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章 決心
用「晚節不保」來形容科研團隊這回搓出來的星門是如此的契合。
儘管峯一再擔保它留了相當程度的冗餘,能保證新帝聯的所有星艦都能平安到達目的地;但星門的搖搖欲墜也被所有人看在眼裡,大家對誰該第一個進入星門紛紛表現了極大的謙遜。
這是「不保」,「晚節」則是說科研團隊的大傢伙都或多或少意識到,這星門是各自最後的作品了,至少是在新帝聯的最後之作。
左吳已經擼起袖子,身為皇帝就是該在這種時候敢為天下先!第一個進去的人自然而然會成為開路的先鋒,也理所當然會在出口處第一個見識仁聯本部的力量。
都敢為天下先了,怎麼能把這種擔子交給別人?尤其是自己的科研團隊,他們臉皮是厚,但憑臉皮肯定擋不住仁聯所擁有的奇詭武器。
想著。
左吳已經站到了星門之前,心中漸漸升起一股酷似「風蕭蕭兮易水寒」的豪情。這也是從那些湛藍的圖書館碎片中所解析出的詩句,該說這就是所謂文明的厚度?至少左吳真覺得有種跨越了三千年的共鳴在自己心中迴響。
——獨自一人,去挑戰看起來強大無匹的敵人,一往無前,確實足夠讓人心生豪邁。
可這豪邁很快便在左吳心中搖曳起來,連同這詩句的迴響一起,幾乎熄滅。
因為對面的仁聯或許不是自己的敵人,自己也是他們所放出去的奇詭武器之一,是他們的兇器;左吳抿嘴,這猜想已經是徹底扎在自己心中的一根刺,甚至扎的有些麻木了,不願再想。
還有……自己也並不是獨自一人。
先是黛拉用她的四隻小手把二公主牢牢抱住,又舉得很高,像炫耀她作為姐姐的力氣一樣,歡笑中在左吳面前轉了一圈又一圈。
被蟲娘抓在手上的二公主也在氣苦的尖叫,以及她因為腦袋短路忘了偽裝,還每每在經過左吳面前時,於百忙中沖他瞪去一個兇狠的眼神,又尖叫著被黛拉快速抬遠。
左吳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所醞釀出,本就搖搖欲墜的悲壯被自己的倆女兒徹底攪合的沒了影。
艾山山踢著步子,似是借著兩個孩子的歡聲笑語,裝作漫不經心的,不小心來到了自己身邊。
然後就是姬稚的馬蹄聲。
接著又是小灰,她似乎擬態出了艾山山和姬稚腳步的特點,一人走出了兩個人的聲勢和分量。
連列維娜和金棉也來了,她倆湊在一起嘀嘀咕咕,話題頗有些沉重。是列維娜起的頭,精靈似乎是為了娛樂,特意問了獸人小姐一個難為人的問題。
左吳沒去細聽她們的話題,只覺得身邊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熙熙攘攘。很快,不止女士們,其他的同伴也來了——
房諾魯這官僚之首,骨人一家,還有夕詢道他們,灰衣人……好像全都沒有一點恐懼,而是找各自聊得起來的人在嘰嘰喳喳。
左吳有些支撐不住了,轉過頭來挑了個自己看不順眼的柿子捏:「夕詢道,怎麼連你也沒一點緊張?」
夕詢道嘆氣:「我愁啊,愁得很。可我也知道,如果沒你,我和我的一家多半已經被圓環布灑的黑暗吃了,怎麼都不可能逃得掉。所以我想明白了,說不定繼續跟著你才是我的氣運所在。」
他又摸了摸下巴,臉上露出一絲笑:「我運氣一向不錯,現在想想,當初讓伱當著帝聯的皇帝,好像是最正確的選擇。」
左吳悶聲:「你運氣好?我們不是都論證過,以你為代表家鄉是舊帝聯所在的銀河的純血人類,被織縷挪用來的氣運已經快用完了嗎?」
夕詢道眯眼,意味深長:「你話里話外都是在暗示,你不是咱們這個世界的人,什麼意思?再說你即便要暗示,暗示對象也不該是我,而是你身邊那些鶯鶯燕燕才對,她們才是你的家人。」
左吳愣了下,終於把頭轉回了那搖搖欲墜的星門的方向:「我……有些原因,就算是暗示,我對她……她們也說不出口。」
夕詢道嗤笑,笑著笑著,裡面居然帶了一點真摯,可惜因為血脈帶來的相嫌相厭,那點真摯在流露的一瞬也無可奈何的戲謔:
「左吳,你就是同性朋友太少了,想傾訴都沒地去。不過,以咱們純血人類的名聲,你就算是找個樹洞,那樹洞也得掂量掂量它能不能接受你的喜好。」
左吳苦笑:「我覺得應該是我能否接受樹洞才是個問題……不會真有純血人類和樹洞結婚了吧?」
夕詢道抱手:「怎麼說呢,你在星海聯盟見過的吧?有許多身上有植物特徵的類人生靈在活動,不知道骨人一家有沒有和你說過,這類生靈在我們沒來星海聯盟前,也是純血人類遺留遺產的有力競爭者之一。」
左吳強行壓抑住往自己身下,以及艾山山還有姬稚那邊看一眼的衝動,只能頗為無力的感嘆:「純血人類和樹樁子都行,我為什麼……」
這抱怨僅僅維持了一秒,便瞬間被黛拉以及二公主的笑聲如摧枯拉朽般沖淡。對啊,星際時代的當下,自己居然還會糾結自己的孩子是不是靠傳統手段繁衍而來,當真有些迂腐。
此時。
夕詢道仿佛終於受夠了左吳的抱怨,又好像剛才他心中產生的那點真摯總算沒消失乾淨,讓他竟然忍住了那來自血脈的厭惡,輕輕往左吳背上推了一把。
左吳往前走了一步,也超越了所有人一步,走到了最前方。
左吳發現所有人都沒動,停下了嘰嘰喳喳,包括夕詢道也是,他們都在見證自己的一舉一動,在期待自己為他們開闢前方的道路。
這就是「皇帝」的敢為天下先,走在最前方,也意味著沒人能再與自己並肩。話雖如此,左吳也能感覺到身後的人默默支撐自己的目光。
好像自己成了「頭羊」,即便自己朝懸崖躍下,艾山山姬稚小灰列維娜金棉都會拼命抓住自己,若抓不住,她們也會義無反顧的跟上。
哈……感覺還不錯。左吳朝前,把手放進那搖搖欲墜的星門中,忽然心中又起了些陰暗的念頭。
仁聯能給自己這麼個皇帝的位置當著,能弄出這麼好的家人和同伴扶持自己嗎?
不行?那還管自己會不會是仁聯派出的武器做什麼?
陰暗的情緒混雜豪邁,讓左吳一把掀開了星門所流淌出的蒼白,鑽入其中,終於在確信所有人都無法看清自己的表情後,而面露一絲猙獰。
確實,若繼續把這事隱瞞下去,則是徹底背叛了小灰的信任。可……若自己讓自己大概率來自仁聯的真相永遠沉睡下去呢?
據說,連「國家」這個概念的起源都是一種高明的騙術。
那些國家建立之初,不都是一個充滿魅力而又巧舌如簧的,用虛無縹緲的未來騙來了無數人為他流血流淚的現在?
就算那國家真的建立,曾許諾的「未來」也可以選擇性的兌現。這難道不是欺騙?只不過做到這種程度的欺騙已經不叫欺騙,而是可以被粉飾以什麼帝王心術之類的詞了。
可見,只有被拆穿的謊言才叫謊言;沒被拆穿而能一直維持下去的,則可以有無數溢美之詞等著為它冠名,隨意挑選。
想著,左吳已經徹底進入了星門,這一瞬間他又想起了小灰的模樣,臉上的陰暗與猙獰混入一絲哀傷。
可惜自己終究無法成為千年前那種帝王,終究沒辦法連自己也騙過去。小灰對自己如此信任,可越信任就讓自己越煎熬,宛如架在燒烤架上被烤。
也罷,凡事必有代價。欺騙無論用什麼冠冕堂皇的好詞去粉飾也還是欺騙,可與之相對,換回的東西卻如此耀眼,如此值得珍惜。
若代價只是自己的煎熬,那還真是賺得很了。
——
在左吳邁入星門之前。
列維娜撩撥金棉談起的那「沉重話題」,也漸漸到了尾聲。
精靈朝獸人小姐眯眼,尖耳朵聽著遠處二公主衝著黛拉的暴跳如雷:
「嗚哇,咱們贏了仁聯後,肯定是要把二公主的同伴,也就是舊帝聯倖存者的後裔也救出來的;舊帝聯可是你的滅族仇人,你就沒有什麼怨言?」
金棉訥訥,想說什麼搪塞一下。
列維娜又搶了先:「可別說什麼『禍不及子嗣』之類的話啊,說這句話的地球人還說了『君子之仇十世尤可報呢』,哼哼,拿出你指責圖書館文明甘願自我毀滅時的氣魄來啊。」
「金棉呀,我的高維之眼最近覺醒得越來越好了,加上咱們老闆和那夕殉道,一直在琢磨什麼關於『命運』的話題,好像讓我也能隱隱看到一些像是命運啊氣運之類的東西了。」
「我總覺得,只是覺得呀……這些舊帝聯倖存者後裔的命運,依然會有被你撥弄扭轉的機會的?」
獸人小姐終於將頭輕輕垂下,有些默然。彼時圖書館文明面對毀滅時的麻木,還有那種寧可毀滅也不願放棄文明的模樣,讓金棉有些惱羞成怒。圖書館文明的沃爾夫,覺得壓上他自己的個體的性命就是最高等級的代價,殊不知個體的命只是鶯歌索掙扎求生的起步。
金棉抿嘴,自己那時覺得如此不公平,可對方卻偏偏有這種選擇的餘裕,所以才會破防,對圖書館文明發出近乎失態的嘲弄。現在想想,這嘲弄難道分明也是自己真對自己。
可弱小如斯的自己,此前真的成了能撥弄高高在上的圖書館文明的手之一;這次呢?若真如列維娜所說,自己還會有決定仇人後裔命運的機會?
為什麼是自己?將這種機會放到弱小如斯,連內心都如此軟弱的自己,也是新帝聯一行中算是最普通的一個的手上,會突然情緒崩潰,莫名其妙發火的自己。
這不公平。對自己和那些仇人的後裔都不公平。
而此時,列維娜好像看出了金棉的所想,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說:「需要安慰嗎?我可以幫你。怎麼說呢?命運只是把選擇的權利交到你手上還算好了,你該害怕的是命運讓你不得不選,若你那時候還是一絲準備都沒有,不才是糟糕透頂?」
金棉撇嘴:「那你呢?如果是你會怎麼辦?舊帝聯也是入侵你家鄉,把你掛到櫥窗里,差點讓你被吃掉的仇人;你應該和我一個立場,你若能決定那些倖存者的存亡,你會怎麼做?」
列維娜只是想想,便笑得格外幸福:「我會什麼都不選;畢竟……旁觀一個文明的興衰抉擇,本來應該是神明的權柄了,對嗎?我居然能與之同列便格外有幸和歡喜,再去插手,就有些俗套,落了下乘啦。」
獸人小姐抱了抱自己的手臂:「……你只是想欣賞一齣好戲吧?喵!你想看我的選擇,那是不是說,我也是你所謂『好戲』的演員之一了?」
列維娜大大方方,輕輕捏住金棉的尾巴一搖一搖:「嗚哇,你發現啦。別誤會,我沒有什麼高高在上的意思,就是有意思嘛。」
金棉嘆氣:「那你為什麼不看看你自己的命運?自己當自己的演員,不是更刺激?」
列維娜趕緊擺手:「我還不行,玩自己?這是初丹天使——我那些同族才做得來的事,我暫時還沒到他們這種程度,也永遠不想。」
金棉把自己的尾巴搶回,又想起什麼:「說起來,我一直好奇,既然二公主還有舊帝聯的倖存者都來這了,那你的同族呢?那些初丹天使會不會也有倖存者在這仁聯的世界中活動?」
列維娜搖頭,渾不在意:「誰知道?不過以他們的性格,想來是想把這鬧個天翻地覆的。這裡這麼安靜,就說明這些天使估計也被仁聯全揍死了。」
精靈如此輕描淡寫。
讓金棉把她奪回的尾巴又抱在了懷裡:「……你對你的同族這麼不在意,我記得在舊帝聯覆滅後,你對你的家鄉也沒多在意。你……真的只在乎欣賞好戲,取得你喜歡的樂子嗎?」
列維娜毫不猶豫:「這樣不好嗎?」
金棉想了想:「我發現陛下最近心事重重,如果是他找你來商量,你會用陛下的心事來取樂嗎?」
精靈忽然猶豫了一下。
許久,才抱住獨臂,撇嘴:「如果老闆朝我抱怨他為什麼不能讓老闆娘和姬稚也有親生孩子之類的事,我肯定會嘲笑,狠狠嘲笑,然後把真相甩給他聽,在仔細欣賞他的表情,當一年的下酒菜。」
金棉驚奇:「你知道原因?」
「是啊,你知道人類的胎兒想要誕生,尚且是枚小小細胞的時候就要和萬億兄弟姐妹競爭了吧?可這過程並不純粹是細胞們比拼體力,最後誰能降生,反而是運氣的成分更大些。」
列維娜閉上一隻眼睛,獨臂點點自己的眼皮:
「我說了吧?最近我能看見命運之類的東西了,偶爾會在撞見老闆娘和姬稚衣衫不整大汗淋漓時,多……多看她們兩眼。」
「你知道吧?老闆會在無意識中吸收其他生靈的氣運。老闆娘和姬稚她們當然比某些純血人類感興趣的樹樁要好上無數倍,可那些細胞……卻被老闆自己奪走了氣運,這就是原因。」
金棉愣愣,忽然指了指她自己的鼻子:「那我們的氣運呢?」
列維娜眯眼:「當然,也在被老闆吸收著。」
「我們……我們會不會像陛下的……細胞一樣?也遭遇同樣的命運?」金棉問。
而列維娜的笑容不自覺已經消失了:「或許。嗚哇,真有這一天,老闆會多難過?看他難過……真是讓人開心不起來的事。」
金棉狐疑,此時也跟著大部隊一起走進星門:「我還以為你會用陛下的難過來取樂。」
列維娜搖頭,臉上也帶了一絲迷茫:「我應該這樣的,可為什麼……我偏偏覺得他難過我也會不爽……不,不會吧,哈哈,不可能的,太俗了,不可能。」
這回換金棉尾巴翹起了,她想揶揄。
卻聽見新帝聯的公共頻道中一片譁然。
獸人小姐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走,也跟著發出驚呼。
公共頻道中,是左吳上傳了他看見的畫面——
那是如一串無窮無盡的葡萄一樣的無數個地球,有的在海洋的波光粼粼下展露著原始的風貌。
有的像那些地球上,正輝煌疊代著燦爛的人類文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