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他的亡妻。
去歲八月就聽說王父娶妻。
連魏惠王都要跪拜呼一聲仲父的人,那樣的王公大人,那樣的貴戚權門,娶妻得有多大的排場,得有多熱鬧啊。
那威嚴赫赫的儀仗與不見盡頭的紅妝必定填滿了整個大梁,他的東壁必定也張燈結彩,金屋笙歌,十分歡鬧。
她聽見陸商與范存孝低低議論,他們說,王父與雲夫人鶼鰈情深,和如琴瑟。
他們還說,雲夫人早早便有了身孕,王父十分高興,還專門為雲夫人掘了一口湯泉,日日於湯泉中沐浴歡好。
他們說的時候是避著她的,在柴門,不在檐下,聲音也不高,但關係到魏王父的事,她這一雙耳朵總是格外靈敏。
她早就能想到東壁之內,斷然是鮫紗窗下,紅綃帳暖。
也都認了。
認了命,也就認了這十月的安穩。
沒想到才不到一年,雲姜竟也已經死了。
人有各種各樣的死法,戰死,餓死,燒死,絞死,毒死,殺死,有的人死於敵人手裡,有人的機關算盡,死在自己手裡。
這世上又有什麼是長久的呢?
終究沒有。
小狗見了生人,張牙舞爪地吠叫。
那衣帶漸寬的貴人看起來痛心切骨,哀哀欲絕。
然她在田莊過得清貧,沒有帕子拿來借他擦拭眼淚,一雙眸子微微垂著,只怔怔地寬慰,「大人節哀。」
除了「節哀」二字,竟也沒什麼旁的可說了。
可這一句「大人節哀」,也不知怎的,愈發使那人心碎神傷。
那人神色愴然,那清澈的水滴吧嗒一下砸在地上,砸進雪裡,把他們二人之間那方圓寸許之地砸出了深深的雪洞,砸出了一大塊來。
可阿磐心如止水,不願抬頭,她不是個大度的人,再無法寬慰一句「大人節哀」。
這天地間陰陰沉沉的,忽而就下起了雪來。
北地的雪可真多啊,原先這山水之間,屋檐之上的雪還堆著三尺往上,這便又下了起來。
她垂著眸子,怔怔地望著雪把那人的袍擺一寸寸地打濕,一寸寸地洇透,雪落在頸間絲絲生涼,她想,阿硯如今又住在什麼地方呢?
他的屋子有沒有燒得旺旺的爐火,他有沒有搖床,有沒有厚厚的棉衣,有沒有奶娘餵他吃個飽呢?
他想不想母親,他現在可在哭啊?他哭得時候,有沒有人抱起來好好地哄一哄呢?
那可憐的孩子,她怎麼就著了魔,一心想要生下來呢?
恍恍惚惚的,昏昏沉沉的,人還兀自出著神,忽而身上一暖,那清瘦的身子忽然就有了個依靠。
回過神來,才察覺被那貴人攬在了懷裡。
貴人壓著聲,也壓著力,好一會兒嘆出話來,「孤找你,十月了。」
她在這北國的雪地里,好一會兒才聽懂貴人的話。
唉,這漫長的十月,原來竟也有人在找她。
貴人抱得多緊啊,一雙手臂緊緊地攬著,勒著,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從前多希望貴人能似眼下這般抱一抱她啊,哪怕抱一下也好。
可這十餘月來,他娶妻,生子,打仗,連人影都看不見,後來索性連消息也沒有了,又怎麼會有這樣的擁抱呢?
那熟悉的雪松香驅走了許多這冰天雪地的凜冽,那結實的胸膛和有力的臂膀也無數次地溫暖過她走在刀尖的時刻。
這是她曾以身護棺,曾甘願陪葬的人吶,可過了這許久,過了暮春,過了長夏,過了三秋,過了九冬,怎麼竟平添了這許多的陌生。
這陌生使她溢滿眼淚,也使她無所適從。
那些風花雪月,那些前塵往事,此刻全都恍如隔世,連這緊緊擁著她的人都似咫尺天涯。
這兩具曾最親密無間的身子,如今好似已隔了千山萬水,千溝萬壑。
從前有那麼多想問他的話。
問他怎麼不來。
問他還好不好。
問他可娶妻了啊。
問他可也有孩子了。
問他還記不記得阿磐。
問他是不是被什麼絆住了腳,怎麼左盼右盼,怎麼都不來。
她鬧出來一山的動靜,還引門人去北方,怎麼都沒有一點兒的迴響。
問他可知道阿磐沒有失信,說要為他生個孩子,便果真為他生了一個孩子。
從前有一肚子的話,這一肚子的話全都壓在心裡,日復一日地消磨,如今時移世易,人消磨得沒有了稜角,那一肚子想問的話,到底也沒有什麼可問的了。
沒有了。
馬聲輕嘶,腳聲雜沓,從那覆滿了雪的小院裡又奔來了許多人,把那一地凍得鬆脆的雪殼踩出倉皇的脆響。
她聽見熟悉的人帶著哭腔朝她大步奔來,「美人啊!美人啊——」
這哭聲使她心頭一酸,驀地滾下了淚來。
趙媼也曾如眼下一樣大喊著「美人」,飛蛾一般大喊著朝那滿營的大火撲去。
趙媼沒有死,她還活著,還好好地活著。
阿磐幾乎要痛哭出聲,可滿腹的委屈也全都壓了下去,壓進了心裡,一聲也不肯哭。
脊背一暖,趙媼已將厚厚的大氅裹在了她的肩頭,裹得嚴嚴實實。
又有人大踏著步子奔來,一樣也把大氅裹住了貴人。
門外的馬在雪裡踩著,嘶著。
小狗仍舊不知疲憊地跑著,吠著。
有人撐傘,有人裹衣,有人抱來幹些的柴火去屋裡生起了爐子,有人去燒熱水,有人去備下吃食。
她在恍惚間朝著那條山間的小路望去,那裡的雪厚厚地覆著,有山鳥黑著身子低低地盤旋,那路不知通向什麼地方,但沒有第二撥人來。
這院中愈是熱鬧,愈是覺出了悲涼。
她想,他們怎麼就不能早來幾日呢?
但若早來幾日,她的孩子就會有母親,就會有父親,就會有嬤嬤,也會有那麼呼啦啦的一大群將軍守著。
可惜沒有。
如今這趙地田莊的小院子沒有嬰孩的哭聲,那從前曾哄睡的搖車如今也空空蕩蕩,內里什麼也沒有了。
趙媼抹著眼淚,哭得不能自抑,「我的閨女啊!我的閨女啊......你這是受了多少罪啊!」
她被趙媼哭得心酸,眼淚全打在了貴人胸前的衣袍。
她聽見貴人說話,聲中帶著乞求,「阿磐,孤帶你回家。」
貴人那如舊時一樣修長分明的手緊緊地扣住她的後顱,也緊緊地扣住她的腰身,那麼用力,不忍挪開分毫。
可她哪有家呢?
她就似那滄浪中的一葉,萍飄蓬轉,隨波逐塵,無家可奔,沒有定處。
她不說話,應貴人的只有他胸前的眼淚。
那人聲腔破碎,他的眼淚與趙國的雪一同打進了她的烏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