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繁多

  第192章 繁多

  每個人都有不同的三觀——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

  良骨伶原本的三觀已經隨著越都彪的死一同粉碎,現在重新立起的這套「法無禁止」尚且混沌,急需加強思考以建立起完整的體系。

  有生命力的三觀體系理應可以解釋生活中遇到的大多數哲學問題,釋文爾的問題出現的正正好。

  他問生命是什麼?是該好好辯一辯。

  真理越辯越明。

  良骨伶輕輕吸氣,腦海中忽然閃過了骨人的起源——

  在那個碩大的星際停屍場中,太空中的高能輻射是天然又有效的滅活手段,將停屍場內部變成了一個無菌環境。

  唯有一點無法驅散,懷帶著沉痛和眷戀的靈能場籠罩;還有些屍體中被輻射撕成碎片的遺傳信息所殘存。

  即便那裡已經酷似生命的禁區,但骨人還是在這樣的環境中萌芽。

  任何法則或環境都無從禁止生命本身去掙扎萌芽,無從禁止生命尋求發展壯大;直至衝破法則設下的禁區,讓它低下頭顱,承認自己從來沒對那般的生命做出禁止。

  良骨伶摸摸胸口,思緒依然有些混亂,但她還是慢慢開口,越說越自信:

  「無法為『法律』限制,能繼續存在於世,甚至衝破枷鎖日趨壯大的東西,就是生命!」

  「無論那東西是一股靈能場,一道程式;還是細胞或病毒,是知識、制度還是宗教信仰又或者一個政權;」

  「銀河很殘酷,不進則退;熵一直在增加,任何東西都在不斷走向崩潰。」

  「所以,只要它們自誕生下來後,便一次又一次衝擊著世界天然為其設下的藩籬,沒有被消滅,也沒有想停下去拓張與掙扎的步伐;」

  「沒有不想讓舊有規則臣服於腳下,讓其承認『法無禁止』;」

  「它們都是生命!」

  律師擦了擦汗,手從自己胸口放下;這具軀體中有來自其他生物已經無法掙扎的枯骨,也有骨人本體還能在這世間去掙扎去瞎想的細菌本體。

  矛盾又美麗。

  左吳訝異的看了良骨伶一眼,沒想到她新的「生命觀」如此的宏大,竟然將政權或者信仰也包含在了裡面。

  釋文爾的眼睛卻依舊低垂。

  只是將簽署好的文件正式上傳至星海聯盟的管理系統中,像往老式的郵箱裡投進了一個信封。

  而後。

  海星人裁判長緩緩起身,最後檢查一遍提箱中的用具,又照著鏡子一絲不苟。

  直到他忽然想起什麼般,手上整備的動作不停,但肉乎乎卻有皺紋橫布的嘴角泛起微笑:

  「那瑪瑞卡呢?教授和其麾下的逝者幾乎是故步自封,切斷超空間航道後,他們無法與外界接觸,就連人數都要一成不變。」

  「他們也算生命嗎?」

  良骨伶嘴角撇了一下,模樣有些不爽,像剛說出自己得意想法的學生沒有如預想中引起老師的注意般:

  「釋文爾爺爺,小伶已經解釋過這個問題,您好像沒有仔細聽。」

  「銀河是不斷熵增,不進則退;我對瑪瑞卡的技術只了解個大概,但也知道逝者體系是要通過虛空來一次一次修復他們自己,以此抗衡熵增。」

  「他們也在努力讓自身不斷存在下去,又怎麼不算是生命?」

  瑪瑞卡運用虛空,或許能讓故步自封和一潭死水這兩個詞從貶義變成褒義,沒什麼可奇怪的。

  正如生存對某些人來說只是信手拈來,但對另一些人卻需要拼盡全力。

  若經驗證,瑪瑞卡理想中封閉的「黃金鄉」可以歷久而不崩潰,便確實是件值得被祝福的事。

  釋文爾點頭,整理好著裝,緩緩將手提箱提起,沒有首先理會與良骨伶的交鋒,倒是笑著向左吳抱怨:

  「你們不該打破壓縮空間的外層的,進行維修可是需要消耗一筆不菲的經費。」

  良骨伶又被忽視,白嫩的臉開始有些繃不住。

  而左吳挑了下眉頭:「不打破空間外層,我們怎麼進來?」

  釋文爾眨眨小眼:「當然是走正門。」

  「走正門可沒辦法攜帶我們的武裝。」

  「我不記得聯盟暫存物品的業務有將你們拒之門外……哦,我明白了,」釋文爾恍然大悟中失笑:

  「你們是想綁架我?」

  左吳也笑著點頭。

  海星人裁判長嘆了聲氣:「看來我們之間有一些誤會,我一直想見伱們,也給聯盟的安保力量打了招呼,將你們納入白名單,不會發動攻擊。」

  「然後,同你們一起去檢查分布於星海聯盟中的罐頭工廠,一同去摘除酈槲所設炸彈的風險;你們對創神檄文最熟悉,是最合適的人選。」

  左吳卻是搖頭:「我沒有收到你相關的聯絡。」

  「我的打算是讓下屬分機處理完瑪瑞卡的許可後,委託這位教授幫我向你們捎個口信的。看來是步驟之間有所延遲,讓我們的交流出現了瑕疵,」

  釋文爾摸了摸肉乎乎的下巴:

  「如你所知,我辦公的方式是利用埋在這房間下方的巨型計算機輔助思考,將自己分成無數個意識體,以同時處理無數聯盟訪客的案子;」

  「每個案子都可能關乎當事人乃至一個文明的重量,我必須慎重對待。」

  「只是我終究是海星人,無法像一道真正的程式般,能夠完美適應『格式塔意識』,期間分機和總機的交流有些許延遲,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說著,裁判長苦笑一下:「就是可惜將要用來修補壓縮空間的預算,不是個小數目,也不是我的這麼點工資可以填的。」

  左吳不關心裁判長的工資,又上下打量了一下這名海星人:「……那請帶路吧,帶我們去你的罐頭工廠。」

  「好,你們也請,」釋文爾點頭:「只是我沒有私人載具,還需對你們多有叨擾。」

  矮小的海星人向前邁步,將顯得有些清寂,只擺著一個罐頭的整潔辦公桌留在身後,其尖尖的腦袋自列維娜和良骨伶面前依次掠過。

  列維娜還是捂著嘴,硬生生將乾嘔止住:

  「假惺惺,托瑪瑞卡教授捎一封口信,而不是經過可能留下痕跡的網絡系統?哈,你不也是覺得將同胞做成罐頭見不得人,才選這種『無痕』的聯繫方式?」

  釋文爾認真點頭:「確實,我不希望這件事被太多民眾知道。」

  良骨伶輕輕抿嘴,黑珍珠般的眼底有什麼東西終於徹底幻滅:「不想讓民眾知道?裁判長,小伶能問問為什麼嗎?」

  若釋文爾真是一個因貪戀權勢,從而不想讓其形象毀於一旦的小人,那良骨伶對與他辯論的事將變得無比意興闌珊。

  不像。

  釋文爾帶頭前進,邁入被古畫晴空像牽氣球般牽著的擺渡星艦中,毫不猶豫,不在乎前方是不是為暴徒所掌控的龍潭虎穴。

  他甚至如此迫不及待,兩隻腳擺動的飛快,像在追趕已經漸漸消失而趕不上的時間,又飛快在星艦地圖上點出幾個標誌著罐頭工廠所在的坐標。

  而後,在確信擺渡星艦又於古畫晴空的引導下緩緩起飛後,離開裁判庭,向坐標地飛速前進後,才在座位上坐下,舒了一口氣。

  從視窗往下看,釋文爾眼神所向的地方,便是星海聯盟放空陣地的布置所在;即便擺渡星艦和古畫晴空都被納入了白名單,炮口仍在盡職盡責的追蹤它們的軌跡。

  而良骨伶的眼睛,好像盯的比這些炮口還要死。

  釋文爾終於回過頭來,伸手摸了摸自己頭上被歲月摩鈍的角,有些不好意思:「因為我不認為這個世界上能理解我的人會很多。」

  列維娜又是嗤笑,盡力往左吳身邊擠,以離被這海星人所污染的空氣更遠些:

  「有沒有一種可能,是將同胞製成食物這件事本身就錯的離譜,所以根本沒人可以理解呢?」

  海星人還是搖頭:「我並未真的進食過同胞,相反,我是為了我的同胞好,才去支持罐頭生意。」

  其表情如此理所應當,讓列維娜終於又忍不住低低彎腰,乾嘔;又甩去手上沾著的晶瑩胃液,握拳:「自相矛盾。」

  海星人裁判長笑了下,仿佛這般的攻擊已經經歷過太多次,又把視線移向地面,望向壓縮空間之所在:

  「你們知道嗎?即使我早退缺席,但依舊有無數條例保障在裁判庭的正常運轉,即便我平時大權在握,但事實上依舊可有可無。」

  「就好像生命之對於這片銀河般;即便生命全部滅絕,銀河卻依然璀璨。」

  良骨伶忽然看見釋文爾的眼睛順著視窗的反光看向了自己。

  果然,裁判長下一秒便向良骨伶幽幽開口:「小伶,你已經告訴了我你關於生命的定義,如此宏大,這很好,很浪漫,很讓我嚮往。」

  「但我還想問你,就是生命是否是可貴的?」

  律師只沉默了不到半秒:

  「生命是否可貴?當然可貴!即便每個星系都能發現生命的痕跡,但也不可否認這些痕跡即便再怎麼微小,也是其家鄉數十億年才孕育出的奇蹟!」

  釋文爾點頭:「那生命的毀滅,是不是一件錯事?」

  「……不是錯事,只是生命發出的掙扎失敗了而已。」

  話音落下。

  釋文爾卻有些痛苦的閉上眼睛,閉了良久,才終於將眼睛睜開,又如詠唱般的感嘆:

  「是這樣沒錯,可小伶,你的話語……可真是再宏大不過的敘事啊。」

  感嘆像是指責,良骨伶臉有些漲紅:「你的敘事也很宏大,剛剛你不也說著銀河如何如何,生命消失後對銀河又如何如何麼?」

  海星人點頭:「是的,沒錯;銀河的廣袤讓我們的眼界必須從宏大處著眼,可小伶,你有沒有想過在開拓視野後,我們又該從哪裡出發去做實事?」

  良骨伶卡了一下殼,而釋文爾則直接給出了答案:「就個人而言,也只能從微小的地方開始,去做實事。」

  「否則,『宏大敘事』也只是那脫離群眾的曲高和寡,在吹牛中拿出來說說便好,」

  「真的將其當做指導我們日常行動的思想,我們也只能陷入一個怪圈——什麼事情都合理都正確,我們做什麼都正確,什麼都不做也都正確。」

  白嫩的律師思索一會兒,這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事,「法無禁止」若抬的太高,確實有這麼個意思。

  她點頭:「這樣,那釋文爾爺爺,你的著眼點又有多微小?」

  釋文爾微笑:「我首先是個海星人,我認同生命最為寶貴;將同胞當做罐頭售賣,也全部是出發於這兩個再微小不過的點。」

  良骨伶更是不解,發出了同列維娜一樣的問句:「您這是自相矛盾。」

  裁判長搖頭:「不,小伶,我再問你一個問題:」

  「寶貴的反義詞是什麼?」

  良骨伶歪頭:「普通?繁……多……?」

  繁多。

  古畫晴空牽引擺渡星艦降落,這是一個壓縮空間所隱藏的地方。釋文爾暫停話題,第一個跳下,在永夜中的一個小小空地中拍了拍手。

  隱藏的壓縮空間展開入口,將眾人包裹納入;光線的改變讓左吳瞳孔有些不適應,他遮了下眼睛,再看清周遭時,便滿是震驚。

  星海時代,工業效率是以往文明數萬年歷史總和的幾何倍數還多。

  養殖業如今也是工業的一種;而如鈍子以前向列維娜所說,星海文明對「生命」的利用早已深入到了原子層級。

  這是罐頭廠,是屠宰場。

  更是一個壯觀至極的養殖場。

  中間光直徑便有公里級的造物宛如生根於這個星球的世界樹,火樹銀花中閃著規律的光。

  「世界樹」的枝丫碩果纍纍,每顆半透明的「果實」都是一座小小的工廠,一個培養倉。

  其間。

  無數海星人在其中誕生,生長,發育;待到果實成熟時,便會被採擷,送到樹幹的更裡面。

  是的。

  無數海星人。

  光是這一處世界樹,其上果實中掛著的海星人幼體,大概就超過了外界海星文明的人口數量。

  如此「繁多」。

  釋文爾看著這一切,如痴如醉:「左先生,你們地球,恐龍是不是儘管有了兩億年歷史,卻直到今天仍然存在著?」

  左吳偏頭:「是的,最新研究顯示,恐龍就演化成了人類的家禽,演化成了雞,甚至隨著養殖業的拓張,去到了地球外的星系。」

  釋文爾點頭:「是的,就是這麼個道理。」

  「人類快沒了,雞卻還有,還延續著兩億年恐龍的榮光,依然沒有停止向銀河更廣泛處分布的腳步,依然在持續增多。」

  「我是海星人。」

  「我不希望我同胞有朝一日血脈斷絕,我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同胞變得無比『繁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