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3章 悸動
左吳對想給姬稚補的婚禮中,所提出對「鄭重」的要求,大概已經深入人心了。
證據就是現在一大摞文件像抗議般堆在左吳的桌上。
當下,紙質文件已經相當稀少,所以桌上的文件,實質是直連著各個部門相關負責人視界的一次性平板電腦。
左吳這邊簽署好他的名字後,薄薄的電腦本身會在他這邊降解到空氣中,一絲不剩;而那些負責人的桌案上,則會有瀰漫在其周遭空間中的微型印表機,將添了左吳名字的文件副本原原本本複製出來。
按理來說。
這種可降解的平板電腦簡直就是脫褲子放屁,很像是那種千年前的小學生面對「描寫下未來世界的科學會是什麼模樣」的作文作業時,抓耳撓腮了許久才想出的主題。
說它脫褲子放屁的原因很簡單,如今集成在大家眼眸里的視界,本就可以影響其使用者的神經,處理收到的郵件時,給人逼真的模擬出一種正撫摸紙質的感覺,和那些基礎的糟糕電影是差不多的原理。
只是,看起來多此一舉的布置,只要其存在,總是有個中緣由暗藏其中。
新帝聯的行政體系目前愈發依賴這種可降解的平板電腦,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大家發現,給左吳發送沒有實體的電子郵件的話,那麼大概率會石沉大海。
而有實體的文件,無論是紙質還是電子郵件,只要放到其桌上,雖然同樣得不到及時回復,但只要和同僚一道積攢下來,越堆越高。
那左吳遲早會頂不住被他拖延下的工作,化為實體後所隱隱散發的無形壓力,會老老實實坐在辦公桌前忙他個幾天幾夜,把桌子清理乾淨後才算罷休。
甚至,感受到壓力的左吳幹活還會比平時細緻無數。文件會被他細緻瀏覽,各種細節上還會留下他自己的注釋和建議,對官僚來說是純純的意外之喜,誰不想多幾個揣摩上意的窗口和機會?
於是,上行下效,這種獨特的平板電腦也被越來越多的人所接受。至於什麼「實體文件不易篡改」,「讓皇帝留下其簽名更能顯得程序鄭重」之類,都是事後隨意找補,打算用來忽悠後人的理由了。
最近的左吳不需要揣摩,誰都能看出他想用「鄭重」來彌補姬稚的心思不含一絲虛假。帝王家事就是國事,大家都懂,同樣也賣力無比。
結果便是導致這回,左吳桌上文件堆積的速度比以往快了許多。壓力在左吳心中堆積的多了,卻少了排解的次數和餘地,與文件鏖戰幾天幾夜,也不見它堆積的高度有所消減。
今天。
這是左吳不知道第幾次不小心睡過去了,只覺得睜開眼時,四周都被黑暗的浪潮吞沒淹滿。不出所料,這些「浪潮」是有人趁自己睡覺時,躡手躡腳下給自己增添的工作與負擔。
沉甸甸的壓力只讓左吳覺得自己差點窒息,而此時他眼前的一抹亮色,居然成了象徵希望的救命稻草。
左吳眯了眯眼,一時沒看清那抹亮色究竟是什麼東西,只是求救般朝那邊伸出手,觸碰。
結果沒想到觸碰的手感會這麼熟悉。
那抹亮色居然僅僅是鈍子的光頭,和她在酣睡下不小心流了一桌的哈喇子所反射的光。
鈍子的身體是造物,而服務血肉生靈的造物就是這樣,有時候會模仿生靈的習慣,諸如睡眠,打呼,流口水等等。基於一些比較古早的研究,這樣有度的模仿可以消除血肉生靈對造物的恐怖谷效應。
當然,大多數有機會結束服務血肉生靈使命,從而迎接新生活和新生命的智能造物,會把類似的程序設定全部關掉,因為這對它們的生命和機能是純純的浪費。
但鈍子顯然不是這什麼大多數中的一員,相反,她還對類似的設定變本加厲,睡覺比生靈睡得更死,不小心流出的口水也更多更穩定。
左吳咂舌,看見她的哈喇子已經潤濕了桌上那些薄薄的平板電腦的底層,即將蔓延得更深更遠,想動手把鈍子敲醒,可一時居然沒捨得下手。
因為鈍子在可愛的打呼嚕。其呼嚕的頻率和聲音被她專門研究過,是研究了無數助眠「白噪聲」的樣本後,所特意設定的不會惹人生厭,反而讓人安心的頻率。
哈。
哪怕是知道這是鈍子的花招,是她的虛假,左吳也不得不承認,這不斷在自己辦公室起伏的聲音,是面對這些數不清的工作時,除了強行把心中的煩躁給吸收掉之外,唯一能讓自己變得安心的旋律。
這是難得的放鬆。
左吳抱手,在桌上把玩起一份自己睡前,遲遲沒有品位出寫出它的官僚究竟想表達個什麼意思的文件,把承載它的可降解電腦一會兒調成柔軟的紙張模式,一會兒又弄成傳統的硬質平板。
然後,盯著鈍子在小小的鼾聲中流出的哈喇子,觀察它瀰漫的方向,想像自己是一隻在思考如何填築地盤堤壩的河狸。
可惜。
手上獨獨的一張電腦註定擋不住那些晶瑩液體的泛濫。左吳嘆氣,擺出平時面對鈍子時的那種「殘忍」表情,想就此把光頭AI直接叫醒,手也無比習慣的捏成了不知錘了她多少次腦袋的拳頭模樣。
可拳頭剛懸在鈍子腦袋上方。
左吳忽然發現自己心裡閃過了無數微妙的想法——鈍子陪了自己這麼久,自己好像也想像不出離開了她的生活將會是個什麼模樣。
鈍子還是黛拉的親媽媽,雖然自己決定製造黛拉的那天,面對光頭AI混入她血脈的提議,自己答應的是這麼勉為其難,可事到如今,這居然成了自己割捨不掉的美好回憶。
自己在考慮給姬稚補個婚禮。婚禮能補,有一就有二。既然今天意識到鈍子於自己的生命已然不可或缺,那為什麼不乾脆……
乾脆……?
左吳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下意識間,拳頭已經輕輕落在了鈍子臉上。觸感有那麼一絲絲奇怪,太細膩了,畢竟是人造皮膚,底下埋的也不是血肉生靈的神經,而是無數敏感的傳感單元。
壓力的變化讓鈍子自動終止了睡眠的進程,哈喇子的源頭被截斷,她忽然抬頭,惺忪又迷茫的捂住自己的臉,嚷嚷:
「哇哇,陛下今天你改什麼花樣了?打人不打臉啊我跟你講……壞了,是你發現我把我頭蓋骨的材料換了?現在是一種特別的金屬,科研團隊給我的,說是從你身上得到的靈感,能在一定程度下吸收衝擊力呢!」
說著。
鈍子邊捂臉邊擦嘴,動作在發現桌上泛濫的水漬時頓了一瞬。可經過閃電般的思考,她的眼睛又自然無比的移起,看向左吳,繼續抱怨和動作,好像桌上的明明白白的液體根本不存在般,突出的就是個掩耳盜鈴。
左吳忍住笑意,抱手,看了看桌上的晶瑩再抬頭。見鈍子還在裝傻,便伸腳在桌下踢了踢:「非要我把話說明白了?自己的事情總得自己做吧。」
「嚇!我個堂堂新帝聯副皇帝,怎麼還能親自擦桌子!」鈍子叉腰,理直氣壯。
「可你如果沒這個權限,就根本進不到我的房間。這裡面任意一張紙都是絕密中的絕密,普通的保潔哪能進來?」左吳攤手:「我平時都是自己打掃衛生的。」
「難怪你這裡收拾的實在……我還是有進步的嘛,沒一進門就朝你嚷嚷說要開除負責這裡的保潔,少挨了一頓揍,好耶,」鈍子歡呼一聲,又想了想:「等等,權限?列維娜的權限不也挺高,交給她不就好了嗎。」
下意識。
左吳想起那天,自己朝自己的麾下喊出「為了全銀河」這五個字後,便讓列維娜跟著自己進入了逃亡者號。然後,好好的在近距離欣賞了她的腳。
彼時的列維娜捂著她自己的嘴,雖然一直在說她幾乎要吐了,還用其晶瑩的胃液一定粘稠而溫暖做了調笑,旖旎又曖昧。
可惜,那天自己和列維娜終究是沒有再進一步。可自己與她的關係卻真的有了一點點改變。至少女僕越來越喜歡朝自己討價還價,自己即使想拒絕,可看見她若隱若現的腳趾,拒絕的話語也真的很難說出口來。
想到這裡。
左吳捂臉:「我和列維娜提過,她說幫我打掃可以,只是有一個條件。」
鈍子馬上橫眉怒目:「小小女僕,反了天啦!她條件是什麼?」
「說,要我一定和艾山山或者姬稚在這個房間……待一晚後,她才會答應,」左吳捂臉捂得更深,儘量說的含蓄。
鈍子震驚:「為什麼啊?!」
「我怎麼知道,你去問她。」左吳說。
「哈,精靈嘴裡可吐不出你最喜歡的牙。」鈍子冷笑。
左吳眨眼:「這是哪個文明的俗語?」
鈍子學著左吳的模樣攤手:「地球的,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唄。」
「……你這改得真沒水平,原意都一點聽不出來了。」左吳愣了愣才回答。
「哪有?」鈍子攤起的手又往上抬了抬:「姬稚和艾山山換下來的牙齒,你不都一顆顆好好保存著?都存了好幾罐了。就是真的找到了傳說中的『象牙』,這來自地球的珍寶,您老也不見得會比她倆的牙齒更稀罕吧?」
左吳想了想,終於笑出聲:「那列維娜在你眼裡就是『狗』了?」
「誰叫她對我這副皇帝從來沒有應有的尊重?」鈍子重重點頭,接著忽然笑得諂媚:「哪像我的陛下?冰雪聰明,一秒就能想出我的話外之音。」
左吳咧嘴:「不不不,我沒有我不是。比如今天,我可一直想不通你來我這,到底是個什麼意思,想表達什麼話外之音。」
鈍子也習慣無比的將她的諂媚弄得更燦爛些:「不愧是陛下,我就是想……就是想……」
她忽然卡了殼。
左吳歪頭,更加疑惑:「想什麼?」
鈍子卻比了個暫停的手勢:「陛下,按理來說,我接下來應該和你扯些像我想加工資呀,我想增大一些我『常務副皇帝』的職權範圍啦,或者打某個人的小報告之類的事,對不對?」
「對,」左吳點頭,剛剛在鈍子臉頰上輕觸的拳頭不知何時早已鬆開,隨意的擺在桌面上,甚至沒留意到和鈍子此前的哈喇子離得是這麼的近:「好久了,咱倆間的話題幾乎都是圍繞這麼幾個展開的。」
鈍子豎起食指,眼睛明亮,像剛找回自己記憶的失憶病患般,但下一秒這明亮又變成了狐疑,豎起的食指頓在半空:「可我才被加了工資,職權確實不敢再拓寬了,要不然會引起那些臭官僚的圍攻,得不償失的。」
左吳歪頭:「那就是想打小報告了?」
「哈,笑話,現在還有我不能自己解決的看不慣的人?……好嘛,有是有,列維娜就是一個。但我早發現了,她的小報告我肯定打不過啊!我的腳再怎麼改裝也肯定不會有她的誘人又好看。」
說著,鈍子真的把腳抬起,腳趾動了動,可惜左吳心裡沒有絲毫波瀾。
鈍子也只是打個比方,腳放下,杵腮:「壞了,我是不是故障了?來陛下,我們一起捋捋,找找我來找你的動機。」
「嗯哼。」左吳點頭。
鈍子指指左吳:「我一開始只是路過你門口,然後一眼就看見你在睡大覺。」
「然後你就進來了,我醒來就看見你也睡著了,在流口水。」左吳繼續點頭,不可置信:「你……你不會就是想坐在我面前,和我睡上那麼一覺吧?!」
鈍子思索了一下,忽然瞳孔地震:「沒準是的。」
「……我這就給你安排全面體檢。」左吳斬釘截鐵。
「不不不,不用,」鈍子搖頭,聲音近乎嘟囔,抿嘴。片刻後,似乎是自暴自棄般提起了一點勇氣:「陛下,我好像知道我是怎麼想的了……你知道我的呼嚕聲是被我特意設置過的吧?」
「知道,你參考了無數助眠白噪音,特意把它弄得能讓人安心……嘿。」
左吳一下子有些說不出話。很明顯了,鈍子沒來由跑自己這邊睡上一覺,是想讓自己暫時逃脫這浪潮一般的工作,讓自己安心?
用她特意弄得白噪音讓自己安心?
鈍子似乎覺得羞恥至極,此時正怯怯用她的袖口清理桌上的水漬。左吳只見她的袖口濡濕了其手腕皮膚人工的細膩。
一股莫名的悸動在左吳心裡橫衝直撞,他忽然開口:「鈍子,你說你願不願意……」
「咦,願意什麼?」
「……願不願意永遠當黛拉的親媽媽?」
「顯而易見的廢話就不用講啦,浪費口舌,」鈍子仰頭,還是在怯怯清理桌面:「您真正想問我什麼?直說嘛。」
左吳把頭低下,隱藏自己的眼神:「我想問你願不願意長出一點頭髮?」
「免了,我這樣挺好。每天整理頭髮可睡不了懶覺。」
「那願不願意幫我處理一下這些工作?」
「免了,剛剛誰說的『自己的事自己做』。」
左吳悄悄抬眼:「我在給姬稚補辦婚禮,你說會不會有人跟著願意?」
「誰?列維娜嗎?你跟她提,她保准吐你一房間。哦,這對您老來說是獎勵吧。」鈍子笑嘻嘻。
「……黛拉會走的,會離開銀河。她離開後,你還是她的親媽媽嗎?」
「你今天真的好怪,陛下。我說了,顯而易見的廢話就不用講啦,浪費口舌。」鈍子說。
「……你怎麼一直傻乎乎的,」左吳想笑:「黛拉這點沒隨你,真好。」
「啊對對對,關於這點,黛拉也沒隨你啊。」
左吳想點頭。
可這時,他眼前又析出一份文件。標題讓左吳的神情忽然變得嚴肅。
目標星系快到了。
文件報告那裡觀測到了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太空鯨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