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她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要怎麼說比較合適,但如果不說,惜翠擔心日後可能便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可能快要死了,」惜翠說,「如果我死了,你不用來找我,這次我有預感,」她眼睫低垂,「我死後就能回家了。」
「翠翠,」他抬眼,紺青的眼平靜地注視著她,似乎根本不在意她說了些什麼,臉上依舊是帶著抹溫和的笑意,雙眼瑩潤如玉,「我不會讓你死的。」
他說著,緩緩地攥緊了她的手腕,但手掌中的手腕太細了,好像他一使勁兒就能折斷一樣。
衛檀生放鬆了些桎梏。
不會讓她死的,她不可能離開他。
哪怕他也真的有此預感。
「我離開之後,替我照顧好妙有,」惜翠繼續說,「如果有機會,多帶她出去走走也好。」
青年雖沒應聲,但惜翠相信他能做到。
「翠翠,」他突然拉著她手腕,貼在他臉頰上,「你愛我,捨不得丟下我與妙有。」
肌膚相貼,指尖似乎觸碰到了微熱的水意。
惜翠渾身一震,別過了眼,不去看他。
「倘若你死了,我會去找你。」他莞爾,「一直找你。一直到,你瞧見我可憐,憐憫我,主動出現上前渡我出苦海為止。」
「翠翠。」他親吻著她鬢角,輕輕地念著,「你愛我。」
「你愛我,別離開我。」
一聲又一聲,似乎在念給自己聽,唯有如此才能化解心底無盡的茫然和悲愴。
庭院裡花都枯萎了大半,護花鈴上落了雪,風也不動了。
死亡即在眼前,惜翠的心情卻格外的平靜。
衛檀生固執地去請了許多大夫,京城的大夫不行,又去其他地方請,甚至吳懷翡都已經不再欺瞞她,他卻是不肯相信。
人力終究有限的,他親眼看著,她不論灌了多少藥,都無法暫緩她衰亡的速度。
胸腔中的感受很陌生,像有一把鈍刀在一下接著一下地割。
她要死了,舌尖甚至已經無法嘗出藥味兒來,吞入喉口中,像吞喝白水一樣。
也是第一次,他去了空山寺,跪在了佛陀面前。
他曾經眼含嘲弄地目睹那些在佛前苦苦掙扎的眾生,如今也歸於眾生。
佛陀少年出遊迦毗羅城,見老病死等事,心生悲厭,作是思惟「此老病死,終可厭離」,終有一日,在出家之時到來,超然凌虛,逾城而去。
「不斷八苦,不成無上菩提。不轉法輪,終不還也。」
旃檀佛像,依舊沒什麼變化,靜靜地站立在大殿中,一如既往的溫和慈悲。他左手下垂,施與願印,能滿眾生願,右手屈臂向上伸,施無畏印,能除眾生苦。
如今正值新年,來往上香祈求新的一年富貴平安的人不在少數,在來來往往的香客,繚繞的香霧中,青年闔眸,唇角常掛著的笑意,終於收斂得乾乾淨淨。
下山的路上,衛檀生看到了一支梅花。
他從未看到過這麼美的梅花,冒著漫天的風雪盛開,堅韌而飽含生機。
深夜,又落了一場冷冷的冬雨,雷聲滾滾。
他從睡夢中醒來,一眼瞥見了躺在床側的她。
她面色蒼白,唇瓣毫無血色,臉更尖,顴骨微凸,長而捲曲的眼睫覆在眼皮上。
自從惜翠病後,屋裡便整夜地點著燈,瀟瀟的夜雨盡數落在芭蕉上,忽而一個霹靂乍響,她卻毫無所覺,面色蒼白地窩在被褥中,像是失去了呼吸和生機。
他心頭掠過一抹慌亂,下意識地去摸她的鼻下。
呼吸雖淺,卻像一根線懸著一樣,不至於斷絕,他鬆了口氣,因為恐懼而僵硬的手指慢慢地扣緊了。
再看她時,衛檀生又覺得茫然和陌生。
她被褥中伸出的手,指甲蓋上的鮮紅已經斑駁,像垂死的枯梅。
他看著覺得刺眼,心中竟再度湧現出一陣的畏懼,畏懼她身上的死氣,畏懼死亡,畏懼再和她同床共枕。
衛檀生掀開床帳,緩緩地走下床,到第二日都沒再回來。
從此之後,他再也沒有在屋裡歇下。他每日都會去找不同的名醫,卻不願再和她一起睡,不願再出現在她面前。
惜翠現在醒得少,睡得多,大半的時間都在床榻上度過。
她現在常常做夢,有時候是夢到衛檀生,有時候是夢到她爸媽,有時候是衛檀生牽著已經五六歲的妙有正在石階上走,有時候又夢到了高騫、吳懷翡和其他許許多多人。
她也不是什麼時候都是睡著的,偶爾也會醒過來。
今天醒來的時候,惜翠突然感覺到自己精神特別好,不僅能下地了,甚至能喝粥。
她病重,只能喝些白粥,但軟糯的粥入口,回味卻是微甜。
惜翠喝了一口,問海棠,「粥里放糖了?」
海棠只看著她流著淚搖頭。
惜翠皺皺眉,又嘗了一口,確實是甜的,「我嘗著似乎是甜的。」
海棠看著她,眼淚卻忍不住掉了下來,哽咽著說,「粥里沒放糖。」
惜翠笑著說:「你哭什麼?我還沒死呢,你現在留些眼淚,等我死的時候再哭。」
海棠嗚咽了一聲,一邊點頭又一邊掉眼淚。
海棠侍奉吳惜翠一心一意,惜翠也已經為她想好了日後的打算,為她準備了賣身契和銀錢,不論是離開或是回到吳府,都憑她自己決定。
她現在這幅模樣應該就是迴光返照了,喝完粥惜翠不太願意浪費這麼好的機會,去看了妙有,她睡在搖籃里睡得安詳,惜翠伸出指尖想戳一下她,又擔心將病氣過給她,便收回了手指,趴在搖籃前,只笑了笑。
再回到屋裡的時候,卻沒看到衛檀生的身影。
「今天他也不回來歇了?」靠在床前,惜翠平靜地合上膝上的書,對那前來傳信的小丫鬟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等那丫鬟離開時,喉嚨卻突然極其得癢,惜翠彎起腰,劇烈地咳嗽起來,好像要將肺血淋淋地從喉嚨眼裡咳出來,咳得涕泗橫流,狼狽不堪。
這小變態不和她一起睡也好。喘勻了呼吸,惜翠平靜地擦了擦唇角,苦中作樂地想,她現在的樣子她自己也嫌丑,晚上動不動要咳嗽,一咳嗽就是眼淚鼻涕口水一起往下流。
不知道為什麼,她其實……不太願意讓衛檀生看見。
鏡子裡的人,已經不能稱為人,更像是鬼,套著人皮的悠悠蕩蕩的鬼。
要是像之前那兩次,乾淨利落地死去倒還好,像現在這樣,吊著一口氣,就是死不了,未免太過折磨人。
吹熄了燈,惜翠仍舊覺得冷,寒意深入骨髓中,屋裡燒了炭,室內溫暖如春,她一人蓋了兩床棉被,卻怎麼也捂不熱,手腳都是冷的,惜翠下意識地將自己蜷縮起來。
生病的時候,她又格外地想她家太后了,想到小時候,她感冒又吞不下膠囊,水咳出來了一身,她家太后一邊罵她又一邊教她怎么喝,喝完了給她蓋好被子,說著悶頭捂一覺就沒事了。
她有些委屈,想快點回家。
半夜,惜翠又覺得熱,在一陣冷熱交替中,醒來後,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他每日都去空山寺,冬日的寒夜,冷得徹骨,他頂著山風和冷雪,去寺里上香,一遍遍地懇求佛陀。
那無數佛幢被山風吹得來回飄蕩,佛幢下的如意珠噹啷得響,佛前,他為她供養的長命燈,在濕冷的地板上映出昏黃的一團光。
他腕上的佛珠,也倒映著一線的燈焰,生與死在殿中交錯。
下山的時候,衛檀生正好碰上了紀康平。
紀康平春闈考中後,一直待在家裡等著授職,在家中無事,他平日裡便常常與同年出去宴飲,拉扯拉扯關係人脈,到新春的時候,各色的拜帖下得更多,人際走動得更加頻繁。
因為惜翠病重的緣故,他已經推脫了大半。
這回碰上衛檀生,是請他一起去見吏部一位官員,此事事關前程,他推脫不得,一人去又未免有些忐忑,他這位表弟在京中享有盛名,若有他作陪自然再好不過。
更何況,如今惜翠重病在身,紀康平也希望他能多出來走走,且散散心。
面前的青年略一思索,便含笑著點頭,答應了下來,「好。」
紀康平鬆了口氣,想到惜翠,又看了一眼他面色。
他今日穿著件玉色的衣袍,石青色的鶴氅,腦後綁著杏色蓮花暗紋髮帶,手腕上戴著串瑩白色的佛珠,單站在那兒,便是寶蘊光含,風流蘊藉。
無怪乎,京中人都稱呼他為小菩薩。
而如今,他如玉的臉上依舊如菩提薩埵像一般溫順和煦,似乎弟妹的重病並未在他臉上留下任何痕跡,他看上去依舊疏朗沉靜。
各人都有各人的活法,或許檀奴與弟妹間夫妻情分本就淡薄一些,紀康平心下輕嘆。
酒宴中,觥籌交錯,燈影搖落。
主人請了樂伎與舞姬來助興,笙簫陣陣,那場中的舞姬隨之旋身擺腰,雪足踏出舞步,細軟的腰肢搖晃,裙裳劃出柔美而有力的弧線,纖細的腳踝上,豐潤的手臂上,各色的鈴鐺和釵環叮噹響,似乎下一秒就要伴著幽香墜入杯中。
衛檀生端坐著,看著裙裳、燈影與金鈴搖動,也能微笑著附和兩句。
一曲舞畢,舞姬面上微紅,汗水順著白皙的臉往下落。
望著她健康豐潤的四肢,他忽而又想到了躺在床上的她,想到了他臨走前看到那一眼,她被褥中垂落出的手臂,像半截枯梅,死氣沉沉。
青年驀地捏緊了酒杯,心中像是被什麼重重地擊打了一瞬,泛起一陣刀割似地疼痛,疼得他指尖一直在顫。
舞樂無疑是美的,比她美多了。
看著她病重的模樣,他第一次畏懼死亡,如此貪戀生機。
窗外又飄起了雪,室內的燈光漏出了些許,映照著如絮的白雪在黑夜中旋轉騰飛。
煙花「砰」地照亮了夜空,落下無數星子。
可是看著眼前的聲色犬馬,皮肉白骨,他突然很想回去,回去輕嗅她發間苦澀的藥味兒,那些塵世的美,那些鮮活都不如她。
青年眼睫茫然地眨了眨,心中像是缺了塊什麼,風一吹都在生生地疼。
猛然間,他突然明白過來,他畏懼的從來不是她,厭棄的也不是她苟延殘喘著的模樣。
畢竟,他何曾懼怕過死亡本身,他曾經日日夜夜修持白骨觀,對著屍身觀想修行。
他害怕的只是她會死。
只要一想到她會死,她會離開他,他便再也無法忍受繼續待在那兒。
他厭棄的是,束手無措,眼睜睜看著她離開卻毫無辦法的自己。
一瞬間,他想要回去,立即趕回去。
似乎是為了印證他的想法,喧鬧的宴席上突然匆匆趕來一個小廝,他目光急急地掃了一圈,落在了他與紀康平身上,忙躬身行禮。
「郎君,」小廝附在他耳畔,輕聲說,「府里來消息了,娘子快不行了。「
=
她快死了。
惜翠昏沉地想。
她見到了妙有、見到了吳氏夫妻倆,見到了吳懷翡、見到了衛楊氏和衛宗林、見到了孫氏黃氏、喜兒和書桃,卻唯獨沒有看到衛檀生那小變態。
她聽到衛楊氏在催促,有丫鬟慌忙回答,「已經去請郎君了」
接下來的,惜翠也聽不清楚了,她好像看見了系統那團白光,看到了高樓大廈,漸漸地定格在了一處小小的民居里,窗戶上倒映著吊燈溫暖的光。
=
馬車行駛到一半的時候,偏偏壞在了路上。
他好像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了,茫然地打起車簾,行走在冰冷的寒夜裡,將紀康平的呼喊聲拋在了腦後。
他走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漸漸地跑了起來,朝著衛府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
昨日下了一場冬雨,地上滿是濕滑的泥漬與雪水,雪水鑽入了鞋履中,凍得他腳尖僵硬。
耳畔掠過刀割般的呼嘯北風,他幼時被打折的左腿,又開始疼了。
他的跛足其實平常掩藏得很好,好到他甚至忘記自己是個跛足。
左腳與右腳一深一淺地踩入雪水中,鑽心刺骨的疼。
他想要看看她,他多想看看她。
翠翠,等我。
等我。
青年恐慌地無聲哀求,通紅的眼眶已有淚水滴滴地往下落。
他終於支撐不住,摔倒在了地上,泥與雪沾滿了衣擺,結實的冰凌劃破了手掌,他茫然不覺痛地站起身,繼續跌跌撞撞地向前。
衛檀生好像看到了他第一次見到翠翠的時候,他剛醒來,稀疏的樹影下,正對上她笑著說,「誒!你醒啦?!」
他想看看她。
他終於趕到了衛府大門前。
衛府靜悄悄的,像是隱藏在暗夜中的獸口,但府內的燈光卻溫暖如白晝。
他剛要提步上前,身後卻傳來「砰」!「砰」!兩聲。
他抬頭看去,遠處人家接二連三的煙花在夜色中升空,綻開。
幾乎在同一時間,隱隱地,他突然聽見府內似乎爆發出了一陣悲慟的哀號與哭聲。
他怔住了。
冬日裡積雪成冰,刺骨的風吹得他面色煞白。
他迷惘地愣在了府門前,漫天的星輝落了他一身。
不斷八苦,不成無上菩提。
他前半生不知生死,是她教會了他生死,而如今,他卻要用後半生再次去超脫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