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嫂嫂,一起回大梁吧

  她不辭勞苦地上山,那人也不辭勞苦地跟著,天亮就來,日暮才回。

  到三月底,山頭的雪已經開始化了,被覆了一整個冬天的山桃也漸次開出了紅粉粉的花苞。

  那人怔怔地問話,「阿磐,這世上就沒有什麼事值得你歡喜嗎?」

  沒有。

  雪月風花都看過了,悲歡離合也都嘗過了,也仍舊鬱鬱寡歡,沒什麼值得歡喜的。

  那人望著遠山,壓著萬般心事,壓不住了便溢出一聲嘆息,「他早就走了,不會來了。」

  阿磐眼裡一濕,「他會來的。」

  那人眼尾泛紅,自顧自嘆,「不會了。」

  好似在與她說話,也好似在與他自己說話,他說,「他把你......」

  話說了一半,欲言又止,卻再不說下去了。

  他們本也都不是話多的人,隔著這十月,隔著這千溝萬壑,重重的隔閡已是咫尺天涯,也沒有什麼可說下去的了。

  因而也都各想各的事,各等各的人,等到天光將暝,再一前一後地下山。

  阿磐知道他們再不會來,心中鬱郁,到底不願再出門了,成日在屋子裡窩著,半晌也沒有什麼話。

  而那人也再少進屋子了。

  他在的時候,不願旁人來擾,趙媼就不好過來說話。

  他一不在屋子裡了,趙媼便來的勤了。

  趙媼總把她照顧得很好,她的鹿皮靴子,她的大氅,還有那厚厚的棉袍,都是趙媼一針一線縫出來的。

  總勸她多吃,說你現在身子太虛,得好好地補一補。

  還總勸她多說話,趙媼說,「這大冷天兒的,待在屋子裡烤火多好啊,非去那山上幹什麼呢。」

  還說,「你要多陪王父說說話啊,這麼下去,你會悶壞,王父也會悶壞的。」

  阿磐抱著小狗,懨懨地不肯言語。

  趙媼便望著窗外嘆氣,「你不知道這一路有多難啊,我從去歲五月就跟著王父奔走了,你瞧瞧,嬤嬤我原先多富態啊,這一路腿兒都跑細啦!」

  阿磐摸著狗頭,趙媼便摸著她的腦袋,一下下溫藹地摸著,把她當成個孩子看。

  「我可是自願的,王父一直找你,他到哪兒我都跟著,生怕找到你了無人照料......你別看王父是這天底下頂尖兒的人,哪裡會照顧自己呢,要不是嬤嬤我前前後後地打點伺候著,早就倒下了。」

  是了,那人哪裡會照顧人呢,更不會照顧自己了。

  「都說你死了......屍骨也有,扳指也有,我也當你死了......我還想啊,這閨女自來了魏營,也沒享過幾天福啊,怎麼能死呢?嬤嬤我看人准,看得出來你是有大造化的,我要是看人不准,還能在大良造手下幹這麼多年嗎?」

  趙媼幽幽嘆氣,「只有王父不信。」

  「就一直找啊,到處去找......他的人在前線打仗,哦,是周大將軍在打,大纛還是王父的『謝』字大纛,外人都只當王父還在,誰知道中軍大帳里坐鎮的卻是崔老先生了。還好有崔老先生在,軍中什麼事都不會有。」

  「閨女啊,這天下之大,找個人多難啊......唉呀,真像大海撈針啊......」

  趙媼說著話,抹起了眼淚來。

  「才有一點兒消息,趕過去就撲個空。再有一點兒消息,再趕過去,趕過去又要撲個空。他就這麼四海茫茫地去找,去撲空,他的人也天南海北地去找,去撲空,你說,這得去哪兒找啊!」

  「真愁人啊!後來聽人稟報,說在韓國見過你的蹤跡,他便從楚國趕到韓國,又聽人說,你好像被帶到了趙國,他就又從韓國追到趙國......真難啊......」

  「你的畫像啊貼得到處都是,我就跟著王父四下去找啊,閨女啊,王父找不到你,人都要瘋了,我也要跟著瘋了.......」

  阿磐怔怔地聽著,也怔怔地失神。

  是啊,這天下九州十四國,本就已有那麼大,而在九州之外,還有無數的戎狄蠻夷,那又得多出多少疆土啊。

  人不過一雙腿腳,馬也不過日行百里,這可該怎麼找啊。

  她原也不該對那人苛責啊。

  有什麼吧嗒吧嗒打在了她的手背,也打在那隻狗頭上。

  小狗仰頭望她,支棱著一雙耳朵,她這才察覺自己眸中水霧翻湧,那滿滿的水霧眼看就要砰然破開,竟看不清小狗那一雙圓滾滾的眼睛了。

  阿磐怔怔地失神,也怔怔地說話,「大人家中有嬌妻稚子,這又是何苦呢?」

  趙媼手一頓,蹙著眉頭,「連飯都吃不下的人,哪還顧得上娶什麼嬌妻。」

  罷了。

  也許是罷。

  怎樣都罷。

  亡妻之禮都有了,怎還會不娶妻呢?

  那人不走,自有底下的人來催。

  底下的人也不敢多嘴,只派謝允來勸。

  謝允一貫是彬彬有禮的,這一回來,也仍似從前一樣垂首抱拳,「主君不願為難,我想來問問姑娘。」

  見她只是垂著眸子,便又補白了一句,「姑娘就當我是堂弟。」

  謝允人不錯,阿磐不願為難他,因而打起精神來回,「將軍請說。」

  謝允輕聲問,「大梁暖和,暮春有滿城的桃花,嫂嫂想去看看嗎?」

  她沒有去過大梁,聽說大梁很美,那樣的通都大邑,民安物阜,閭閻撲地,有軟紅香土,車馬駢闐。

  那樣的好地方,她從也不曾去過。

  而那樣的好地方,竟還有滿城的桃花嗎?

  謝允還道,「東壁也極好,聽說東壁的桃花也都要開了,主君還命人掘了一口湯泉,主君說,嫂嫂喜歡。」

  等等。

  阿磐恍然回神,好一會兒才問,「你叫我什麼?」

  謝允垂頭拱袖,端然正色,「嫂嫂。」

  嫂嫂。

  阿磐垂眸,「將軍叫錯人了。」

  他的嫂嫂是雲姜,是王父要娶的故人之女啊。

  謝允笑道,「不曾叫錯,主君以亡妻之禮祭拜謝磐,因而謝磐是嫂嫂。」

  這四個字如此簡單,她竟恍恍然有些聽不懂了,默了好一會兒才問,「亡妻之禮?」

  謝允點頭,「是,亡妻不就是嫂嫂你嗎?」

  那,那謝玄竟不曾娶過雲姜嗎?

  人還怔忪回不過神來,又聽謝允道,「主君與人做過交易,以停戰換嫂嫂下落。」

  竟,竟然如此。

  難怪先前那人曾說不打了,原來竟是為她停了戰,一心要奪取天下的魏王父到底是著了什麼魔,怎麼竟肯為她做到這般地步啊。

  她也知道與謝玄做交易的人是誰,南奔北逃,東躲西藏,知道她下落的人,唯蕭延年而已。

  可惜,可惜自己到底還是做了蕭延年的一把刀。

  整個人恍恍惚惚的,騰騰兀兀,如失魂魄。

  又聽謝允說道,「主君不願再因打仗弄丟嫂嫂,旦請嫂嫂不要錯怪主君,誤會了主君的心意。」

  「主君......亦是很難。」

  聽了這樣的話,阿磐也不知道心裡是什麼滋味兒,也一樣不知再該說什麼話了。

  心裡惦記著阿硯,也憑空生出了幾分不忍,幾分愧疚來。

  茫然朝窗外望去,那人於雪裡孤身而立,那消瘦的人啊,看起來十分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