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聞亭麗迷迷糊糊聽見小桃子清脆的說話聲, 心房一抖,急忙睜開眼。

  立刻有人圍上來。

  「醒了?」

  聞亭麗看著四周,這玫瑰色的房間, 分明是她自己的臥房,她不禁鬆一口氣。

  忽一眼瞥見坐在枕頭邊上的小桃子,不假思索就要伸手把妹妹抱住,卻被周嫂按住。

  「快別亂動,昨天你把大家都嚇壞了, 又哭又笑的,再要麼就是抱著小桃子死不鬆手,好不容易回了家, 沒說幾句話就開始昏睡, 陸先生擔心得不得了,一整晚都守著你,還好大夫說你沒什麼大礙,就是心情太激動有些脫力了,還說你昨天有點凍著了, 叮囑這些天務必要靜養。」

  隨著周嫂的講述,聞亭麗的耳邊恍惚響起激烈的槍聲,一聲又一聲, 伴隨著慘叫和呼喊聲, 她什麼都想起來了, 眼神慢慢沉靜下來,低頭看看自己的身上,那件異常單薄的旗袍已經被換掉了, 現在她穿著一套乾淨的睡衣, 身上不再發冷, 渾身上下暖呼呼的。

  陸世澄呢?她焦灼地打量四周。

  恰在此時,外頭有人敲門,周嫂忙去應門,下一秒就見陸世澄領著一個人進來了,四目相對的一瞬間,聞亭麗暗吃一驚,一夜之間,陸世澄就憔悴了一大圈,眼珠子顯得格外漆黑。

  她甚至無暇打量陸世澄身後那人是誰,就迫不及待向他伸出手,陸世澄握住她的手,順勢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可是兩個人的視線一下子被小桃子的腦袋遮擋住了,小桃子湊到姐姐臉上擔憂地看來看去:「姐姐,還在拍戲呢?」

  聞亭麗微訝望向陸世澄,就見陸世澄幾不可見地點點頭,又看向周嫂,周嫂正拼命朝她擠眉弄眼。

  再定睛一看,原來陸世澄身後的那個人是黃遠山。

  黃遠山也正用一種默契的眼神同她交流,緊接著,黃遠山俯身同小桃子說:「當然是在拍戲了,你忘了黃姐姐是大導演了?昨天那場土匪戲,小桃子演得棒極了,所有人都對你讚不絕口,喏,這是劇組給你的獎品,昨天你姐姐扮的女俠就是用這把道具打的土匪,你收著它做紀念吧,下次我們再找你客串別的角色好不好?」

  說話間,從包里掏出一把玩具槍隆重地頒發給小桃子。

  小桃子的視線在幾個大人臉上轉來轉去,黃遠山歷來是她最喜歡的一位大姐姐,聽見這話,疑慮終於消失了,興奮地點點頭,伸出小手接過那把玩具槍,十分珍惜地把玩著,周嫂趁機把她從床上抱下來:「姐姐還要拍下一場戲呢,我們去外面等著吧。」

  聞亭麗喉頭髮澀,看得出來,他們是真心愛護這孩子,事發之後,也不知費了多少工夫才叫小桃子相信這可怕的事件只是在拍戲。

  她的目光在陸世澄臉上輕輕掃過,同時懇切地對黃遠山說:「謝謝你,黃姐。」

  黃遠山眼眶微紅:「你我之間還用得著說這種客套話?這殺千刀的白龍幫,還好一切都結束了!」

  「我的戲……」

  「都什麼時候了,還惦記著拍戲?!你先給我安心靜養,萬事有我頂著。」

  聞亭麗無聲握住黃遠山的手,黃遠山看她精神狀態不錯,表情漸漸鬆弛下來,陪坐了一個多鐘頭,這才告辭離開。

  陸世澄坐到床邊的沙發里,把聞亭麗的手珍重地放到自己的唇邊。

  「那把玩具槍是你準備的?」 她對他笑。

  陸世澄勉強牽牽嘴角,他不敢開口,因為怕被她聽出自己嗓腔里的哽意。

  聞亭麗卻是另一想,哪怕是昏迷不醒時,她的潛意識裡也在擔心小桃子會被嚇壞,沒想到陸世澄安排得比她想像中還要周道,這下她徹底放心了。

  她情不自禁伸出手指在他的臉龐上輕輕摩挲著,摩挲他皺起的眉頭和緊抿的唇,看得出,他仍陷在深深的恐懼和自責中。

  她努力做出輕鬆的表情:「昨天你來得真快,我一說那日你送我的禮物,你就猜到我將你送我那把袖珍槍藏下來了,這就叫心有靈犀對不對,喂,幹嗎老不說話——在想什麼呢?」

  「在想為什麼沒有一開始就保護好你。」

  聞亭麗目光一澀:「這怎麼能怪你?!由來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何況邱大鵬這次是以命相博,那種下三濫的招數誰都防不住的,你再自責,我就哭給你看。」

  陸世澄勉強牽牽嘴角,但那笑容只是曇花一現,他正色同她說:「我要跟你商量一件事,邱凌雲沒有死——」

  聞亭麗目光一厲:「他在哪兒。」

  「我要留他一命。」陸世澄附耳同她說了幾句,聞亭麗臉上的黑氣慢慢消散,如釋重負嘆口氣:「我還擔心他死得太容易了,也好,就這麼辦!」

  兩個人的情緒都稍稍好轉。「餓不餓?」他撫了撫她的額頭。

  「餓。不過你絕對猜不到我現在最想吃什麼。」

  「刀魚面。」

  「你怎麼曉得我想吃這個?」

  「隨便一猜就猜中了啊。」

  聞亭麗笑不可抑:「好吧好吧,我還要吃糟田螺。」

  「我去買。」

  「我還要吃憩虹廬的粉果和太史田雞。」

  「我去弄。」

  「別忘了飛達西點店的奶油栗子蛋糕!」

  「都給你買來。」

  吃過飯後,聞亭麗有點昏昏欲睡,陸世澄幫她把被子拉到胸口,靜靜在一旁守護她。

  等她睡熟了,他並沒有馬上動身,而是小心翼翼幫她將腮邊的兩根碎發撥開,目不轉睛望著她的睡顏,坐了大約有大半個鐘頭,才很輕很輕地起身。

  走出大門,鄺志林馬上帶人迎上來:「都已經安排好了。」

  屋裡屋外都是他的人。

  陸世澄面色稍冷,有點不放心地回頭看看緊閉的房門,周威等人慚愧地說:「澄少爺放心吧,這回絕不會再出岔子!」

  ***

  金神父路,某幢洋灰色花園洋房內。

  陸克儉在二樓窗戶後向外張望,口中不斷催促道:「都在磨蹭什麼!都這麼久了,車馬還沒備好嗎?」

  兩人應聲跑到樓上來,一左一右將陸三爺的輪椅抬起,一路小跑著往樓下而去:「三爺,曹幫主還想見您一面呢,就這樣不告而別?」

  陸克儉兩手緊扣著輪椅扶手,鐵青著臉說:「有什麼好見的,整件事都是邱大鵬自作主張,從頭到尾與我毫不相干,再說白龍幫常年打打殺殺,這回不過是死傷了幾個兄弟,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要怪就怪他曹幫主治下不嚴,聽憑那對姓邱的父子在他眼皮子底下興風作浪,如今人已經死了,也算是吃了一回教訓。」

  「可是——聽白龍幫的人說,邱大鵬雖說死得透透的了,他兒子的屍首卻至今還沒有找到,不怕別的,就怕這小子萬一活下來,會向三爺施行報復,您別忘了,那日他們父子想上車跟我們逃走,卻被我們一腳踹下去。」

  「報復也該報復陸世澄,關我什麼事?」話雖這樣說,陸克儉的眼神卻有些閃爍,「撥幾個人去暗中打聽邱凌雲的下落,一旦發現他的藏身之處,馬上斬草除根。好了,我們快走,半個小時內務必出城!別坐鐵路,也別坐輪船——」

  說話間,客廳的兩扇圓拱大門霍然洞開,有人闖了進來,陸克儉待要掏槍震懾對方,卻被人踢中輪椅的輪子,這讓他整個人掀翻在地。

  屋內的護衛們從四面八方衝上去,可轉眼就被闖進來的十幾個人團團圍住。

  陸三爺狼狽地向前爬了幾步,用最快速度將手裡的槍上了膛,回身就要瞄準陸世澄,不料陸世澄已經走到他身後,不緊不慢將他的手踩在自己腳下。

  「啊——」陸三爺痛得面孔扭成一團,「陸世澄!你發什麼瘋!」

  陸世澄蹲下來薅住陸三爺的頭髮,逼他正視自己的眼睛。

  「什麼時候回的上海,經過我的同意了嗎?」陸世澄的語調是那樣平靜,甚至很溫和,但陸三爺卻渾身哆嗦起來。

  這小子太知道如何氣他。這種高高在上的語氣,他早就受夠了!

  「我想什麼時候回上海,就什麼時候回上海,用得著你批准?這兩年多來,我像個窩囊廢一般躲在北平,你這做侄子的風風光光在上海把持著一切,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他的話聲戛然而止,因為陸世澄將一把槍抵住了他的太陽穴。

  陸三爺恐懼地吞了吞喉嚨,這個侄子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事到如今,先把命保住再說,「你先別開槍!無緣無故就來找我麻煩,我真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鄺志林在旁冷冷開腔:「三爺,明人不說暗話,這次綁架的事是你指使的吧?」

  「什麼綁架——」耳邊一聲炸響,一粒子彈險險擦過他的耳廓,精準地打在他視野前方的地板上。陸三爺驚恐地望著那冒煙的彈孔,喉嚨里那些狡辯的話語,全咽了回去。

  「我問,你答,答錯一句,我就叫你身上多一個窟窿。」陸世澄的聲音冷得像冰塊。

  陸三爺白著臉拼命點頭。

  「什麼時候跟邱大鵬勾搭上的?這次的綁架計劃你們計劃了多久?除了你和邱大鵬父子,上海這邊還有哪些人參與其中?」

  陸三爺冷汗涔涔:「我也不想收留邱大鵬,是曹幫主親自到北平來找我幫忙,我實在是抹不開面子,才勉強答應讓那姓邱的在我的私邸里安置一段時間,這次的綁架計劃也是邱大鵬出的主意,我並不知道他要綁架你那位聞小姐。」

  對上陸世澄的眼神,陸三爺硬著頭皮說:「對、對不起,這次是三叔錯了,我保證,以後絕不再碰你的人——」

  忽聽見子彈再次上膛的聲音,這次是來真的,陸三爺面如死灰,渾身篩糠一般抖起來,說時遲那時快,有道高大的身影閃現在大門口,瞧見這一幕,顧不上自己也有被射中的危險,飛撲上來死死按住陸世澄持槍的手。

  陸世澄不必回頭,也知道是誰來了,因為四周沒有一個人敢上前攔阻,包括鄺志林在內。

  「澄兒。」陸老太爺厲聲說,「你這是要做什麼?快把槍放下,你不是答應過祖父絕對不傷你叔父的性命!」

  陸三爺自覺有了倚仗,不顧體面衝著父親哭喊起來:「爹,快救我!」

  陸世澄牢牢地握著槍,無論陸老太爺怎麼扳扯,都不肯鬆手。

  陸老太爺情急之下,沉聲道:「別忘了去年我們之間達成的協議,當時你答應放過你三叔,祖父答應不干再涉你和聞亭麗之間的事,難道你想毀約?!你就不怕祖父事後找你那位聞小姐的麻煩?」

  此話一出,陸世澄的眼睛裡堆起濃濃的殺意,這一次,對象分明是陸老太爺,鄺志林在旁瞧得一清二楚,不由打了個寒顫。

  好在澄少爺迅速遮掩好眼中的那抹戾色,他望著地面無聲笑了笑,很無辜地問了句:「祖父,你都不問問三叔做了什麼嗎?」

  陸老太爺惻然嘆氣:「不管你三叔做了什麼,祖父都不希望再看到陸家子弟自相殘殺。你那位聞小姐受了委屈,祖父可以代表陸家給她一點補償,但你得聽祖父的話,別再把槍口對準自家人!」

  鄺志林忍不住開腔:「老太爺,可是這一次,是三爺先把槍口對準澄少爺,澄少爺差一點就死在三爺的手裡了!」

  「我們祖孫倆說話,還輪不到你插嘴!」陸老太爺暴喝一聲,聲音震盪在寬闊的廳堂里,像獅吼,讓在場的人心頭陣陣發涼。

  「記住了,你是陸家的兒孫,永遠別為了外人為難自家人,祖父如今只剩下你三叔一個兒子了,你忍心叫祖父傷心嗎。」

  陸世澄的表情沒有快意,也沒有憤恨,只有麻木的平靜,他嘴角慢慢上揚,帶著諷意問:「祖父,其實這些年我心裡一直有個疑問,當年我爹娘被人設計害死,你真的一次都沒有懷疑過兇手可能是你另外兩個兒子嗎?」

  陸老太爺啞然失聲。

  「您自詡精明,當年的事破綻那麼多,我不信你沒有瞧出他們兄弟倆有問題,還是說,你明明心裡有疑慮,只因他們是你心愛的艾巴雅所生的兒子,所以才要自欺欺人!」

  陸老太爺反手就是一個巴掌,陸世澄臉龐上頓時浮現出幾道清晰的手指印,他無動於衷,用手背擦拭著嘴邊的血跡,緩緩從地上站起來。

  他的視線,隨著他的起立,一點一點在拔高。由一開始的仰視,變為平視,最終變為俯視。

  他開始俯視自己的祖父。

  陸老太爺額角一跳,他似乎第一次意識到當初那個弱小的孫兒,已經長得比自己還要高。

  在一種無形的壓迫下,一向不懂屈從為何物的他,竟下意識向後退了半步,這讓他頓覺喪失了尊嚴,心中愈發惱恨起來。

  陸世澄將祖父表情的每一個微妙變化都看在眼中,包括那微顫的皺紋,以及冷硬如刀的嘴角。

  他臉上的笑意愈發擴大。

  年幼的他,曾經指望從這位長者身上得到足夠的關愛和保護,在他最無助的時候,他曾期盼著這位長輩早日查清真相替自己的父母主持公道,但後來他才知道,這世上就是偏心到令人髮指的父親。

  小小的他,不理解祖父為何突然下令不再追查父母慘死的真相。為了解答心中的疑惑,他一度到處找尋答案,後來他無意中走進祖母的房間,找到了一本藏在在抽屜里的日記,自從祖母去世後,這個房間便被祖父下令封鎖起來,他是趁晚上沒人時,悄悄摸進去的。

  通過祖母的日記,他才知道,祖父與祖母成親後,始終相敬如賓,祖父對自己的髮妻全無半點感情,聯姻完全出自家族安排。

  人到中年時,祖父偶然遇到那個名叫艾巴雅的美麗女子,一下子就丟了魂魄,為了娶她進門,不惜跟祖母反目成仇,可惜此舉遭到了陸家族人的強烈反對,因為陸家祖先當初來南洋闖蕩時,就親口立下一條規矩:陸家後代絕不允許跟南洋女子通婚。

  祖父無法公然反抗族規,索性帶著艾巴雅去別院常住,為此,祖母幾乎夜夜失眠。

  艾巴雅三十出頭就死了,為了懷念這個女人,祖父不但親手撫養她留下的兩個兒子,還計劃著讓他們認祖歸宗。不久之後,這兩個兒子順利跟著祖父回到了陸家大宅……

  想到此處,陸世澄的胸口又開始作痛,一切罪惡,都源於祖父毫不掩飾的偏愛!

  當年在看過祖母的日記後,年幼的他就隱約感覺到,自己永遠也不可能等來公道了。

  公道,他得親手去討。血債,就得血來償!

  時隔十六年,同樣是三叔參與謀劃的綁架案,祖父依舊選擇偏袒自己的小兒子。不同的是,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無能為力的小孩,他無聲笑了笑,作勢將槍管從三叔的頭上移開。陸老太爺趁這機會,衝著身後自己的隨從說:「還不上來救人?!」

  可叫他出乎意料的是,隨從們只是望著陸世澄,沒人應聲上前。

  陸老太爺驚訝回頭,恰對上長孫平靜無瀾的目光。

  面對他的震驚和無措,長孫微微一笑:「祖父,您大概忘了,現在陸家掌權的人是我。」

  陸老太爺腳下一晃,眼看他們要將兒子綁起來,再次衝上去擋在前面,高喝道:「很好!看來你已經不把祖父放在眼裡了,可你別忘了,你所擁有的一切,都是陸家給予你的!要殺,不如從陸家最老的那個開始,先把你祖父殺了,再殺你三叔也不遲!」

  那幾人愕然停手,靜等著陸世澄的示意。

  陸老太爺一口氣上不來,捂住自己的胸口大聲喘息,他不是不明白,這類威脅,對於如今的長孫來說,軟弱得像在他耳邊輕吹一口氣。怪就怪,當年他的偏心還不夠徹底!

  要不是自己當初對這孩子懷有極深的愧疚,他也不至於坐視這孩子一天天成長起來而不管,直至有一天,被這個孫子奪權、奪勢、乃至奪走人心!

  如今大勢已去,一貫強硬的他,不得不將頭放低幾分,柔聲說:「澄兒,祖父知道,你這些年心裡藏著許多恨,但是為了當初那件事,你二叔和三叔已經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你二叔至今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吃喝拉撒,樣樣都要靠人照料,你三叔呢,也失去雙腿成了廢人,看他們這樣,你心中即便就算有再多的恨,也該放下了。」

  此話一出,陸世澄的眼神里不僅僅充滿嘲弄,更迸發出強烈的憎恨,放不下!最無辜的是母親,陸家的是非,從頭到尾與她無關,遇害,僅僅因為她是陸家的長媳。

  本來,他們連他也不打算放過的!

  要不是母親拼死相護——

  不,唯有死亡,才能讓祖父真正感同身受。

  陸老太爺眼角泛起了淚光,短短几分鐘,他儼然又老了十多歲,他用近乎哀求的口吻同長孫商量:「你那位聞小姐並沒有傷到不是嗎,何必把事情做得太絕,只要你留你三叔一命,無論什麼條件祖父都可以答應你。」

  一旁的陸克儉預感到什麼,瘋子般在父親腿邊掙紮起來:「不,爹,你千萬別聽他的,這小子恨我入骨,勢必會叫我一無所有的!與其那樣,我情願死!」

  ***

  聞亭麗半夜醒來,瞥見自己的床邊睡著一個人。

  她一驚,但馬上發現那是陸世澄。

  她不禁微笑,睜大眼睛,悄悄湊過去觀察他。

  他什麼時候回來的?黑暗裡,看不到他的眉眼,但能看見他的側臉,他大概是太累了,頭枕著胳膊,睡得相當沉。

  聽著他勻淨的呼吸,她想把自己的臉蛋貼在他的手背上,又怕把他驚醒,天氣愈發冷了,他這樣睡著,勢必會著涼,回身把自己的被子扯一半過去蓋在他身上,這一動,才發現自己的手被陸世澄攥在自己手裡。

  哪怕他睡得這樣沉,也不曾鬆開她的手。

  她沒由來得有些心疼,失神良久,用另一隻手將被子扯到他身上,自己依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靜悄悄挨著他躺下。

  ***

  第二天早上吃過飯,陸世澄在床邊幫聞亭麗削蘋果,周嫂送來報紙,聞亭麗隨手一翻,就看到一條新聞。

  【南洋巨富陸鴻雋老先生正式宣布與第三子陸克儉斷絕父子關係。】

  聞亭麗默契地瞥一眼陸世澄,按耐著內心的驚濤駭浪,自顧自對著正文讀下去。

  正文當中,一句也沒提陸老太爺為何要突然把陸克儉逐出家門,只宣布陸克儉從今往後不許再姓陸,此子名下的股權、廠子、地產,更是悉數被陸家收回。

  報上沒提現金,想必陸老太爺另有安排,但哪怕一次性給陸三爺再多現金叫他出去另立門戶,這則公告都意味著——陸克儉從今往後不能再以陸家人自居,也無法再打著陸家的旗號興風作浪。

  從今往後,陸家是陸家,他陸克儉是他自己,白龍幫這樣的江湖幫派若再想跟他攪在一起,得先掂量掂量究竟值不值。

  這下子,陸克儉算是徹底成為孤家寡人了。

  但聞亭麗很清楚這還只是開始,真正的煉獄還在前頭等著陸克儉。陸世澄沒看她,繼續削著手裡的蘋果:「想問什麼?」

  聞亭麗笑著搖搖頭,接下來幾天,陸世澄幾乎寸步不離守著她,無論她想幹什麼,他都順著她,不論她想吃什麼,他都想方設法為她弄來。

  朋友們輪流來探望聞亭麗,聞亭麗心情無比舒暢,每晚都睡得極香。

  她終於親手除去了心頭大患,從此連這城市的空氣都比從前清新。

  她同陸世澄商量:「等我出了院,我想回一趟南京。」

  「想去祭拜伯母和伯父?」

  「嗯,我爹走得太憋屈了,至今我還會夢見他老人家臨死時的那張臉,他不僅恨死了邱大鵬,更放心不下我們姐妹倆,我想親自到他墳前告訴這一好消息,這下他老人家總算可以瞑目了。」

  「好,我陪你回南京。」他把蘋果切下來一塊放她嘴裡。

  聞亭麗吃著蘋果,忽然興起:「要不我們在南京玩幾天?我雖是在南京出生的,但很小的時候就來了上海,南京的風貌我早就忘光了,要不我們這次在南京好好走一走。」

  他笑著點頭,正說著,周嫂過來說有客來訪,陸世澄跟聞亭麗對了個眼色,暫避到書房去。

  不一會,就見曹仁秀領著一個人上樓來。

  「你怎麼來了?!」聞亭麗又驚又喜,忙要下地迎接。

  是那位紅棉紡織廠的女工丁小娥。比起上回見面,她的面頰豐潤了不少,不再那麼像骷髏,只是身板仍很瘦小。

  丁小娥搶先扶住聞亭麗,剛進門時,她還有些無措和緊張,看到聞亭麗如此歡迎自己,緊鎖的眉頭一下子舒展開來。

  曹仁秀在旁笑道:「她聽說你生病了,非要來親自看看你。」

  「聞小姐,你好些了嗎?」丁小娥期期艾艾開腔,「老早就想來探望你了,上次的事,我真過意不去,我還以為你跟那個黃導演要拿我尋開心,沒想到你們真把賣電影票的錢都捐出來了——」

  她無措地從自己的口袋裡摸出一個布袋:「大家已經收到你和黃導演籌集到的款子了,是那個姓劉的女狀師送來的,鄭姐的肺癆拖了好些日子了,劉狀師一來就把鄭姐送去了醫院,那兩個日本工頭一開始還不肯,劉狀師把他們訓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我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看到女狀師咧!她可真神氣,她說這些錢是你們那個什么女工基金會捐給我們的,不用我們還——」

  說著說著,丁小娥忽似想起什麼,手忙腳亂將胳膊上挎著的竹籃放到床頭櫃,揭開籃子上的布,讓聞亭麗看裡頭的雞蛋。

  「這是我們姐妹幾個湊錢買的,這東西最補身體了。」丁小娥誠懇地說,「底下還有一罐洋奶粉,聽說生病時喝最管用。」

  在她的認知里,這已經是最好的補品了,聞亭麗不知說什麼好,丁小娥每說一句,她就噙著淚花點頭一次。

  「聞小姐,曹小姐說你們給我們辦了夜校,要教我們大家認字,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

  丁小娥的表情愈發惶恐,囁嚅道:「可是,你和黃導演都不認識我們,為什麼對我們這樣好?」

  「因為——」聞亭麗抽抽鼻子,「當初也有人這樣幫助過我。」

  丁小娥有些驚訝:「聞小姐以前也在工廠里做工?」

  「沒做過女工,但我當過接線員,還當過報童呢。」聞亭麗笑著說,眼中淚光若隱若現,「別忘了,我也只是從平安里走出來的一個孤女。」

  要不是當初有人不計回報地幫助他,她又怎有今日。

  她握住丁小娥的手:「請你相信我,你們的苦,我比誰都清楚,所以,請不要感到不安,坦然接受我們的幫助好不好?」

  (本章完)

  作者說:好些日子沒上微博,一上去收到了幾條意料之外的私信和評論,瞬間夢回幾年前連載《攻玉》的日子。

  比起《攻玉》時期的「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噁心自私的女主,你這種爛文筆還是別寫了」之類的吐槽,這次換了個說辭:「皮下換人了吧?」和「你這是幫誰寫的影視化定製文?」

  oh no,我從來沒有寫過任何影視定製文,今後也不可能接受影視化定製寫文這種形式,沒人找我寫,我也寫不來命題作文,沒靈感的時候,我的做法是乾脆不寫——《聞此一生》從21年10月22日開始存稿,這期間我跟朋友討論劇情的每一條聊天記錄全都在,《聞此一生》不是影視定製文,我這個筆名皮下沒有換人,我可以為我這段話負法律責任。

  寫這篇文的起因很簡單,就是無意中看了一部名叫《新女性》的民國電影,女主演是阮玲玉,拍攝於1935年,畫質相當差,但不管是影片裡體現出來的先進思想還是女主角的生動演技,都讓我「大為震撼」。

  之後我一口氣看了幾十部民國老電影,《哀樂中年》《神女》《太太萬歲》《不了情》《烏鴉與麻雀》《小城之春》《姊妹花》《夜半歌聲》《萬家燈火》《一江春水向東流》《八千里路雲和月》《馬路天使》《桃李劫》等等等等,由此認識了舒繡文、白楊、蔣天流、阮玲玉、陶金、石揮、朱嘉琛、上官雲珠、胡蝶等一眾優秀演員。

  光是看電影還不過癮,為了進一步了解這些早已消失在熒幕上的老演員的生平,又找了一些關於這些演員的自傳或是傳記來看,包括《舒繡文傳》、《白楊傳》、《胡蝶回憶錄》、《電影大王張善琨》《龔稼農從影回憶錄》,以及當時記錄電影明星生活的《良友》等雜誌,透過這些書籍,我發現那一時期不管是多麼有名的女演員,沒有一個不命途多舛。

  要麼遭人玩弄被拋棄、要麼英年早逝,即便有平安到老的,婚後也是立刻消失無名,再要麼就是一輩子被謠言滋擾。看著看著,我就萌生了想寫一篇民國女演員為主角的小說的想法。

  為了不斷更,這篇文直到存完才開始連載,每一部分內容都是我想表達的,有個讀者把她的訂閱截圖發上來,要求我修文,這是不可能的,真要按照你的想法一改,那就變成你的故事了,那或許比我寫的這個版本要精彩許多,但也違背了我自己的創作初衷,一個寫作者連自己的構思都不尊重,還談什麼其他,所以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是只能這麼寫。

  這幾年我很少發微博了,一方面我本人比較話嘮,有話都在生活里跟朋友親人們聊完了;另一方面,單位也在管控這方面,等忙完《冬至》再版的事,很可能直接註銷微博。這篇文我也很少寫作話,今天這段是臨時寫的,直截了當在此說清楚:我的筆名皮下沒換人、這文不是影視定製化、不修。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