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章 公平

  第344章 公平

  沃爾夫最後也沒能跟瓦勒利湊合成。

  在十來米高,寬處似乎能延伸至悠遠的湛藍牆壁前,面對在培養艙中滿那滿缸死去的胚胎,「先進」的繁衍手段和象徵理性的藍光一同落幕;於此至暗的時刻選擇回歸原始來擁抱彼此,似乎有種說不出的神聖意味。

  可沃爾夫隱隱覺得自己有些不配。

  再加之瓦勒利貼上來時,被沃爾夫藏在懷裡的長老額骨槓了一下,還有他倆始終沒有對誰男誰女達成共識,興致一過,這事也就這麼吹了。

  瓦勒利有些氣急敗壞:「我好像想起以前為什麼我跟你不算融洽了,那些派對沒叫你來算我走運,因為你肯定會把一切都搞砸。」

  沃爾夫咧嘴,又深深看了眼瓦勒利,抬手觸摸了一下培養艙變得冰涼的艙壁,似乎是想給裡面無力漂動的胚胎屍體傳遞一絲絲的體溫。

  這註定是徒勞,他有些落寞,忽然放手,轉頭想離開。

  沒想到瓦勒利卻是一把拉住了他:

  「可別留下這麼一副表情就走,讓我覺得伱過了前面那個走廊角就要自殺了一樣,別讓我成最後一個和你說話的人,否則我會做噩夢的。」

  沃爾夫有些出神:「不會,你不會是最後一個和我說話的人……話雖如此,我還是想讓你以後能做噩夢,一直一直做噩夢……」

  瓦勒利一愣:「你什麼意思?」

  「你說我們都要死,死了怎麼做噩夢?而我也告訴你了,這一切還不一定呢。」

  沃爾夫說著,他的手指也在互相揉捏,覺得自己大概永遠忘不了培養艙漸漸涼下來的手感了。

  瓦勒利撇嘴:「哈,就非得是噩夢嗎?我就配不上一些好夢?」

  「抱歉,我失言了,」沃爾夫搖頭,終於邁開了腿:「是你說的,你會做關於我的噩夢,我也就……希望你多做一些這樣的噩夢了唄。」

  瓦勒利撇嘴,又偏頭看了一眼周圍,沒有旁觀者,秩序也在崩塌;換做平時如此沒水平的話自己只會賞對方一個巴掌,現在居然覺得好像能夠接受一點了?

  沃爾夫已經走遠。

  ……

  沒有伺服器的幫助,沃爾夫只能憑藉印象往伺服器中樞趕;金棉和列維娜此前說過她們要在那裡開始行動,她倆也是自己唯一能依靠的了。

  現在。

  對,至少長老在圖書館中的權限被移交給了自己,這至少能給金棉她們一點點幫助吧?

  必須要快,因為長老僅剩的權限也即將被蟲族侵蝕殆盡了。

  沃爾夫開始調動不了代步造物,也和環繞星球飛行的人造衛星一個個斷了聯繫。

  衛星的失聯有先後順序,從通訊到武器;而在行星軌道上運行,基於光學原理的天文望遠鏡的控制權也已經失守——更先進的望遠鏡早成了蟲族的眼睛。

  光學望遠鏡看不到左吳的防線和蟲群天體的狀況,保守估計也需要月余之後才能用光學原理看到那邊的場面。

  長老或許不像他表面那麼坦然,即便知道是徒勞,光學望遠鏡的朝向依舊是被調整到了防線建立的方向。

  可惜了,沃爾夫還想在最後關頭用這些造物看看大地上有沒有殘留的湛藍呢。

  同樣可惜的還有之前沒多用用那些代步造物,操控權限被索林原蟲搶走,代步造物也毫不猶豫的將沃爾夫從其內部踢出,現在他能靠的真的只有一雙腳了。

  這樣也好,在被代步造物甩出的一瞬,沃爾夫能看到圖書館的中樞已經不遠;據說古時的苦行僧會靠肉體的疲累與疼痛來提升自己的意識,沃爾夫想做同樣的事。

  沃爾夫在奔跑,好像跑得比周圍藍色光輝熄滅的速度還要快,每一分疲累都在增強他的意志,喉頭的血腥氣和雙腳的酸痛也在提振他模模糊糊的決心。

  還有讓瓦勒利活下去的承諾。

  他到了。

  圖書館的控制中樞大得出奇,環繞在附近的湛藍水晶也更為純粹,其中氤氳的湛藍中隱約凸顯著繁複玄奧的花紋。

  但真正的中樞只是被這些水晶拱衛在正中的一個小球,占地面積真正博大的,是建在小球周圍的一個博物館;博物館中收藏著整個文明千百年來收集的一切。

  虛擬信息被儲存在作為中樞的小球的資料庫中,而實體收藏則是被擺在附近;或許這中樞小球也是藏品的一員。

  原本,所有藏品都以及中樞小球都被理性的藍光照耀,但現在,一切的一切都被強酸的翠綠取代,連帶綠色象徵的無盡飢餓,也讓沃爾夫幾乎能聽到原蟲的意識在這附近的狂歡。

  現在。

  原本用於拱衛伺服器核心的幕牆已經被破壞,想來是金棉和列維娜不得已的手段。

  沃爾夫步入其中,走過一個個藏品身畔一路走到博物館的最裡面,好像見證了全族漫長的歷史,也看見金棉和列維娜果然圍在中樞小球附近。

  列維娜半閉著眼睛,似乎對沃爾夫的到來毫不意外。

  而金棉則是面色沉重,對著那連接著整個圖書館的小球,在用著機群和周圍的翠綠進行著勝負難料的拔河。

  獸人小姐當然是劣勢,她才找到一些運用機群的竅門,也剛搞清眼前小球的用法;而蟲族被上傳到圖書館中的意識確越來越多,越來越強。

  甚至圖書館本身也在竭盡所能幫助蟲子的意識,它似乎並沒有發現常世型原蟲的李代桃僵,反而是把灰蠱的機群當做了入侵者。

  沃爾夫張了張嘴:「情況……情況怎麼樣了?」

  列維娜聳肩:「嗚哇,這不是明擺著的?整個圖書館都在拒絕金棉的訪問,你們整個星球都成了蟲族的幫凶;我們是外人,靠小灰的機群可趕不走這些雀占鳩巢的意識。」

  「不過還好,我老闆那裡有些好消息,就是女王和她的天體似乎察覺到了防線的建立,稍微減緩了一點速度……噢,也有可能是天體準備減速登陸了,反正剩下的時間要比預計多那麼幾分鐘。」

  沃爾夫點頭,心中忽然泛起一絲豪情;難道自己就是那種會在危機時刻來臨的救世主?

  「二位,長老把他的在圖書館的權限給我了,」

  沃爾夫說,嗓音比自己想的還要沙啞:「我把這權限轉交給你們,相當於你們就是我們圖書館文明的最高首腦了……夠不夠?」

  金棉頭也不抬,只是聲音悶悶:「我試試。」

  隨即,權限移交,如此輕易,讓沃爾夫有些不敢置信,因為他根本不覺得自己付出了什麼,和自己下的決心一點也不相稱。

  果然。

  這權限的移交像扔進深淵的小石子般,沒有對金棉同那些蟲族意識的拔河有一絲一毫的影響;金棉的表情仍然沉淤,那翠綠蔓延的腳步也沒有被阻擋分毫。

  霎時間。

  那因一路奔跑所產生的無盡疲累一股腦涌到沃爾夫身上的四周,疲累也衝擊著他的視線,將一切都沖刷出了重影:

  「……長老的權限不夠嗎?」沃爾夫問。

  金棉抬了下眼睛:「顯而易見的不夠。我想,在你們的圖書館中,被上傳到伺服器的人的地位,是永遠高於保有血肉之軀的人的;」

  「所以,你家長老可管不到伺服器中的意識,除非他也進行意識上傳!喵?你家長老人呢?」

  沃爾夫說不出話了,鬼使神差般掏出了懷中的額骨拍了拍,拍出的聲音清脆又好聽:「我家長老在這。」

  列維娜笑出了聲:「你很有做鼓手的天賦。」

  金棉嘆氣,又垂下眼睛。

  沃爾夫說不出話了,難怪常世型原蟲毫不猶豫的頂開了長老的額骨殺掉了他;原來是想預防長老進入伺服器中,成為金棉的助力。

  疲累在他心中一陣接一陣的襲來,同瓦勒利的約定好像也成了極遙遠前的事。

  疲累模糊了一切,讓沃爾夫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起來,反而讓他的神色開始堅定。

  恍然像是哀兵必勝。

  列維娜歪頭:「哦?看你的表情,是你還準備了什麼後手?」

  沃爾夫緩緩點頭:「沒什麼後手,但我已經準備好用上我的一切了。」

  金棉也偏了偏耳朵:「一切是指什麼?」

  「當然是我的自由,還有我的性命啊!」

  沃爾夫提起音量,覺得這一輩子所經歷的一切都在眼前快速過了一遍——自己的出生,學到的知識,在星海聯盟工作的經驗,賣出的無數詩篇,給自己的家鄉帶來過的龐大財富。

  那在縈繞在手上,來自漸漸涼下的營養艙驅散不掉的觸感。

  還有在最後關頭,沒能和瓦勒利成了的「湊合」,以及在此之後同瓦勒利的約定。

  自己想讓瓦勒利做忘不掉自己的噩夢,想成為她夢中的一部分,聽她講自己給每個胚胎取的名字。

  可惜啊,自己的基因沒有被放到那培養艙中去,以後也沒有機會了。

  自己將放棄一切,放棄包含生命在內的所有東西——生命無價,甚至連所謂自由都是以它為基石建立,還能有比它更大更決然的代價嗎?

  這就是自己的一切了,也是在無盡的疲累下想進入永恆的安歇,才可以放棄的生命。

  生命永遠是一個人最寶貴的東西。

  這麼寶貴且艱巨的代價,沃爾夫閉起眼睛,似乎能想像得到自己的生命化為了箭矢,刺向蟲族意識的那一瞬。

  可是。

  沃爾夫睜開眼睛的一刻,卻忽然陷入了無比的惶恐。

  因為以自己生命為代價製成的箭矢,好像沒有成功刺向原蟲,甚至沒能刺穿金棉冷漠的臉。

  金棉似乎等待下文許久也沒等到,只能歪頭:「還有呢?」

  還有呢?

  沃爾夫連胸腔也開始戰慄:「咦?我說了我會獻出我的生命了……」

  「我知道,」金棉不耐煩的皺眉:「我問你還有呢?」

  「沒……沒有了啊……」沃爾夫開始腿軟,幾秒鐘前看到的走馬燈悉數走遠,又張燈結彩構成了馬戲團般,自己好像就是馬戲團中的小丑:「我將獻出我的生命了,這還不夠嗎?」

  金棉沉吟幾秒,似乎是在凝神思索,也像是在進行一場對她自己的刨根問底:「我覺得不夠。」

  「把生命作為代價也不夠?把我的一切押上也不夠?」

  沃爾夫咬牙,忽然如同崩潰般走到金棉跟前,幾乎是竭嘶里底的發出怒吼:

  「你知不知道我能把一切託付給你們是下了多大的決心,你知不知道我要放棄生命有多麼的不甘心!我才和瓦勒利修復了關係,我才回家,還沒來得及再仔細看看我的家園一眼,我現在要把它們全部放棄了!」

  「你說說,請你和我說說,我都願意放棄自己的生命了,我還需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才夠啊!」

  金棉沉默。

  獸人小姐本來不想理會沃爾夫的,可是有股邪火忽然從她心頭冒起,越燒越高,可她回過神來時。

  她發現自己的聲音是如此冷靜,有股嘲弄從其中四溢,只是嘲諷的對象不是沃爾夫,而是她自己:「我想……我和你之間大概真的有那麼一道厚障壁;你願意付出你的生命去拯救你的文明,這很好,真的很好,我很欽佩……欽佩到讓我妒忌,妒忌到發抖。」

  沃爾夫愣住:「您……妒忌我?」

  「怎麼說呢,我也曾有個需要拯救的家鄉,叫鶯歌索,我也曾是鶯歌索的一名戰士,我生下來就是為了救鶯歌索而活著,可我在戰士生涯中,卻幾乎從沒意識到自己的戰鬥有這麼崇高的理由;」金棉說:

  「因為我那時只知道,每天要去泥巴里打滾,聽著頭上敵人的無人機呼嘯,飛過一轉就會收走我戰友的命,即便昨天我們還如此親昵,互相包紮傷口互相舔毛,就一轉眼,我就見不到她了。」

  「有時候我甚至會覺得死了才好,不管有沒有意義,死了才好。因為我就是一條爛命,我累了。因為我每天的生活就只是睜開眼睛等死,或者等著戰友死。」

  「僥倖活下來後,累到想吐血,也要咬牙繼續修建防禦工事,目的僅僅是往敵人的陣地推進一兩米,或者保證明天還有這樣……戰友死了我還或者的僥倖。」

  沃爾夫又愣了愣,鬼使神差腦袋短路般般問金棉:「那時候,你們一天工作幾個小時?」

  金棉有些忍俊不禁:「那是我們的生活喵。不,如果把等死、作戰、修工事算工作的話,那我有一天能安安穩穩的睡三個半小時,就算過年放大假啦!」

  沃爾夫難以置信,腦子短路般繼續說:「這不符合人道,不符合有關勞動的法規……我們圖書館文明早就定了,一周七天,做不到上三休四,朝十晚三的話就算壓榨,您這……你們這……」

  金棉舔了舔手腕:

  「所以我說我們之間有一道厚障壁嘛。哈,請你原諒我,我沒上過幾天學,道德水平可不高……事實上,我在看到原蟲入侵了你們,讓你們這樣悠然自在,幸福的像生活在天堂里的文明,也能稍微感受一下彼時的我所承擔的壓力時,我是有些開心的,我在幸災樂禍。」

  「但我的開心剛才被你的話扇碎啦,真是,你的話讓我感受到我們間有多不一樣……對你而言,你用自己的命去換文明的倖存,是決然的『最終』;可對我而言,我的命想換鶯歌索活下來,連起步和入場都算不上啊……」

  金棉沉沉吸氣,有一點眼淚從她眼睛裡滲出:「所以我才妒忌你們,你的樣子,你的決然,你能感受到的因為犧牲而帶來的光榮……對我來說太刺眼,太高高在上了……」

  沃爾夫沉默,忽然想起一句話——死亡與生存好像是整個銀河最為完美的砝碼,是這個世界最為公平的事。

  他默然數秒:「金棉小姐,能給我講講你們鶯歌索的犧牲嗎?」

  金棉抬頭,別過臉去:「鶯歌索的事就記錄在你們的圖書館裡,自己去看。」

  沃爾夫昂首:「來不及啦,不管您怎麼說,我心裡還是充斥著即將去犧牲而湧出的豪邁的。但我也有些緊張,想聽聽前輩的經驗。」

  金棉笑了下:「說起來很簡單,我們的首領弄了個很厲害的武器,把我們全族的命當做燃料,擊毀了舊帝聯的中子滅殺,就這樣而已。」

  沃爾夫瞪了下眼睛,有些愕然:「這哪是什麼犧牲?分明是獻祭……」

  金棉坦然的笑:「別再揭我的傷疤啦,獻祭總比犧牲難聽些。我已經沒了這麼多戰友,我對他們的死是這麼手足無措,如果真把我說服成,他們是獻祭而非犧牲的話,我又該去恨誰呢?」

  沃爾夫低頭,面上頹然,可心裡的熾熱卻分毫未減:「那麼,金棉小姐,如果我想救我的文明,是需要犧牲就夠,還是需要……獻祭才足?」

  「不知道喵,這是你的文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