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在空中燃放殆盡,殘骸攜帶著它在高處所見證的繁華,又緩緩隨風飄至遠處。
左吳盯著煙花的一角,總覺得自己能在夜幕中看清那殘骸落下的軌跡,哪怕它事實上比消失在陰影中的蚊蟲還要善於隱匿。
為納米機群虛構出來的氣氛,其灼熱幾乎如有實質般鋪面而來。
還真是讓人心潮澎湃。
只是又有疑問躍然,左吳向烏票靈偏了下頭:
「組織其一個星球規模的慶典,你們的政府花費的力氣應該不小,沒有無線通信的手段會不會很不方便?」
不止通信粒子,在向灰風借了些用以擬態的細胞前,科技獵人他們當然也試過其他的一些通訊手段。
包括早已淘汰的電磁波,還有這千年來銀河諸多政權所使用過的各式各樣的科技。
結果還是不行,運用各類物質的手段幾乎全軍覆沒。燈語、旗語,還有大聲呼喊之類,居然是種種方法中最高效的一類。
運用靈能也阻礙重重,左吳雇來的冒險者中有些是靈能生物,他們甚至沒辦法如往常般和同伴正常交流。
所以。
眼前甚至喪失了進入太空的能力,已經退化為土著的文明能組織起如此程度的慶典。
左吳能想像到的惟一方法,就是管理著全球的政府派人跑腿,將寫好的信函之類交付,再輔以加上有線的大喇叭之類來通知。
電磁波沒有廣泛運用的古代怎麼做的,這顆星球就是怎麼做的。
左吳的問題問出。
可誰知。
烏票靈只是疑惑的眨眨眼睛:「您……您在說什麼?我們的基礎科學雖然許久未曾進步,但……無線通信?這我們還是會的……」
左吳愣住,他們的無線通信居然沒有因為種種原因被遲滯?
還不等左吳看向灰風,灰風已經低頭,往地上又拔了一根草——擬態成它的納米造物中藏著文明的DNA圖譜,包括生靈的個體信息,也有他們的科技成果。
很快,鮮嫩的草便崩解,一陣扭曲的抽動後,變成了個手機的模樣。
烏票靈愣愣,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褲兜,被執行死刑後,那裡理所當然的空無一物:「等等,女神……那是我的手機!」
手機沒有被灰風物歸原主,而是交到了左吳手上。
左吳接過,開機,電量滿滿,只是需要等過一段漫長的開屏動畫;趁此時間,左吳又把這對他而言頗有年代感的物件放在手上掂了掂:
「灰風,你擬態出的手機恰巧是烏票靈的,是巧合嗎?」
「不是哦,」灰風搖頭:
「『財產』可是許多文明構成的基石,當然也包含在了機群內部儲存的圖譜中,是和烏票靈的信息綁定在一起的。看來直到他死前,這信息也在實時更新中。」
……真的像個遊戲一樣。
此時,手機終於完成了冗長的開機,液晶屏幕點亮,卻還需要幾秒鐘的卡頓。
刨除其材質,這確實是貨真價實的造物;左吳之前不是沒有見過手機,畢竟艾山山的一大愛好就是收集各類古董,此前也展示過給左吳看。
因此,在手機屏幕亮起的一瞬,它便被艾山山搶了過去。
「這手機居然真的能用,」左吳沒管海妖,只是向灰風感嘆:
「之前烏票靈說那些人造衛星之類,他們都用不了時,我還以為原因是這邊的灰風沒辦法擬態出比較精密的電子元件。」
左吳話音剛落。
灰風的臉馬上皺成一團,有些氣憤似的發紅,嘴角狠狠下撇:
「這種程度的造物,複雜?對我來說和翻花繩沒什麼兩樣……不對,是比翻花繩簡單了一百億倍!說我沒辦法擬態?看不起誰!」
左吳揮手:「不不,我是說這個世界的灰風沒辦法擬態,沒說你。」、
「她也是我!在幾百萬年前我見到最後一個賽博克勒斯……我是說見到最後一個人後,我的設計就已經完美了!」
灰風炸毛,差點跳上來和左吳扭打:「所以,這個世界的我在強度上的分別只是擁有的機群數量有別而已!能擬態出的東西都是一樣的,你說她就是說我!」
「可是這邊的人造衛星確實不能用,原本的通信粒子也是虛有其表;」左吳朝灰風搖頭:
「可是你擬態出的粒子卻是貨真價實,所以我還以為你比這邊的灰風本事要大上不少來著。」
這好像也是一種誇獎。
剛剛還想撲上來把左吳揍一頓的灰風幾乎是瞬間便消氣,拳頭懸在半空,臂膀盪成波浪,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
「唔嗯,原來是這樣……我想,通信粒子以及人造衛星不能用的原因,多半是這邊的灰風有什麼考量,而有意為之的罷;」
「其實就拿通信粒子來說,擬態這東西可和擬態宇宙碎片中的無數星系不一樣,它本就是一點點量就能承載龐大數據的東西;做些虛有其表的粒子和直接做真的相比,消耗的精力其實差不了多少。」
「至於原因嘛,你知道的,這邊的灰風多半和我一樣有些笨……不對,是思路清奇,也不對!反正就是這麼個意思!」
通信粒子和以人造衛星為代表的造物不能用,是這邊的灰風有意為之?
左吳點頭,線索又多了一條。
此時,那個古董手機的開機終於完成,艾山山把玩一陣,將它放在地上;而後,在煙火繚繞的夜空下,所有人一同湊了上來。
烏票靈被擠在一邊,躊躇又不敢上前,卻在莫名緊張,好像被家長及一眾親戚強迫檢查手機的孩子般。
某種意義上這比喻還挺精準的。
一行人暫時沒有檢查手機的興致,圍觀這手機只是想見證烏票靈口中的無線通信手段而已。
隨意點開一個看起來需要聯網的應用,列維娜眨眼:「這倒是和視界中的用戶界面差不了太多,只是這個被局限在了框裡而已。」
金棉也點頭,她和列維娜曾經也是土著,對手機的顯示有種別樣的好奇。
被點開的恰巧是個新聞應用。
頁面上出現表示在聯網刷新的漏洞,幾秒鐘後,幾張照片浮現出來。
其中的風景恰是不遠處的夜空上,照亮了天際的一朵盛大煙花;這煙花似乎也是今夜的重頭戲之一,剛一升空便分裂無數,炸出了無比特別的形狀。
新聞是實時更新的,照片中的煙花,和眾人所看見的是同一朵,只是拍攝的地點不同而已。
這網絡是貨真價實的?
艾山山首先搖頭:「不對,這手機根本就沒有接收或者發出任何信號,至少我一點都監控不到。」
海妖的視界被她自己改裝過,之前在死寂星球就是她率先發現初丹古老星門開啟時的引力激增,檢測一個手機自然不在話下。
灰風也搖頭,指著被自己從文明的DNA中提取出來的造物說:「確實沒有信號,上面的頁面是它自己顯示出來的。」
「自己顯示?什麼意思?」艾山山問。
灰風比劃幾下:「這東西是我細胞的擬態,而我想擬態什麼就擬態什麼,任何事物的外形也能完美復刻,包括一片會發光的屏幕也是;」
「所以,這手機是經由我擬態的改變而改變了外表,就和變色龍操控皮膚上的色素細胞改變顏色差不多;也就是說手機並不是真的收到了信號!」
有意思。
這裡的「通訊」,本質上是灰風擬態的改變。
可以想像兩人通話時,其實雙方都沒有收到或發出信號,而是各自的手機為灰風的細胞擬態出了對方的聲音。
左吳抱手,看著屏幕中的新聞還在刷新,除開天上的煙花外,也有各處慶典的熱鬧景象。
成為新聞照片背景中的人,也有許多在拍照留念,接著會上傳到社交空間上,為別人分享此刻的歡愉。
可正如他們的生命一樣,此刻的歡愉乃至他們自以為分享出去的快樂,都是灰風的模擬罷了。
真是矛盾。
左吳轉頭,能看見烏票靈此時眼中的躊躇根本不是作偽;他不解女神身邊的人為什麼會對自己的手機感興趣,也無從知曉他們發現了什麼東西。
終於。
左吳還是嘆了口氣,在艾山山的怒目而視下,隨手把手機丟還給烏票靈,又問:
「說起來,你們的教會或者政府,有沒有定義過你女神現在的狀態?是昏迷還是清醒?」
烏票靈沉默一瞬,猶豫的看了灰風一眼:
「民間總是說女神永遠在……慈愛的注視我們,官方沒對這種說法有任何表示,我認為是……是一種默認。」
回答完。
他終於忍不住,咬牙,又差點跪下,只是被左吳輕提著肩膀而跪不下去,只能咬牙:
「請問這位大人,女神剛剛和你們交流些什麼?不,抱歉,這不是我應該探聽的事,但是,但是……」
「你們看我,看我同胞們的慶典的眼神,為什麼如此複雜?」
「有戲謔,還有一種憐憫呢?」
左吳看著他:「你真想知道?哪怕這個答案會讓你難以接受。」
「……是的,我想。」
他聲音堅定,左吳點頭,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金棉。
鶯歌索的事早就告訴他文明是有尊嚴的,哪怕弱小的文明可以輕易被毀滅,哪怕這種尊嚴在強者面前一文不值。
當然,其他強者也可以選擇對這種「尊嚴」視而不見,但這畢竟是發生在宇宙碎片,四捨五入就是自己地盤中的事,左吳還是決定要把這種小小的尊嚴撿起來。
以及烏票靈是自己在這個文明認識的第一個人,某種意義上,目前的他在自己面前就是能代表這個文明。
左吳看向灰風:「所以,這位女神,要不要由你把我們的發現和烏票靈說說?」
灰風抱手:「確定?你也聽見了,這邊的我可能是清醒的,說不定你一把真相告訴這位,『我』就朝你氣勢洶洶的殺過來了呢。」
「也好,正主找上門來,也免得我們還要四處找這邊的你了。」
灰風點頭,輕輕嘆氣,矮矮的她緩步走到烏票靈身邊,自有一種攝人的氣勢。
烏票靈終於跪下。
只是,矮矮的遠古造物走過左吳的身邊時,抬起腳尖輕踹了一下他的小腿:「為什麼讓我來說?」
「因為你是他的女神。」
「唔嗯,別,」
灰風看著男人,升不起任何多餘的情緒:「他對我來說只是個陌生人。」
被異世的自己用和自己相同的血肉堆砌起的陌生人。
果然。
這邊的灰風和自己不是一人。
自己沒經歷過這邊灰風所經歷的事,能看的只是她捏出的文明的「代碼」,看不到這邊灰風的記憶。
自己不知道她過家家般擬態出這樣的人是因何緣由,有什麼動機。
將真相告訴烏票靈,只是左吳這個朋友讓自己幫的小忙而已。
隨即,灰風露出微笑,像個真正神靈般的清冷與無瑕,這笑容是她隨興的擬態,和眼前男人被模擬出的生命本質相同。
她緩緩開口。
而烏票靈雖是土著,接受的教育卻頗有當今星海聯盟的科學素養,他能理解灰風的每一個字詞。
只是腦袋發蒙。
灰風的話語卻一刻不停,冷漠又殘酷,好像她平時的嬌憨只會展現給所認可的熟人看。
唯有偶爾的結巴證明她還是那個灰風。
清冷的話語還在如同凌冽的寒風颳在烏票靈腳下,但一行人的腳步卻沒有停下。
已經深入市郊,即將接近繁華的市中心。
街邊逐漸出現熙熙攘攘的人群,不時有好奇的目光向這邊投來;但好奇很快被火熱的氛圍掩蓋,天上的煙火和街邊的用作慶典的攤位,哪個不比人群惹人注目?
很快。
他們向城市進入了足夠深,若繁華與火熱是蠟燭,他們就是進入了焰心之中;
攤位上各種商品鱗次櫛比,在女神塑像慈愛的目視下被送入不同的人火熱的手中。
攤販今天也不忙於賺錢,高漲的氛圍甚至讓他們懶得計較得失。
偶爾看到那邊有他們所感興趣的東西,都會將攤位拋下,貨品全部甩賣送出,然後歡歡喜喜跑到別的攤位那裡加入遊戲,卻不知自己也成了他人火熱的一部分。
左吳吸氣,看向姬稚:「真好,之前我送了你一次假慶典,這次該是真的了。」
姬稚點頭,被光學迷彩藏起的蹄子輕輕點地:「謝謝,但對你來說,還差了些什麼。」
確實。
又有煙花在左吳頭上燃起,他嘆氣:「如果能讓黛拉看看這個就好了。」
可誰知。
灰風丟下了失魂落魄的烏票靈,手上抱了個不知誰送的女神塑像,歡喜跑來:「你想讓你女兒也來看看?這還不簡單?」
「我能把黛拉叫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