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孤帶你回家

  哦,他的亡妻。

  去歲八月就聽說王父娶妻。

  連魏惠王都要跪拜呼一聲仲父的人,那樣的王公大人,那樣的貴戚權門,娶妻得有多大的排場,得有多熱鬧啊。

  那威嚴赫赫的儀仗與不見盡頭的紅妝必定填滿了整個大梁,他的東壁必定也張燈結彩,金屋笙歌,十分歡鬧。

  她聽見陸商與范存孝低低議論,他們說,王父與雲夫人鶼鰈情深,和如琴瑟。

  他們還說,雲夫人早早便有了身孕,王父十分高興,還專門為雲夫人掘了一口湯泉,日日於湯泉中沐浴歡好。

  他們說的時候是避著她的,在柴門,不在檐下,聲音也不高,但關係到魏王父的事,她這一雙耳朵總是格外靈敏。

  她早就能想到東壁之內,斷然是鮫紗窗下,紅綃帳暖。

  也都認了。

  認了命,也就認了這十月的安穩。

  沒想到才不到一年,雲姜竟也已經死了。

  人有各種各樣的死法,戰死,餓死,燒死,絞死,毒死,殺死,有的人死於敵人手裡,有人的機關算盡,死在自己手裡。

  這世上又有什麼是長久的呢?

  終究沒有。

  小狗見了生人,張牙舞爪地吠叫。

  那衣帶漸寬的貴人看起來痛心切骨,哀哀欲絕。

  然她在田莊過得清貧,沒有帕子拿來借他擦拭眼淚,一雙眸子微微垂著,只怔怔地寬慰,「大人節哀。」

  除了「節哀」二字,竟也沒什麼旁的可說了。

  可這一句「大人節哀」,也不知怎的,愈發使那人心碎神傷。

  那人神色愴然,那清澈的水滴吧嗒一下砸在地上,砸進雪裡,把他們二人之間那方圓寸許之地砸出了深深的雪洞,砸出了一大塊來。

  可阿磐心如止水,不願抬頭,她不是個大度的人,再無法寬慰一句「大人節哀」。

  這天地間陰陰沉沉的,忽而就下起了雪來。

  北地的雪可真多啊,原先這山水之間,屋檐之上的雪還堆著三尺往上,這便又下了起來。

  她垂著眸子,怔怔地望著雪把那人的袍擺一寸寸地打濕,一寸寸地洇透,雪落在頸間絲絲生涼,她想,阿硯如今又住在什麼地方呢?

  他的屋子有沒有燒得旺旺的爐火,他有沒有搖床,有沒有厚厚的棉衣,有沒有奶娘餵他吃個飽呢?

  他想不想母親,他現在可在哭啊?他哭得時候,有沒有人抱起來好好地哄一哄呢?

  那可憐的孩子,她怎麼就著了魔,一心想要生下來呢?

  恍恍惚惚的,昏昏沉沉的,人還兀自出著神,忽而身上一暖,那清瘦的身子忽然就有了個依靠。

  回過神來,才察覺被那貴人攬在了懷裡。

  貴人壓著聲,也壓著力,好一會兒嘆出話來,「孤找你,十月了。」

  她在這北國的雪地里,好一會兒才聽懂貴人的話。

  唉,這漫長的十月,原來竟也有人在找她。

  貴人抱得多緊啊,一雙手臂緊緊地攬著,勒著,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從前多希望貴人能似眼下這般抱一抱她啊,哪怕抱一下也好。

  可這十餘月來,他娶妻,生子,打仗,連人影都看不見,後來索性連消息也沒有了,又怎麼會有這樣的擁抱呢?

  那熟悉的雪松香驅走了許多這冰天雪地的凜冽,那結實的胸膛和有力的臂膀也無數次地溫暖過她走在刀尖的時刻。

  這是她曾以身護棺,曾甘願陪葬的人吶,可過了這許久,過了暮春,過了長夏,過了三秋,過了九冬,怎麼竟平添了這許多的陌生。

  這陌生使她溢滿眼淚,也使她無所適從。

  那些風花雪月,那些前塵往事,此刻全都恍如隔世,連這緊緊擁著她的人都似咫尺天涯。

  這兩具曾最親密無間的身子,如今好似已隔了千山萬水,千溝萬壑。

  從前有那麼多想問他的話。

  問他怎麼不來。

  問他還好不好。

  問他可娶妻了啊。

  問他可也有孩子了。

  問他還記不記得阿磐。

  問他是不是被什麼絆住了腳,怎麼左盼右盼,怎麼都不來。

  她鬧出來一山的動靜,還引門人去北方,怎麼都沒有一點兒的迴響。

  問他可知道阿磐沒有失信,說要為他生個孩子,便果真為他生了一個孩子。

  從前有一肚子的話,這一肚子的話全都壓在心裡,日復一日地消磨,如今時移世易,人消磨得沒有了稜角,那一肚子想問的話,到底也沒有什麼可問的了。

  沒有了。

  馬聲輕嘶,腳聲雜沓,從那覆滿了雪的小院裡又奔來了許多人,把那一地凍得鬆脆的雪殼踩出倉皇的脆響。

  她聽見熟悉的人帶著哭腔朝她大步奔來,「美人啊!美人啊——」

  這哭聲使她心頭一酸,驀地滾下了淚來。

  趙媼也曾如眼下一樣大喊著「美人」,飛蛾一般大喊著朝那滿營的大火撲去。

  趙媼沒有死,她還活著,還好好地活著。

  阿磐幾乎要痛哭出聲,可滿腹的委屈也全都壓了下去,壓進了心裡,一聲也不肯哭。

  脊背一暖,趙媼已將厚厚的大氅裹在了她的肩頭,裹得嚴嚴實實。

  又有人大踏著步子奔來,一樣也把大氅裹住了貴人。

  門外的馬在雪裡踩著,嘶著。

  小狗仍舊不知疲憊地跑著,吠著。

  有人撐傘,有人裹衣,有人抱來幹些的柴火去屋裡生起了爐子,有人去燒熱水,有人去備下吃食。

  她在恍惚間朝著那條山間的小路望去,那裡的雪厚厚地覆著,有山鳥黑著身子低低地盤旋,那路不知通向什麼地方,但沒有第二撥人來。

  這院中愈是熱鬧,愈是覺出了悲涼。

  她想,他們怎麼就不能早來幾日呢?

  但若早來幾日,她的孩子就會有母親,就會有父親,就會有嬤嬤,也會有那麼呼啦啦的一大群將軍守著。

  可惜沒有。

  如今這趙地田莊的小院子沒有嬰孩的哭聲,那從前曾哄睡的搖車如今也空空蕩蕩,內里什麼也沒有了。

  趙媼抹著眼淚,哭得不能自抑,「我的閨女啊!我的閨女啊......你這是受了多少罪啊!」

  她被趙媼哭得心酸,眼淚全打在了貴人胸前的衣袍。

  她聽見貴人說話,聲中帶著乞求,「阿磐,孤帶你回家。」

  貴人那如舊時一樣修長分明的手緊緊地扣住她的後顱,也緊緊地扣住她的腰身,那麼用力,不忍挪開分毫。

  可她哪有家呢?

  她就似那滄浪中的一葉,萍飄蓬轉,隨波逐塵,無家可奔,沒有定處。

  她不說話,應貴人的只有他胸前的眼淚。

  那人聲腔破碎,他的眼淚與趙國的雪一同打進了她的烏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