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鋼絲

  「你這周過得怎麼樣?」赫斯塔很快敲下這行字發了過去。

  「這周還沒過完呢,哈哈。」

  又過了一會兒,尤加利再度發來消息:

  「我今天在就業中心重新提交了簡歷,現在主要就等消息吧……你呢,都順利嗎?」

  赫斯塔盯著屏幕,坐到了桌前,她認真思忖著接下來的回覆內容,反覆刪改著自己的用詞。

  「我也在等消息,不管是督導組還是校長信箱,兩邊的人現在都還沒有來找過我……對了,我這幾天試過月經杯了。」

  「感覺怎麼樣,能習慣嗎?」

  「不太能,非常痛。第一次放的時候試了有五六次才成功,我換了好幾個迭法,但都很艱難,也感受不到那個在體內展開的瞬間……放進去已經夠折磨了,沒想到取出的時候更痛,整個五臟六腑好像都要跟著一起拽出來。」

  「啊……那是『真空痛』,你拉月經杯出來的時候不能硬拽,你的身體得跟著一起用一個巧力,這樣就可以把它慢慢推出來,我到這個月才找到了一點竅門,前兩個月也是很狼狽……如果真的很難,要不就算啦!」

  「我等下個月再試一試,」赫斯塔很快回道,「不過放好以後,這個杯子確實沒什麼感覺,就像棉條一樣舒適。」

  尤加利回復了一個笑臉。

  赫斯塔喉嚨微動,思索著接下來還能和尤加利聊點什麼,但等她想到下一個話題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了十五分鐘。

  赫斯塔看著屏幕上的笑臉,慢慢趴在了桌上。

  ……這個聊天已經冷掉了。

  她翻開筆記本,把剛剛想到的話題記了下來——也許可以留到明天用。

  臨近十二點,赫斯塔聽見客廳有聲響傳來,她打開臥室門朝外望去,見徐如飴正在玄關處穿雨衣,一個顏色鮮艷的便當盒放在鞋櫃旁邊的木架上。

  四目相對,徐如飴先笑起來,「還沒睡呀?」

  「要睡了,」赫斯塔答道,「這麼晚了,您還要去哪兒?」

  「苗苗病了,也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我去醫院看看。」徐如飴溫聲道,「沒事的啊,你趕緊休息,明天早上還有課吧?」

  「需要幫忙嗎?」

  「不用不用,我叫了車。」徐如飴抓起旁邊的便當盒,看向窗外的夜雨,「……陽陽現在還一個人在醫院,我得趕緊過去。」

  ……

  夜幕下的另一頭,尤加利完成了今天的工作:住在她樓下的一位老人家委託她翻譯一份文件,老人來自北十四區,既不懂通用語也不會南十四區語,到橘鎮純粹是為了來幫女兒帶孩子。

  所有文件最後都需要公證,不過橘鎮公證處提供的翻譯服務非常昂貴,一份文件不論材料多寡,一律兩百羅比。為此老人家找到了一個掛牌律師,那律師並不提供翻譯服務,但老人家可以把自己翻譯的東西交過去給他敲章——他只收四十羅比。

  最後,老人給了尤加利十二羅比,尤加利忙活一晚上,在十二點前下樓給老人家送了材料。

  來開門的是個略顯憔悴的中年人,看相貌應該是老人的女兒,也不知為何,她一見尤加利的紅髮便心生警惕。等聽尤加利說明來意,她近乎粗暴地搶走了尤加利手中的檔案袋,一言不發地從口袋裡找出十二羅比的零錢拍到尤加利手中,最後「砰——」地一聲砸上了門。

  尤加利那聲「謝謝」還噎在喉嚨里沒說出來,就聽見門後傳來了女人尖利的呵斥聲,緊接著是老人家沉悶的低聲辯解。

  尤加利攥著錢站在門口,後知後覺地感到自己被侮辱了。這感覺就像是被人無聲地抽打了一個耳光,人家已經撤身走開,她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挨打。

  她忍耐著回到自己的房間,開始重新整理自己的明日計劃。

  赫斯塔周日會再來,那麼她就需要從明天開始抽時間準備——不僅是飯食,她尤其希望能通過一些巧思營造出一種肉眼可見的家居變化。這種變化是一種重要的證據,每一個來到這裡的訪客都將從這些細枝末節的改變中明確看出她的生活正在蒸蒸日上,感慨住在這裡的人是如此熱愛生活,懂得生活。

  尤加利打起精神,花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重新製作菜單,並開始羅列後天去菜場的購物清單。

  忙完這一切已經是凌晨兩點,尤加利疲憊地打開了自己兩月前新買的日記本,開始寫今天發生的小事。

  她寫了十二羅比的意外之財,寫了新投的簡歷和對未來的期許,但對於今晚遭遇的莫名無禮則,尤加利隻字未提——事實上,所有這兩個月里令她傷心難過的事,她一件都沒有寫進日記。

  她希望時間帶來遺忘,或許多年以後,她就像所有記性不好的老太太一樣,只記得一些人生大事,對那些早年生活的日常細節早就沒了印象。

  等到那時,當一個垂垂老去的她重新翻開這本日記,她會驚奇地發現原來年輕時的生活如此美好……這份並不真切的遙遠幸福,就是此刻她贈送給未來自己的禮物。

  尤加利趴在桌上,在日記的最後一行畫了一個笑臉,然而緊接著,幾滴眼淚掉落,將笑臉的新墨變得模糊。

  窗外的夜雨淅淅瀝瀝,燈下的暖黃色客廳顯得格外溫馨安寧。尤加利抬頭看向自己新制的乾花,它們倒懸的美麗裝飾著原本的空白牆面。

  這個不久前還無人居住的小屋,此刻已經在自己的布置下呈現出另一種面貌。

  一個宜居的城市,一間不大的房子……這難道不是自己渴求已久的生活?為什麼它來臨的時候,她感受到的卻是強烈的僥倖,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幻夢,眨眼就會失去。

  尤加利想起自己在交質山的朋友,想起家族裡幾個已經離開遠嫁的姐姐,眼下的生活仿佛帶著某種罪惡。她自覺必須始終保持清醒,自我鞭笞,唯有讓這份痛苦幾乎等價於她的幸福,她才能勉強維繫平衡,在這鋼絲繩一樣的生活里繼續朝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