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6章 去偽存真
陌生的名詞在何存真腦海中激盪,如今他躺在自己的飛劍上緩緩下降,本來就像夢中一樣,想了許久才向手中的殘骸問道:
「銀河是什麼?」
「啊!你沒有上過學嗎?這樣不行,我看你年紀也不小啦,」承載著黛拉意識的殘骸清了清嗓子,模仿起她以前補習班的老師老氣橫秋道:
「銀河嘛,就是橫跨星空的一條乳白色亮帶。每個光點都是一個恆星,包括你們的地球,也是銀河中的一個亮點而已……啊。」
黛拉才反應過來:「抱歉,我不該說你沒上過學的,因為你們這裡壓根沒有銀河的。」
何存真點了下頭:「確實,我也曾往天空極目遠眺,確實能看到天外的世界,卻不是你說的亮點,而是一個個個與我們這片大地相似的星球。」
承載著黛拉意識的殘骸蹦了蹦:「對!那些是地球博物館。說來你可能不會信,就是你們本來也該擁有一片銀河的,只是被仁聯拆光啦。」
拆來的物質少部分用來建造這片地球博物館,大部分則是用作仁聯飛升的全過程了。
黛拉沒接著說這些,或許是二公主多疑的固執所帶來的影響,蟲娘下意識就覺得就算解釋的再多再詳細,何存真也不會信。
以及,自己可沒辦法解釋的多清晰,以往的自己可是能用四隻手來回比劃!可現在只能靠這片還在漸漸分解的殘骸來回蹦躂,少了這麼多肢體語言,又怎麼解釋得清。
卻沒想到。
何存真只是咂摸了一下,接著眼睛裡像有了光,剎住飛劍墜落的趨勢而懸空後說:
「請告訴我這所謂銀河,長約幾丈,寬有幾許?你說有人將它拆除,使用的究竟是何等手段?」
黛拉愣了下:「啊!抱歉,你相信我說的?我還以為你會先質疑一番,再兇巴巴的把我說成什麼邪靈來著。」
「……我的名字是我自己取的,」
何存真沉默了數秒後說:
「去偽存真,如是而已。至於怎麼『去偽』,我會自己判斷。但倘若一開始就拒絕新信息,連可供我篩選的素材都不足,又談什麼篩選和去偽呢?」
承載黛拉意識的殘骸呆了下,這何存真是如此講道理,作為對比,自己妹妹那固執多疑到極點的模樣,真是讓人恨其不爭。
只是回憶中,二公主的模樣是如此模糊,這讓黛拉意識到什麼——眼下這承載自己意識的殘骸即將完全分解,與自己本體的聯繫也在漸漸減弱。
偶爾,與自己本體的聯繫,會在殘骸被分解完畢前就斷開。可聯繫斷開後,殘骸並不會馬上失去活性,而是會有如「殘響」一樣的意識留存迴蕩。
以往黛拉也會懷疑,留在殘骸中的自己,是不是也相當於成了另一個獨立的個體?在殘骸徹底損壞時,是不是相當於也經歷了一次死亡?
但後來,黛拉也不再糾結於這個問題了。因為這個問題是以人類的視角所提出的,而自己是擁有蜂巢意識的蟲娘,本來就與人類相迥異,沒站對位置去思考,邏輯再如何縝密,得到的答案也會相當的可笑。
何況黛拉現在也無法縝密了——「殘響」的本意是指在音源消失後,聲響還會因為回音或者慣性之類的原因,再存續一段時間的現象。只是儘管存續,相比從前,必定是會越來越模糊的。
黛拉投射在殘骸中的意識也是一樣,記憶的模糊讓她有些發急。
因為何存真還在對自己即將介紹的銀河翹首以盼。對方殷切的目光像是某種強大的燃料,使黛拉的科普終於磕磕絆絆的上路了。
也是因為迷迷糊糊,蟲娘甚至無法在自己的介紹中插入任何修辭,只能以最枯燥的方式去介紹。
所謂最枯燥的方式當然是列數據。十八萬光年長,一點二萬光年厚,內里的恆星數量是四千億……這些數據原本已經在蟲娘心中滾瓜爛熟,可她在說時就發現,自己作為殘響的意識已經無法理解個中意思了。
比如,這十八萬光年是半徑還是直徑?一點二萬光年是哪裡的厚度?恆星數量是四千億,這個數據包括環繞著恆星的那些小天體嗎?
光年是距離單位還是時間單位來著?
這種迷迷糊糊的感覺簡直糟糕透頂,讓黛拉甚至無法意識到自己的科普會有多少錯誤,雖知道它一定是磕磕絆絆和東倒西歪,卻只能硬著頭皮繼續。
出乎意料。
這位有些上了年紀的求道者沒有任何不滿,只是在專心傾聽。他甚至不捨得打斷黛拉的話語,生怕中斷了蟲娘的思路讓自己能獲得的知識變少。只在某些話語搔到他內心最癢處時,才會稍微提出幾個問題,又馬上安靜,像個最乖最乖的好學生。
終於。
黛拉總算是讓自己顛三倒四的糟糕科普告一段落。覺得若被自己的補習班老師聽到全程,一定會被他們皺著眉頭打出低分,然後悄悄向鈍子這親媽媽推薦個語言班,在最基礎的班同那些幼兒一起牙牙學語。
然而,何存真只是一直在輕聲喃喃:「秒極,秒極……銀河,秒極。」
「啊,哈哈,」黛拉有些尷尬的笑:「你喜歡就好。」
何存真點頭,將所獲得的知識細細品味,又忍不住看向天空:「能陪我再上去看一看嗎?我知道了這麼多,或許這次,我能看到一點銀河殘存的蛛絲馬跡。就是……能和我一起去嗎?」
「啊,和我商量做什麼?」黛拉的殘骸跳了跳,聲音中帶了一絲慵懶:「我還以為腳是長在你身上,可以靠你自己去動呢。」
「不是,就是……」何存真有些囁嚅:「您分明告訴了我銀河的宏大,可我卻連你說的大氣層邊緣也穿透不過。我向上沖了這麼多次,一次又一次,好像有個無形的屏障擋著我,我怕這次還是一模一樣的結果……」
黛拉覺得自己眨了眨眼睛,聞言,居然迷迷糊糊想起了仁聯巨人的崩塌的一瞬。她甚至不清楚這崩塌究竟是自己的想像還是確有其事,只是有種模模糊糊的直覺——
這些地球主題樂園的規矩是仁聯定的,包括這些修仙者只能永遠是無法走出星球的土著也是。其崩塌後,或許會有什麼事情改變也說不定。
想著。
黛拉輕聲說,不輕聲會變得有些大舌頭:「從來沒人規定之前一直失敗,下一次就不能成功。既然你對銀河有興趣,那就再試試嘛,反正也不會有什麼損失。」
真不會有損失?
何存真低頭,他早已看出手上的殘骸狀態越來越差,行將粉碎,便連一點大動作都不敢有。若這次再度往上,會不會還沒到達終點,這一直在訴說銀河的小玩意兒就會直接消失殆盡。
直到何存真發現,自己聽了黛拉的話後,身體已然動起,才意識到自己的真心究竟是什麼——再飛一次,再往上看看。哪怕身體的酸疼已經不住的朝自己發出警報,哪怕自己的狀態相較於精力充沛時是那麼的差。
再往上看看吧。
捧著殘骸,何存真讓自己的飛劍艱澀飛起,如此緩慢。但越往上,他也能感受到一種冥冥,就在剛才,有什麼對他們的限制已經消失不見了。
這是仁聯的巨人在虛空深處的坍塌,牽動了這些修仙者的直覺;而直覺的來源,就是空氣中少了一分粘稠和阻滯,還有天空那更加透明的一分,就只是如此而已。
在地上決計發現不了,但身處高空,卻是如此的清晰。
所以,還真的是仁聯針對修仙文明所設下的限制,隨巨人的崩塌而被打破。
何存真儘管狀態是這麼差,卻如此輕易的突破了他之前所達到的最高的高度。碧空變得漆黑,大地的邊界能被他就這樣看見。
他低頭:「原來世界真的是圓的,它也真的……真的這麼渺小。」
「啊,你不是對銀河感興趣嗎?為什麼不往上面看?」黛拉問。
何存真苦笑:
「我害怕我知道了這麼多,卻依舊看不到你所說的銀河存在的證據。可我明明又知道,你說的一切都是這麼符合邏輯……如果這樣的我都看不到,那豈不是說,遮住我視線的東西是,太厚太強,我可能一輩子都撥不開它遮住我眼睛的手了嗎?」
黛拉撇嘴:「我不是說了,你不試試怎麼知道?或者你是想要找找銀河存在的證據?這不是要多少有多少!你抬起頭來就行,我能指給你看的。」
何存真點頭,甚至已經提前睜大眼睛,只希望抬起頭來的第一眼,就能看到迥異於以往的風景。
卻是沒想到。
抬起頭來的一瞬,何存真只來得及朝幽暗深邃的太空瞥了一眼,便忽然覺得事情有些不太對。
他開始窒息了。
這不可能!何存真茫然,龜息之法是他踏入修煉之途時便已經掌握的法術,可以屏息數月乃至數年,現在來到天上才多久就支撐不住?
是自己的法術在失效?!
黛拉卻已經有所推測,因為之前左吳麾下的科研團隊中的一個成員,已經出於私人興趣,將這裡的法術原理給研究了一個遍,蟲娘瞥過一眼報告,下意識記得其中的關鍵。
蟲娘吼道:「快,快降低高度!你的什麼龜息之法是假的!只是在月亮上生產了一個小型呼吸泵,又傳送到你的肺里而已!現在大概是你使用這呼吸泵的權限被人關了,再不下去,你會憋死的!」
何存真臉已經有些發紫:「誰,誰關的?」
還能有誰?
黛拉輕聲:「只有這裡的皇帝能做到。」
皇帝是月亮之主,月亮上有維持著整個星球修煉者們術法的工廠。而無智灰蠱並沒有收走皇帝管理月亮的權限,皇帝還是對所有修仙者的修為和術法之類,有絕對的支配權。
沒辦法。
何存真只能降低高度,在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後,怒意陡生,他運起可以直接聯繫皇帝的功法,大聲質問:「為什麼?!」
原本他不指望能得到什麼回復的。
卻沒想到真的有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是皇帝,皇帝的聲音里也有疲憊:「……你撿到個殘骸,她說什麼你就信什麼了?」
何存真愣了下,搖頭:「她告訴了我銀河是什麼,與上古時期的典籍記載相符,憑什麼我不能信?還有龜息功法的事,都和她說的一模一樣。」
「……陛下!若您真的想要取信於我,那請您告訴我,之前我們一次次並肩向天空衝擊,是不是我的幻覺?我們與您一起對抗的災厄,又究竟是什麼東西?」
「不必,」皇帝的聲音冰冷又意興闌珊:「我可以告訴你,你手上殘骸說的話都是真的。」
何存真默然,片刻後,緩緩吐出一口氣:「那請問,陛下您為什麼奪走了我的修為……不,是關掉了我的權限?」
「因為這是對你好。」皇帝說。
「對我好?!」何存真驚訝。
「你的記憶沒被無智灰蠱重置,這是你的幸運。但是,新的無智灰蠱就要來了,它若看到了你處於設定上不該達到的高度,就一定會把你直接抹殺。」皇帝這麼說。
黛拉也在看何存真。
他又出乎了一次黛拉的預料,只見何存真好像有些欣喜:「等等,陛下,請問和我一樣,記憶沒被這什麼無智灰蠱重置的同道,究竟有幾人?」
「不多,二三十人而已,」皇帝冷冷:「他們中絕大部分聽了我的解釋後,就乖乖回到地面上去了。我會給他們升官發財,給他們提升境界的權限。何存真,你到地面上後,我可以給你一模一樣的東西。」
而何存真只是搖了搖頭:「陛下,回到地面上去的,只是『絕大部分』嗎?」
「……對,有兩人還一直在嘗試突破天空的界限。我沒理,有一個已經墜落地面直接摔死了;」皇帝說:「別怪我,自己摔死真麼都比被無智灰蠱抹殺重置要好的多。」
何存真卻搖了搖頭,只是輕聲說了一句話:「太好了,吾道長不孤。」
他又抖了抖星艦,繼續向上,恢復高度。
皇帝在那邊的語氣已經沒有任何起伏了:「你這麼做有什麼意義?你會被無智灰蠱抹殺,你看到的也一定只會是地球博物館。銀河對我們來說就是不存在,你被抹殺後,看到的結果也帶不下來!」
「但是你做的這些無意義的蠢事,是會引起無智灰蠱的警覺的!若因為你,讓新的灰蠱對我們的思想發起『搜山檢海』又怎麼辦?到時候,我們就真的會成為永遠只知道修仙修煉的,主題樂園的參觀品了!」
「所以,為了我們大家好,你最好趕緊給我下來!」
此時。
窒息的感覺又一次在何存真心頭浮現,他咬了下牙齒,輕笑:
「陛下,您是不想讓我們成為只知道修煉的參觀品嗎?那我問您,您瞞過了無智灰蠱,讓它以為一切正常便離開後,打算什麼時候向世界公布真相,又想什麼時候給我們說說銀河,什麼時候帶我們走進太空呢?」
皇帝愣了下。
「……進入星空是百年大計,千年大計,」他好像有些心虛:「我相信後人的智慧。」
何存真忽然笑了下,他已經吸不到任何空氣了;窒息的幻覺讓他想起了自己修為低微時,為了搶奪任何一點資源,所做出過的那些爾虞我詐,何其殘酷,卻讓他腦袋靈光。
什麼後人的智慧?若不爭朝夕,就是壓根不想改正。
哈,對皇帝來說,沒人染指的星空才是好星空。若所有求道者都將太空當做目標,那第一個目的地不就是月球。見到了上面的加工廠後,皇帝還能保持對大家修為的絕對控制嗎?
何存真沒有切斷與皇帝的通信,而是低頭對手上黛拉的殘骸說:「我們走吧,我等不及看看星星了。」
黛拉慌張,邏輯混亂:「啊,啊!我……我想你最好先服個軟?你上去後應該確實看不見銀河,因為你一點沒有準備。」
「沒關係,不是你說的嗎?不試試看怎麼知道,說不定就看見了呢。」何存真說。
「可是,看見了也沒用啊!你打破了這裡皇帝的底線,就再也不能回到地面了。你看到的成果無人知曉,你的行動也沒人見證……」黛拉的語速越來越快。
何存真的臉已經有些發紫,但他還是一派輕鬆:「沒關係,你會知曉,你會見證。」
而黛拉的殘骸一下子暴跳如雷:
「我也知曉不了,見證不了!我只是寄宿在這塊殘骸里的一點殘響!我的本體不在這裡,等殘骸徹底崩解,這點殘響也會跟著消失,我的本體怎麼可能記得你幹過的事!」
「我記不得的!」
何存真愣了一下。
他已經接近能夠呼吸的極限,便又一次將頭低下,似乎是打算把懸念留到最後。
他說:「你記不得啊……真可惜。但也沒問題,你……是叫黛拉,對嗎?恕我倚老賣老,我好像知道了個道理——」
「剛才,皇帝說他是對我好,我可不願認;但你也在對我好,我卻很感激。其中為什麼會有這麼多差別?只是因為我的皇帝包藏禍心,而你很真誠真摯?好像不止。」
「又或者說,是因為你對我的好是順了我的意,而皇帝對我的好卻是為了滿足他的私心?也不是啊,你們分明都在阻止我繼續走向天空去。」
「所以……我想,黛拉,我感激你,是因為你留給了我一個可能的未來,而皇帝卻一點希望都沒留吧。」
未來?希望?
黛拉咬牙:「你窒息而死後,還談得上什麼希望和未來?」
「不一樣的,」何存真搖頭:「留在地上渾渾噩噩,像被關在牢里;和見識了外面的寬廣後,總是不一樣的吧。」
「哈哈,我想起我小時,為什麼想要修煉了——因為我看到了我的前輩乘坐飛劍朝我頭頂掠去,我覺得他們看到的風景一定比我更遠。」
何存真心中陡然橫生一股豪氣干雲,他想說什麼,勉力擠出肺里最後一絲空氣:「現在,換做我在天上飛了,而那些前輩們呢?哈哈,哈哈哈!」
「他們還在地上爬!」
順著這股氣勢,何存真抬起頭來,凝視天空,榨乾了最後一絲體力。
他只能依稀聽見黛拉的聲音在耳邊響:「你……你看見了什麼?」
「我沒看見銀河。」
我只看見這個世界果然悠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