惠群醫院有幾位大夫是國際紅十字會組織的成員,我這裡有一份詳細名單,就不知……陸世澄不肯趟這灘渾水?畢竟我們組織此前從未跟他打過交道。」

  「不,他一定肯幫忙的。」聞亭麗面含微笑,語氣十分篤定。

  ***

  兩人以最快速度趕到大生藥廠,陸世澄卻不在辦公室里辦公,而是在後頭的車間跟生產經理一起點貨。

  天氣熱,只見他敞著襯衣領口,兩邊的袖子也高高捲起,即便這樣,額頭上也滿是汗珠,眼見經理領著聞亭麗進來,他有點驚訝,把她帶到較涼快的風口處:「怎麼這時候來了?吃飯了嗎?」

  聞亭麗悄聲說:「我有急事找你。那是亞喬姐,你見過的。」

  陸世澄這才注意到聞亭麗身後的劉亞喬。

  劉亞喬忙沖他點頭,陸世澄禮貌頷首,隨即用詢問的目光看著聞亭麗,聞亭麗附耳對他說了一句什麼,他抬抬眼看向左右:「好,去我辦公室說。」

  三人一上樓,劉亞喬便將大致情況對陸世澄說了。陸世澄沒接茬,儼然在思考。

  劉亞喬面沉如水,一顆心卻秤砣似的往下沉,她既沒有說清楚劉向之等人的真實身份,也沒有交代他們為什麼要在這當口去北平。合作講究坦誠,在一方處處有所保留的情況下,另一方是很難答應幫忙的,何況,這不是什么小忙,而是大忙。

  她幾乎可以預料到陸世澄會是什麼反應。不知不覺間,她的眉頭擔憂地擰成一團,不料陸世澄開口的第一句話卻是:「好,今晚我就帶人去北平,不過在那之前,你得給我一個能夠證明自己立場的口頭暗號,否則我怕他們不信任我。另外,請將他們的失蹤的可能範圍、各自的相貌和年紀儘可能描述清楚。」

  劉亞喬喜出望外。

  但最讓她意外的是陸世澄和聞亭麗之間的默契。

  她這邊剛同陸世澄交代完相關細節,聞亭麗便提著自己的行李箱走到陸世澄面前,兩個人低聲說起話來。

  劉亞喬趕忙避到一邊,但還是不小心聽見了幾句。

  「我當然要跟你一塊去。我會易容,會扮老太太,會騙人,有我在邊上,事情會順利許多……」

  陸世澄一聽到「騙人」這個字,就在那兒笑起來:「你也知道自己會騙人……你那部戲那樣重要,怎麼放得下?大不了我找一個真老太太跟著我。」

  聞亭麗被這話逗得直笑,邊笑邊輕聲說著什麼,兩人交談起來是那樣放鬆、融洽,引得劉亞喬情不自禁再次回頭看去。

  恰巧看見陸世澄伸手幫聞亭麗撩動落在肩上的頭髮。

  奔走這一路,聞亭麗的頭髮有點散開了。陸世澄的目光隨著自己的手指一會兒落在她的頭髮上,一會兒落在她的臉上,掩不住的喜愛,那樣專注,仿佛像除了聞亭麗一個人之外,他的眼睛裡根本裝不下別的事物。

  這溫柔的一幕,讓劉亞喬緊繃的心弦也獲得了片刻的放鬆,她笑著搖搖頭,走得更遠一些,以便他們兩個說些體己話。

  陸世澄當夜就出發去了北平。

  整整一個星期,沒有任何消息。

  聞亭麗忙於拍《抗爭》,忙於參加各類抗日活動,但內心有多煎熬,只有她自己知道。

  但是再擔心,她也沒有失去理智,這件事情上,陸世澄自有他的辦法,正如當初她營救月照雲時有自己的一套那樣,他既不能多問,也插不上手。

  目前能做的也只有:等。

  可是她沒辦法克服內心的憂懼,幾乎整夜整夜都睡不著覺。好不容易睡著了,潛意識裡也豎著一隻耳朵,生怕漏接陸世澄打來的電話。

  這天,她一忙完便像往常那樣守在電話機旁邊,兩手捧著腦袋,手指插在頭髮縫裡。她已經想好了,今晚要是再沒消息,無論如何也要採取新的行動,突然,電話響了。

  是劉亞喬打來的,一向沉穩的亞喬姐,嗓音里居然帶著哽意:「他們都回來了……你放心,都好。」

  聞亭麗在沙發上一蹦三尺高:「他呢?」

  劉亞喬顯然知道這個「他」指的是誰:「我們也在找陸先生,他幫了我們這樣大的忙,真不知道怎樣感激他才好,但聽那位路易斯大夫說,陸先生好像一回來就直接回陸公館了。

  聞亭麗拿起手包就向外跑,等她開車趕到陸公館,陸世澄卻不在,剛好鄺志林也來了陸公館,看見聞亭麗,驚訝地說:「陸小先生一回來就直接去找你了,你們沒碰面嗎?」

  聞亭麗掉頭往家趕,豈料一回家,又對上周嫂愕然的目光:「陸先生看見你不在家,又開車去找你了。」

  聞亭麗再次跳回車上,周嫂哭笑不得:「你們兩個怕不是糊塗了,你現在只管進屋等著,陸先生早晚會找過來的。」

  聞亭麗卻說:「我準備去藥廠,待會陸先生再來電話,您就說我在藥廠等他。」

  在陸世澄的辦公室里等了約莫半個多鐘頭,就聽見有人上樓來了,那人很急,徑直走到辦公室門口。

  聞亭麗等不及就開門撲到他的懷裡,卻聽陸世澄「嘶」了一聲。

  「你受傷了?」

  陸世澄把外套脫掉來扔到她身後的沙發上,再將裡面的襯衣袖口扯高一點給她看。

  他的右胳膊上有很大面積的一片擦傷。聞亭麗心疼得倒抽一口氣:「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一定還有別的傷處,快給我看看。」

  陸世澄眉頭緊皺,一言不發由著她擺弄自己。

  聞亭麗把他弄到沙發前,他便一頭倒下。

  聞亭麗找來紗布和藥瓶要給他上藥,他就舉起胳膊乖乖讓她擦。

  她找到冷水和帕子給他蓋在額頭上降溫,他明知自己並沒有發燒,也隨她把自己的額頭弄得水津津的。

  可當她開始一粒粒解他的上衣扣子,準備幫他察看肩背和胸腹有沒有槍傷時,他的終於憋不住了,笑著捉住她的手:「我沒事,剛才我是裝的。」

  他笑得很開心,很滿足。

  「你怎麼這樣!」她都快擔心死了,他還同她鬧著玩。

  陸世澄把她摟在懷裡:「對不起,我只是……」

  他只是貪戀這種被她全心全意呵護的感覺。

  她瞬間就原諒了一切,目光細細在他臉上摩挲:「真的沒事?」

  「真的沒事。」他親吻她的耳朵,「這幾日很擔心我?」

  「擔心得覺也睡不著,怕你出事,更怕你回不來。」

  「我答應了回來,就一定會回來,只要有一口氣在,爬都要爬回來見你的。」

  聞亭麗捂住他的嘴:「這樣的話只許說一次,以後不許說了。」

  「好。」他什麼都答應她。

  他的呼吸熱熱的,燙著她的掌心。

  那異樣的熱度……聞亭麗狐疑地摸摸他的額頭,沒在發燒,餘光瞥見他的上衣被她解開了一半,這才醒悟他的呼吸為何這樣燙,她有點懊惱,更有點赧然,剛才自己真是太急亂。

  她矜持地垂下眼皮,訕訕地想要幫他把扣子重新扣上。他卻躲開她的手,自顧自起身站到一邊扣衣扣。

  這方面,他素來是紳士和守禮的,那些新式風氣,他一點也沒沾染上,他有他的原則,哪怕兩個人感情這樣深了,也是發乎情止於禮。

  她忍不住偷瞄他的側臉,看見他的耳根子全紅了。

  陸世澄一個人對著窗外靜了好半晌才算恢復神色,回來問她:「餓不餓?我讓飯店送點吃的才來。」

  他一回來,她的胃口就回來了,他們倆頭挨著頭坐在一起吃,她吃得比他還多。

  飯後喝茶的時候,聞亭麗低聲問他:「那日你答應幫忙的時候,也沒仔細追問那些人的真實身份是什麼,你心裡就一點疑惑都沒有嗎,你知道他們是做什麼的?」

  「知道。」陸世澄看著茶杯里的茶葉,「厲姐也好,鄧院長也罷,她們都是幫過你的人,你的長姐就是我的長姐,你要保護的人,就是我要保護的人,這方面我是沒有原則的。」

  聞亭麗倏地捂住自己的臉。

  陸世澄含笑湊到她面前察看,她不肯把手從臉上放下來,身子一會兒轉到這邊,一會兒轉到那邊,只管躲著他的眼睛。冷靜了很久,她的聲音從指縫裡傳出來:「陸世澄,我有點愛你。」

  「『有點』?你把手放下來,看著我的眼睛說。」

  聞亭麗把手放下,望進他的眼睛裡:「陸世澄,我很愛很愛你。」

  他這才把她拉到自己面前,深深吻她,窗外傳來轟隆隆的聲響,他們走到窗外查看,原來是藥廠的貨車在那裡起貨。

  路燈下,能看見一箱箱的藥品被搬到車上,接下來,它們就會被送往急需藥品的地方。

  聞亭麗心裡油然而生一股自豪之情,國難當頭,人人都在儘自己的一份力。當初收購這片廢墟時,許多人都笑陸世澄是敗家子,但他毫不在意,按照自己的藍圖,在廢墟上一點點建設了這座新式藥廠。到了緊要關頭,它又以一種毫不張揚的方式,默默為國效力。

  她欣賞他的為人,喜歡他的作風,任何時候,他都沒有叫她失望過。

  陸世澄兩手撐著欄杆出了一回神,忽道:「知道嗎,看著這些貨車游龍一般陸續出發,我總覺得那是我母親生命的延續。」

  她懂他的意思,堅持了這麼多年,他終於代他早逝的母親實現了當初的抱負,但他還是覺得遺憾,因為母親無法親眼看見這一切,逝去了就是逝去了,憑他怎麼努力,也回不來。

  她欷歔,每個人的生命里都有不可彌補的遺憾,能做的無非是抓住擁有的一切,珍惜每時每刻。

  她下意識握緊他的手,陸世澄太聰明,立刻就反握她的手。在這漆黑的夜裡,他們並肩站在一起,就像兩株相連的樹。可是,當他們想再說點什麼時,卻只是緘默,時局的艱難,讓兩個人的心頭都沉甸甸的。

  ***

  當晚,陸世澄送聞亭麗回家,很晚才回到陸公館,鄺志林在書房等他。

  「出什麼事?」鄺志林心事重重迎上來。

  陸世澄有點疲憊,揉了把自己的臉,坐下來思考,這趟去北平救人,他在一個很偶然的場合下,看到陸克儉跟幾個日本軍官走在一起。

  他懷疑自己看錯了,所以想儘快核實清楚。

  如果是真的,他想,陸克儉大概是瘋了。

  一條喪家之犬,為了奪權、為了報復他和陸家,居然情願跟一幫侵略者虛以委蛇。

  不行,他必須得在最短時間內查清真相,並及時採取行動。

  鄺志林聽完整件事,不由驚怒交加:「這個敗類!他以為自己還能當初跟白龍幫勾結那樣借力打力、全身而退?這件事要不要告訴老太爺?」

  陸世澄把腦袋靠在沙發上,仰起頭,閉著眼睛。

  局已經布置得差不多了,他相信陸克儉會一條道走到黑的。

  至於祖父——這可是他老人家不分黑白拼死都要維護的小兒子,他很期待他老人家得知真相後的反應。這樣想著,陸世澄嘴邊泛起一絲嘲弄的笑意。隨即又沉默下來,他對祖父的恨意似乎比對陸克儉的恨意還要深,這使他都有點意外。

  ***

  戰火迅速蔓延,天津、北平相繼淪陷。

  報上每天都有各類刺心的報導,走到街上,人人都愁雲滿面。聞亭麗和黃遠山抱定一腔信念,爭分奪秒拍攝《抗爭》。

  八月中的一個夜晚,剛睡下,忽然被遠方的一聲聲隆隆的巨響所驚醒。

  聞亭麗心裡仿佛有預感,一骨碌就從床上爬起來,跑到樓梯口,周嫂也抱著小桃子出來了,在底下惶然地說:「大囡,我心裡好慌,那是什麼動靜。」

  「您別怕,我先打個電話。」

  但她幾乎是連滾帶爬下了樓,不等拿起話筒,外面就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

  深夜時分,這聲音讓人無比驚駭,聞亭麗白著臉上前開門。

  陸世澄的臉色比她預想中還要難看,一進屋就說:「日本人開始攻打上海了,馬上跟我去陸公館。」

  「好。」

  聞亭麗上樓收拾行李,眼看周嫂還在發愣,厲聲說:「您快進屋收拾東西。」

  這種時刻,沒時間想東想西,活下去比什麼都重要!去了陸公館,互相之間有個照應不說,陸家的客輪就停在碼頭,隨時可以往南走。

  她急三火四幫小桃子拾掇行李,然後才上樓去收拾自己的衣服。

  一家人剛在陸公館安置下來,客廳電話響了,卻不是找陸世澄的,而是找聞亭麗的。

  「是我,聞老闆。」是譚貴望,他的嗓子急得像是要冒煙,「別怪我冒昧,你家電話沒人接,我猜陸公子把你們接到陸公館去了,師父她——」

  聞亭麗心房一抖:「出什麼事了?!」

  「戰防就在斜坡路附近,剛好離秀峰不遠,師父一得知這消息,就開車去了公司,月姐根本攔不住她。我想,師父肯定是放心不下那些攝影機和膠捲,我馬上出發去追她,但我怕……」

  聞亭麗二話不說就撂下電話往外跑,一邊跑,一邊不忘檢查手包里的手槍。

  「去哪?」陸世澄急忙攔住她。

  「去找黃姐,她一個人去了秀峰,我得把她帶回來。」

  許管事等人面面相覷,那附近正在打仗,聞小姐這是不要命了。

  陸世澄卻毫不猶豫地扣住聞亭麗的手:「我同你一起去。」

  他們上車出發。

  越往前走,街上越亂,遠處的炮聲像雷聲轟隆作響,老人小孩的哭聲不絕於耳,華界的居民成批成批往租界跑。

  陸世澄神色異常冷峻,聞亭麗也是咬牙切齒看著這一切,這美麗的都市,可愛的人,熱鬧的街口,她的家!一夜之間,全變了!

  她恨透了侵略者!恨透了這暴行!恨到胸膛似要炸裂,恨到眼睛赤紅!

  陸世澄一路開得飛快。

  距離秀峰越近,前方的炮彈聲越密集,那是死神的叩響,聞亭麗整個身子都繃成一團,當初她們之所以把公司租在那附近,就是圖它租金便宜、場地也夠大,沒想到,恰恰因為它身處邊緣地帶,戰火率先從那邊燃起來。

  突然間,前方的天空竄起一團濃煙,那是——

  聞亭麗瞳孔一縮,不要!她臉色蒼白,喉嚨發緊,死死攥住陸世澄的衣袖不放,等不及他將車停穩,就慌裡慌張跳下去,結果因為沒站穩,結結實實向前撲倒在地,但她顧不上疼,連滾帶爬往火光里跑去。

  在這巨大的火舌面前,她的力量太渺小了。

  短短几秒鐘,秀峰已被一片火海吞沒。

  「不——」對著熊熊火光,她絕望地哭嚷起來。

  她想哭,想罵,想殺人,想隨手找到些什麼去把火撲滅,在巨大的情感刺激下,她徹底喪失了理智,橫下心就要往裡面沖,卻被陸世澄一把抱在懷裡。

  她在他懷裡放聲大哭。

  全完了。她的《抗爭》膠捲,她當初費盡千辛萬苦保下來的攝影器材,她和同伴們一磚一瓦砌起來的攝影棚!

  她的雄心壯志!

  聽著聞亭麗哀戚的哭聲,陸世澄喉結滾動,痛惜地將她抱在臂彎里,不斷摩挲著她的後腦勺,但他知道,這時候不論自己做些什麼都無法安慰到她,忽聽見那邊傳來「嘩啦啦」一聲巨響,有兩個人咳嗽著從裡面跑出來。

  竟是黃遠山和譚貴望。黃遠山不知從何處找來一片巨大的旗幟,狂亂地揮舞著旗幟向外沖,緩一口氣,扭頭又要往火海里闖。

  譚貴望跌倒在地,不及再追上去。

  「黃姐!」聞亭麗不由分說衝上去抱住黃遠山的腰。

  黃遠山力氣大得出奇,剛抱上去,就被甩在地上,陸世澄追上去死死拽住黃遠山的胳膊:「黃姐,不能進去,你會沒命的。」

  「沒命就沒命。」黃遠山聲嘶力竭哭起來,「那是我的命啊!我的電影,我的秀峰!我還有什麼希望,我要跟這幫侵略者拼命!」

  聞亭麗潸然淚下,陸世澄費了好大力氣,將黃遠山連抱帶拽拖到車邊,譚貴望這時已經從地上爬起來了,急忙幫著把黃遠山往車裡塞。

  前一秒,黃遠山還在激烈掙扎,後一秒就毫無聲息了,聞亭麗湊近一看:「不好,黃姐厥過去了,得趕緊去醫院。」

  黃遠山面如金紙,額上溫度滾燙,路上,聞亭麗幫她檢查,才發現她的胳膊和腿都燙傷了。

  聞亭麗急得直掉眼淚,好在沒一會,路易斯就趕到了陸公館,然而,用過藥打過針,黃遠山的高熱卻絲毫未退,牙關咬緊,肌肉也異常緊張,需要兩個人合力才能把她按住。

  路易斯把一塊軟毛巾塞到黃遠山的嘴裡,又弄了幾個冰袋蓋在她的腿上和腋窩裡幫助降溫,越處理,路易斯的面色便越難看:「她的情況相當不好,我擔心會發展成喉痙攣。」

  聞亭麗腦中一空:「那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她的情況比我預想中還要糟糕,或許是情感上遭受重大創傷所致,又或者是剛才在火海里的時候吸入了大量的濃煙,總之是臨床上一種非常罕見的情況,我姑且給她再用一劑鎮靜劑試一試。」

  要用的藥只有紅十字會醫院有,陸世澄動用一切辦法去把藥調來,然而用完第二輪藥,黃遠山的情況絲毫不見好轉,甚至嘴唇顏色都有點不好看了。

  譚貴望急得蹲在牆角抱頭痛哭。

  聞亭麗顧不上傷心難過,兩手交握在一起,默默抵著自己的額頭,這讓她看上去像在祈禱,實際上,她的腦筋正飛快轉動。

  她毫不懷疑路易斯的話:再這樣下去,黃姐會沒命的。

  她的心,頃刻間被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比這世上的任何人都害怕失去黃姐。

  可是最好的大夫已經在這裡了,最好的藥也用了,接下來只能聽天由命。

  不,她想,也許大家的思路一開始就錯了,心病還須心藥醫!

  黃姐對電影的熱愛,堪稱至純至性。就像魚兒離不開水,黃姐也離不開電影,秀峰的被焚,對黃姐的打擊無疑是致命的。

  或許,現在最要緊的,就是儘快幫黃姐重新建立信念……

  想著想著,聞亭麗猛然抬起頭,意外發現陸世澄一直在邊上靜靜望著她。

  「需要我做什麼?」

  聞亭麗莫名感動,握緊他的手:「我想馬上接幾個人到陸公館來。」

  ***

  很快,曹仁秀、顧傑、小田、李鎮、柯慶和玉佩玲來了,就連身體尚未完全康復的月照雲也趕來了。

  大家聚集在房門外,無比擔憂地望著房內床上的黃遠山。

  聞亭麗跟大夥低聲交談幾句,眾人微微頷首,聞亭麗回屋半蹲在黃遠山的床邊。

  「黃姐,你看,大家都來看你了。」一開口,眼淚就模糊了她的視線,「所有人都在,沒有一個捨得離開,大家都等著你醒來帶我們拍電影,你知不知道,你是秀峰的主心骨,公司被燒還可以重建,你要是倒下了,秀峰就迎來了真正的滅頂之災。」

  屋內外響起一片低低的抽泣聲。

  玉佩玲哭得妝都花了,衝到床尾說:「黃老闆,你什麼意思,好不容易把我從華美挖過來,才拍完第一部片子,你就要撂挑子嗎?!我還等著你幫我量身打造下二部呢,你快給我醒來,真沒想到你這樣不負責任!」

  梅麗莎護士剛好端著托盤從外面進來,看見這一幕,嚇得忙要把玉佩玲請出去,聞亭麗卻沖她直搖頭。

  李鎮原本只是低頭不語,被玉佩玲的話所觸動,抬頭紅著眼圈說:

  「黃老闆,那回你來蘇州找我,我對你避而不見,你不惜三顧茅廬,對我拍胸脯說誓要創辦一家與眾不同的電影公司,我被你的志向和魄力打動,毅然辭掉報社主編的工作加入秀峰,我沒看錯人,《春風吹又生》《雙珠》《天堂花園》……每一次你和聞老闆都能出奇制勝,跟你們在一起做事,我李鎮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幹勁,現在呢?一場火就把你打垮了?你要是就這樣醒不來了,我第一個瞧不起你!」

  床上的黃遠山依舊昏迷不醒,眼角卻無聲無息滑落一行淚。

  聞亭麗心弦一顫,忙湊得更近一點:「我知道你能聽見,黃姐,你聽我說,秀峰是被一把火燒毀了,但我們秀峰人還在,我相信只要大家不走散,一切都可以重來。大不了我們先往南走,去武漢、去重慶,再不然就去香港,高筱文去香港的時候,連個雞蛋都不會煮,如今她那間小公司已經辦得像模像樣了,可見只要開了頭,萬事都難不倒我們。」

  她抹了把眼淚:「你想想,秀峰剛成立的時候,全公司只有我和你兩個人,連一個像樣的辦公場所都沒有,再看看現在,我們身邊聚集了那樣多的新鮮力量,大家都等著你帶我們往前走,黃姐,你聽見了嗎——」

  突然間,路易斯驚喜地說:「她好像真的能聽見,梅麗莎快過來,病人的肌張力已經不那麼高了,快給她餵藥。」

  聞亭麗惶然退到一邊。這一次,藥餵下去沒多久,體溫就有了下降的趨勢,聞亭麗喜極而泣,與大夥相擁在一起。

  再過一個鐘頭,黃遠山的情況進一步好轉,聞亭麗脫離般軟倒在床邊的椅子上,等情緒稍平復,她開始有條不紊地部署遷移事項。

  公司沒了,當務之急是公司員工們的生計問題。

  「等到黃姐情況再穩定些,我們就動身。願意跟我們去香港或重慶的,請舉手。不願意走的話,秀峰也絕不勉強,我會額外支付一筆遣散費。」

  眾人齊刷刷舉手,只有編劇部經理柯慶例外。

  他沒好氣地說:「一大家子都在鄉下,拖家帶口地逃難不方便,我打算回鄉下避一陣,再說我對當前的戰局頗有信心,就不跟你們湊熱鬧了。」

  聞亭麗不容分說從包里取出一沓銀元塞給他,足有四百塊之多。

  「這——」柯慶的表情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秀峰從不虧待自己人,您為公司效力這麼久,這是您應得的補助,快拿著,家裡那麼多人等著吃飯呢,當然,將來柯先生再想創作電影劇本,歡迎您隨時聯繫我們。」聞亭麗笑吟吟地說。

  柯慶赧然點頭。

  陸世澄仰頭望望天花板,沒忍住又朝那邊看去,他早說過,聞亭麗的靈魂是金燦燦的,秀峰的被焚,對她造成的打擊一定不小,但她撐住了。在這方面,聞亭麗一向有著驚人的自愈能。

  鄺志林看在眼裡,由衷感嘆:「聞小姐跟黃遠山這份交情,委實讓人動容,說實話,從前我多少對聞小姐有點偏見,可是後來接觸多了,越發欣賞聞小姐的為人處事,她真是、真是一位極有魄力的女子。」

  ***

  一夜之間,陸公館成了一個臨時收容所。

  曹仁秀和顧傑等人剛安頓好,立刻把父母兄妹也接過來,吃晚飯時,飯桌邊起碼圍了幾十號人,弄得陸公館嘈雜不堪。這也沒辦法,眼下人心惶惶,租界畢竟相對安全些,尤其是陸公館。

  月照雲等人只擔心會打攪太甚,沒想到陸世澄毫不介意,不僅管吃管喝,還讓人把後樓的客房一一拾掇出來,以便眾人當晚在陸公館安置。

  玉佩玲百忙之中不忘把聞亭麗拉到一邊,打趣她:「他真是好涵養、好脾氣,先前曹仁秀的姆媽不小心在書房門口吐了一地,當真是臭氣熏天,陸世澄不但連眉毛都沒皺一下,還幫著拿毛巾遞水,這種時候最見一個人的真品性了……他要不是你的男人,我非把他弄到手不可。」

  聞亭麗氣笑:「你還有心思跟我開玩笑,趕緊去睡一會吧,在黃姐床邊守了一整晚,眼圈都熬紅了。」

  平時玉佩玲排場極大,吃穿用度無不考究,動輒嫌棄這個、嫌棄那個。可真到了關鍵時刻,她卻極講義氣,整晚忙前忙後,毫無怨言。

  對著這群可愛的夥伴,聞亭麗心裡時時蕩漾著一股柔情,她同陸世澄商量究竟是去香港還是重慶,陸世澄毫不猶豫說:「香港。」

  「怎麼說?」

  「香港的電影行業相對繁華些,別忘了你的《抗爭》才拍到一半。」

  (本章完)

  作者說:夫妻其心,其利斷金。

  註:8月15日,上海戲劇界抗日救亡協會在卡爾登大戲院召開大會,召集了周璇、金山等一眾一心救國的名演員,主席歐陽予倩在會上大聲宣布:「上海戲劇界救亡演劇隊現在正式成立!」並立即組織13支救亡演劇隊到上海周邊地區演出宣傳。

  本章有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