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檀生將她抱得緊緊的,呼吸也好似在此刻纏繞成一團一團的線。
窗外的月升得更高了,那點黃澄澄的月色,含著些悽苦的冷白。
懷中的少女微有疑惑,卻好像隱隱感覺出了他的不對勁,牽著他衣擺與他緊緊相擁,滾燙的肌膚貼在一處,燙得他心尖兒好像都在發顫。
他抬眼才發現她單薄得驚人,摟在懷中時好像能摸得見皮肉下的骨骼,兩側的臉攏作一個尖,頭髮烏油油的,卻愈發映襯的面色的蒼白,那點唇只蒙了曾淡淡的粉,好像血液都流幹了。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正眼凝視著她。
他此前從未正眼看過她一次。他能看得見吳懷翡的美,看得見她美得溫婉如雨中怒放的白茶,他精心呵護著他的白茶,盡心護得她不受一點磋磨。
但他卻不曾照料她半分,那些苦她都一人吞了,那些風雨她一人受了,她猶如一朵盛開在紅霞中山廟旁的野蓮花,小小的一朵,兀自招搖,被疾風驟雨壓得抬不起腰,一直壓到了泥里,但在驟雨初歇之後,又默默地站立了起來,笨拙地在他眼前盛開。
他曾經殺過她,又曾經懷抱著吳懷翡遷怒於她。
他才是那場翻臉無情的驟雨。
這個時候,衛檀生心中又莫名地升騰起一陣不可名狀的恐慌。
她花期快盡了。
懷中的她好像只要他一鬆手,就會飄散在這溶溶月色中,再也無處可尋。
「翠翠。」他啞著聲,眼眶通紅。那個氣定神閒的,華茂春松般的青年僧人此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唇角常含著的那抹虛偽至極的悲憫笑意也一點點地暗了下來,垂著眼睫呢喃似地重複著,「對不起,翠翠,對不起,別離開我。」
他從不奢求什麼原諒,因緣本應如此,當初種下的業報,總要他來償還。
惜翠雖然不明白衛檀生在說些什麼,還是安撫般地低聲回答,「好。」
那輪黃澄澄的月漸漸地開始往西偏移,往下落了,遠處的天也像是黃綠斑駁了的銅。
眼看這小變態終於不再發瘋,惜翠心裡其實說不上有多麼輕鬆。
冥冥之中,她似乎有種直覺,她快要離回家不遠了。這感覺讓她覺得自己玩弄人感情的愛情騙子。
在衛檀生平靜之後,惜翠找了機會,讓他將連朔安葬了。
衛檀生出乎意料地答應了下來。
她和連朔之間沒有足夠的深厚感情,他的死確實和衛檀生無關,她所能做的,也只有讓他入土為安。
至於其他兩口棺材,雖說裡面裝著的都是她本人,但看著也實在有些陰森。只不過,衛檀生似乎沒有打算讓她也入土為安的想法,僅僅是將棺材重新合上,吩咐人抬到了別處去。
佛堂打掃過之後,總算一掃詭譎陰森的氣氛。
衛檀生沒有放她離去,惜翠也沒有逃跑的想法,安分地在佛堂中待了下來,吃住都在其中。至於衛府那兒,她相信衛檀生他總有解決的辦法。
惜翠每天待得實在有些悶了,就幫著清掃佛堂,將那香爐前的灰掃盡了,把香爐擦乾淨,凝視著牆壁上那尊彩繪的佛像時,也忍不住在心底問,她是不是快要回去了。
再等等,再等等她會找個合適的時機問出口。
衛檀生並不常待在佛堂里,他只要空下來,就會抱著她,給她念佛經。他嗓音如金玉相振,聽得惜翠有些犯困。衛檀生杏色的髮帶落在她臉上微微的癢,惜翠去揪那髮帶將它放到另一側的肩頭,窩在他懷裡打了個哈欠,昏昏沉沉地睡去。
窗外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夜雨,如今正值春日,是雨水豐沛的時候。
望著懷中睏倦的少女,昏黃的燈影像陳舊的銅鏡一樣,蒙了層霧,看不分明。衛檀生驀地發現他其實不了解她,她喜歡什麼,害怕什麼,喜歡吃什麼用什麼,喜歡什麼顏色,他一概不知。
甚至於,他對吳懷翡的了解也比對她的了解要更多。他知曉吳懷翡口味清淡,她喜歡吃紅糖糍粑,怕黑,喜歡丁香色的衣裙。平日裡的興趣便是收集些散軼的醫書。
而對她,則是茫然的一片空白,空白得令他心驚。
衛檀生垂眸絞緊了指間的佛珠,一粒接著一粒,佛珠圓滾滾的,從指尖「噗」地滑了出去。
「翠翠,」她還沒完全入睡,他收了佛珠,輕聲問,「你可有什麼喜歡吃的?」
惜翠困得意識都不清楚了,隱約間聽到這話就像隔著雲層一樣飄來的,還以為是自己在做夢。
惜翠含糊不清地應付,「桂花糕罷。」
她媽小時候就經常做給她吃。
衛檀生抱緊了她一些。
「好。」
翌日一早,他便進了廚房。
雖然在空山寺長大,農忙時節要和師兄弟一起做農活,挑糞鋤地砍柴都算是一把好手,但衛檀生確實沒怎麼下過廚,對廚房也陌生得很。
問過這桂花牛乳糕怎麼做之後,他試著自己搗鼓了一會兒。
他對做菜沒多少天賦,聽著歸簡單,但做起來還是把握不好要放多少料。端起蒸籠的時候,指尖還被燙出了個小水泡。
低頭嘗了一口,味道倒也能入口,只是這牛乳和糖要放多少他卻拿不準,不知道是要多放一點好,還是少放一點。
他竟不知道她是喜歡吃甜一點還是淡一點。
她曾經特地為他做過這一道桂花糕,他本可根據那時的桂花糕推測出她的口味。
但那時他不過是給了她幾分面子,才多吃了兩口。至於這味道,他不曾放在心上,轉頭也就忘了個一乾二淨。
擱下筷子,青年不由得苦笑,面上沾了些白花花的麵粉,看上去分外滑稽。
他從來不曾在意過旁人心中所想,別人願意對他好那也不過是他們一廂情願罷了。他們若厭倦了他,他也從不強求或是埋怨。
唯獨這一次,這還是他第一次試著如何揣摩旁人的心意。
再看盤中賣相不錯的晶瑩的糕點,他低垂著眼,手一揚,將那盤糕點盡數打翻在了地上。
惜翠其實察覺出了這幾天衛檀生的古怪。
興致來的時候,他會買來一堆衣裙釵環送給她,這些衣裳惜翠其實沒什麼興致去換,禁錮在這間小小的佛堂里,她這幾天也有些懶散。恍恍惚惚中,她好像又回到了從前宅在家裡的鹹魚生活,只是這兒的娛樂活動和現代相比卻少得可憐。
慢慢地,她活動範圍也由一間佛堂擴展到了整間小院,至於院門還是出不去。
院子本來就不大,惜翠從頭到尾轉了一圈,實在找不到什麼能解悶的。
自己心甘情願的宅和為了安撫衛檀生才宅,根本不是同一種感受。
待得實在無聊了,惜翠乾脆就架了梯子,坐在雪白的牆頭看,從她坐著的方向,感受著晚風拂面,望著對面一戶人家衰敗的小院中的野草搖曳。
看看外面,勉勉強強也算能放鬆心情,聊以自慰。
衛檀生回來得比之前要晚上一些。
推開門,一眼便瞧見少女坐在牆頭上,看著巷口那窄窄的灰敗的天,暮色下,側臉看著分外柔軟沉靜。
他停下腳步,抬起頭靜靜地看。
晚來風急,捲起一地零落的葉。
她裙裳翩翩,好像也隨著地上的葉一同飛入無邊無際的寬闊的天空。
「翠翠。」衛檀生輕聲喚道。
惜翠一轉頭看見衛檀生正站在牆下看著她。
惜翠:「我馬上下來。」
青年卻伸出手,眉眼彎彎地笑,「跳罷。」
惜翠猶豫了一瞬,雖然覺得沒必要,但想想還是給了他這個面子,跳了下去。
耳畔滑過呼嘯的急促的晚風,他懷抱著她,往後踉蹌了一步,瑩白色的佛珠撞出清脆的聲響,微微揚起又落回腕上,他穩穩地接住了她。
將她摟在懷裡,他才略感到些許的安心。
用過晚膳之後,佛堂里點上了燈,衛檀生坐在燈下抄佛經。這是他從小便養成的習慣。
惜翠看著他運筆謄抄時,指尖輕移,正好露出那小小的水泡。
「你的手?」
衛檀生循聲低頭看了一眼,感受到惜翠的目光,竟難得有些不自在,將指尖攏入袖中,「無事。」
惜翠看了眼,問:「是燙傷?擦過藥了嗎?」
一看衛檀生的反應,她就知道定是沒擦過藥。好在這間別院裡準備的東西倒還算齊全,廚下的人也常備著燙傷用的軟膏。問他們拿了一瓶,惜翠讓衛檀生伸出手,擠出點紅褐色的藥膏,慢慢地往他指尖上塗。
「要是疼的話和我說一聲。」
衛檀生莞爾,眼睫忽地一眨,「確實有些疼。」
惜翠沒搭理他裝可憐的模樣。
藥抹好了之後,衛檀生突然又問,「方才可是無聊?」
「還好。」惜翠含蓄地說。
他今天回來給她帶了酒,聽了這話,便主動提議,「月色正好,可願同我去廊下共飲一杯?」
惜翠想著也沒事可干,就陪他一起走到廊下喝酒。
酒是京城時興的潘二家酒館中釀的黃柑酒,度數不算高,微醺的甜。
酒盞擺在一旁,兩人並肩而坐。
見她杯中酒水已盡,他提起衣袖,又斟滿了一杯,笑道,「潘二家酒館釀酒用的蜜柑,出自洞庭東西山,故而,這酒也被稱作洞庭春色。」
酒水晶瑩澄澈,確實如杯中藏著一頃碧波。
月上中天時,衛檀生似乎有些醉了。
在山寺中生活了那麼長時間,衛檀生滴酒不沾,酒量也算不上多好,反倒是惜翠酒量要比他好上不少。
她清醒的時候,衛檀生卻已經露出了些醉意。
青年醉酒時,臉頰胭紅,眼眸若明月朗照大江,醉意中含著些疏朗之意。
他唇瓣沾上了酒液,晶潤有光。
平常總是一副優容鎮靜模樣的青年,顯然醉的不輕,可能是覺得垂落在肩頭的髮帶礙眼,伸出手解開了腦後的髮帶,又不知怎麼回事,指尖胡亂擺弄,杏色的髮帶一圈一圈地纏到了自己脖子上。
眼看著這小變態就要當場自盡在自己面前,惜翠沒辦法,只能低頭幫他去解。
沒想到青年很不安分,湊過來又要親她的臉,微甜的酒氣撲面而來。烏墨似的鬢髮貼在臉側有些癢。
眼見這小變態折騰個不停,惜翠沒有辦法,只能手上微微使勁,向後輕輕一拽,綁縛在喉結上的髮帶扯動得青年昂起臉。
被牽著脖頸,他似乎終於安分了點兒,笑意盈盈地對上她視線。
下一秒,他昂起臉來親她,耐心而細緻地撬開牙關,壓著舌面舔舐著舌尖,好像在回味那點黃柑酒的甜,溫柔得像沉醉的春風。
「翠翠。」
衛檀生喝了口酒,琥珀色的酒液順著唇角滑落,他附唇,唇間似乎沾染了酒汁的燙,眼中也好似盛滿了八百里洞庭的春色,「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