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郎,已經一天了,你快出來用些膳食罷。」
望著緊閉的屋門,褚二娘憂心忡忡地曲起指節敲了一敲。
屋內,安安靜靜的,沒有任何動靜,但正是這安靜卻使得褚二娘心中更加擔憂。
前兩天,高家三娘突然去了,而六郎得知此事後,竟是面色遽變,回頭就將自己在屋裡鎖了整整一天,任誰來說也不理。
那高三娘她不認得,只依稀有個印象,似是高家才從外面認回來的血脈,不得家裡看重。
好端端的人,怎麼突然就沒了?
高家對外稱她得了急病,藥石罔效。但褚二娘聽旁人傳言道高三娘的死另有原因。
似乎是死得得不太光彩,高家這才借了急病的幌子,趕緊擋了下來。
她曉得六郎與高家二郎交好,卻從沒聽聞他還與那高三娘還有些干係。
眼見六郎已經有整整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褚二娘急得原地打轉。
她不肯放棄,仍繼續扣門,「六郎——」
手指停在了半空。
門突然被人從內推開了。
褚二娘一抬眼,就對上了弟弟的面容,頓時愣在原地,竟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六郎?」
她那往日神采飛揚的弟弟,此刻面色憔悴,就像換了個人,怔怔的,木木的。
他瞧見她,一開口,便問:「二姊,我能去高家看看嗎?」
嗓音喑啞得厲害。
高三娘畢竟未出閣,只在家中停靈,不受旁人弔唁。
望著褚樂心,褚二娘一時語塞。
少年失魂落魄,秀美的眼中滿是懊悔之意。
他自顧自地低聲喃喃道:「都是我的錯。當日我若陪著她,她也不會……我明明曉得的,卻還是讓她一個去了……都怪我……」
褚二娘小心翼翼地喚道,「六郎?」
「六郎?」
此時,褚樂心才驀然回神。
他神采奕奕的眼眸,已經失去了光彩。
「我沒事,二姊。」他澀聲道,「剛剛我說的話,你不必往心裡去。」
言畢,竟是又回到了房中,鎖上了門。
六郎性格純善。
她雖不知曉此間緣由,卻大概知道前兩天京中行像時,正是高家三娘去的那一天。
六郎那天和高家人待在一起,想來,高三娘當時也去了。
他眼下定是將高家三娘的死全攔在了自己身上,此時此刻,正自責地無以復加。
褚二娘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心知無法勸解他,只能重重地嘆了口氣,將目光放向了東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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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東北角,高府內。
少女正安靜地躺在床上。
她眼眸緊閉,鴉羽樣的眼睫低垂,臉上並無痛苦之色,安靜地宛若陷入了沉睡。
魂帛豎立在堂中,高高地揚起。
矜貴英武的高家二郎,像出了鞘的利劍一般,守護在側。
他來晚了。
本該護著她的時候,他沒出現,如今只能在黃泉路前護著她再走上一段路。
高騫的目光從她髮髻上掠了下來。
少女烏黑的鬢髮間,點綴著金銀玉珠。
她換了件新衣。
上著束領藕色素麵短襖,下著薄絹白紗裙,腰間壓著他當日親手交予她的白玉麒麟玉佩。
高騫的麵皮繃得緊緊的。
遺玉她從沒穿戴過這麼好的首飾。
從回高家的那天起,她就沒過上好日子。
當初,他曾經暗暗立誓,定要好好彌補自己這個失而復得的小妹,是他親手毀了自己的誓言。
少女烏黑的髮絲被人有意地放在胸前,目的是為了擋住了脖頸上青紫色的勒痕。
高家三娘死得不光彩,屍身被人用草蓆卷了一卷,丟到了荒野上。
緊接著,高家便得了信,趕緊去收斂。
去的時候,她脖頸上有勒痕,唇角有酒漬,似是被人灌下毒酒後,硬生生地勒死了。
高家人怕她是被歹人掠去淫辱,特地在沐浴時,查看了她的身子,見她清白才鬆了口氣。
生前已受了此等折磨,死後又要受如此羞辱。
高騫收緊了手指。
心上如鈍刀子割肉一般,一刀一刀地剔。
她那天,給他送了信。
她是給他送了信的。
她在對他求救。
可是他卻沒有拆信,甚至都沒多看那信一眼。
一直到風波平息後他才想起來。
是他一念之差,害死了遺玉。
她屍身收回來的時候,也是這般安詳的模樣。到底是受了多大的痛楚,以至於死時竟好似鬆了一口氣。
信上的墨痕好似凝結成了淚痕,一字一字地在啼著血淚。
高騫後槽牙梗得緊緊的,他闔上雙眸,不敢再繼續看下去。
懊悔與羞愧將他整個吞沒,他對不起遺玉,他沒顏面看她。
高騫沉默地洗乾淨了手,將靈床上的少女抱起,親手放入了棺木中。
棺蓋合上,該下釘時,他卻遲遲沒從棺木前離開。
那個平日以冷硬著稱的高家二郎,唇角死死地抿成一線,五指緊緊地攀著棺木,指節因為用力而凸起,泛起了淡淡的青白色。
高瑩擔憂地看著他:「二……二哥……」
高騫好似終於回過神來,他俯身,將她頰側散亂的髮絲勾至耳後,才鬆開棺木,站起了身,目睹棺蓋重重地落下。
高三娘死前未出嫁,死後不得入祖墳,只能做個孤魂野鬼。
高家家特地挑了個風水寶地,將她入葬。
南邊的人多信巫鬼,測其魂魄復還之日,定要舉家迴避,世家大族向來以此為恥,但想到她是枉死的,高家到底還是有所不安,特地上空山寺請了僧人為其作法,追薦亡魂。
法會格外盛大,死前未得重視,死後倒是極盡了哀榮。
法事在夜間舉行。
黃昏時,空山寺的僧人來了十多人,其中自然也有那抹清疏爽拔的身影。
高騫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目光相觸間,兩人都並未多言。
衛檀生跟在師長身後,邁步踏入了堂中。
當日,隨隊伍入了宮闈後不久,他便被官家召去。
昔日衛家三郎的神童之名,官家也曾聽聞,得知他入了宮,頓時興致勃勃地召他他入殿面聖。
官家面見,他脫不開身,只能暗中派了個小沙彌去送信。小沙彌回來時,卻道沒看見高家三娘,許是早就已經離開了。
等從殿前退下,又得知吳懷翡出了事,既然她已經離去,他未加多想,忙趕去了藥坊,只等明日再另行解釋。
卻沒想到,他沒等到解釋的機會。
高遺玉死了。
聽到這消息時,就算是衛檀生,也不由愣在了原地。
她死了?
她死得如此荒謬突然,以至於衛檀生起初並不相信。
直到,高家派人上山請僧眾下山為其作法,施放焰口,他才終於反應了過來。
她確實是死了。
幾日後,山門前有人塞給了慧如一個紅木盒,點名道姓地要轉交給他。
盒內墊了張舊紙,紙上壓著一串佛珠和一根木簪。
衛檀生雙眉急急一剔,當即追了出去,送信的人卻早有所準備,已然下了山。
他回到寮房,往日常含笑意的唇角難得壓了下來。
指腹摩挲著木盒,衛檀生心中略感忙然,一時卻說不上來是何心情。
他曾經想過殺了她,卻沒料想到她會以這麼短促突然的方式結束了一生。
她不該死,至少也不該就這麼死去。
或許,他對她的死是在意的。
至於從何時起……
衛檀生合眼慢慢地想。
似乎是他出關那日。
他踏入石室,在石床上閉目趺坐,數日的苦修,面對的都是昏暗的岩壁,夜間呼嘯而過的冰冷山風。
一朝出關,他在石室外的暖陽下,看到了那抹鬢角的流雲,對上她溫和明亮的笑。
她站在石室外,不知道已等了多長時候。
那一瞬間,竟讓衛檀生心頭同時浮現出摧毀與愛憐兩種慾念。
他怔了一怔,終是若無其事地走上前去。
如今那抹流雲不再遊動,停下了腳步,被鎖入了盒中。
衛檀生冷眼合上了紅木盒,沒看壓在底下的舊紙。
在此之前,除了那山匪之外,還沒有人的死能值得他如此在意。
心上泛起的……
愧意與悔意?
倘若他當日趕去了山門前……
思及,衛檀生一怔。
他竟也有愧意?
本該平靜無波的內心,泛起了細細的波瀾。
然而除卻愧意,胸腔中震盪著的更是無來由的嗔怒,在胸中席捲翻滾。
七情六慾,喜怒哀樂,竟如常人無疑。
高府內,堂中法事將啟。
僧人佇立在階前,腕上重新懸上了珠串。
月華如霜雪覆滿了庭院。
溶溶月色中,他眼前驀然浮現的是燈火明明滅滅的河畔。
回到了堂屋,靈台上的靈牌,刺眼得讓他恨不得立時拂袖毀去,踩入腳底。
鈴聲清脆,伴隨著幽幽暗香,透過了暗夜,奉請地藏王菩薩,引亡魂與孤魂來此。
「一心召請,前王后伯之孤魂等眾:累朝帝王,歷代侯王……嗚呼!杜鵑叫落桃花月,血染枝頭恨正長!
「一心召請,英雄將帥之孤魂等眾……」
「……」
「一心召請,裙衩婦女之孤魂等眾……宮幃美女,閨閣佳人,胭脂畫面爭妍。龍麝薰衣競俏。雲收而歇,魂消金谷之園;月缺花殘,腸斷馬嵬之驛。嗚呼!昔日風流都不見,綠楊芳草髑髏寒!」
眾僧開卷誦唱,眉宇冷肅,面有慈悲哀戚之色,唯獨他一人容色冷淡如冰。
最後,將靈牌焚燒,再將作為供品的糖糕拋撒在堂內,由眾人搶拾,法事才算圓滿。
其中一顆蜜餞落入了火盆,衛檀生鬼使神差地彎腰將那蜜餞撿起。
蜜餞上沾落了不少靈牌被焚燒後的木灰,也被燻烤成了漆黑。
俯身時,袖中露出一截紙角。
他終究還是將舊紙帶了出來,攏在了袖中。
如今見袖中舊紙探出一角,衛檀生微感遲疑,他是不信世上有亡魂的,但此時也忍不住去想,這是她的用意?
將蜜餞餵入口中,他將舊紙緩緩展開。
口中含入的是牌位焚盡後的灰屑。
一嚼一咽間,仿佛也將靈位的主人拆吃入腹。
紙上的字跡虛浮無力,拖曳出長長的墨痕。
他能想像出她是如何寫出。
目光死死地落在舊紙上。
短短二十個字,可知其一筆一划是何等刻骨銘心。
「日月長相望,宛轉不離心,
見君行坐處,一似火燒身。」
衛檀生緊緊地攥住了佛珠。
他倒沒想到,她竟是有如此心思。
死前也不讓他得安生嗎?
衛檀生低下眼,冷哂。
她確實做到了。
他這輩子都不會忘了她。
手一松,串線登時崩裂,白玉似的珠子噹啷作響,滾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