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樂心雖同她說了行像的事,但惜翠沒心思多想,過了幾天,就忘在了腦後。
她也沒有再去找衛檀生。
雖然很想回家,但她還不想在這種情況下硬湊上前去。
她需要時間整理思緒,冷一冷,再重新規劃。
一連數日,惜翠都待在了府中,沒有外出。
倒是門房收到了一封信,轉交予她。
惜翠想不出來誰會寄信給她,等拆開一看,才發現寄信的人是衛檀生。
信中沒說旁的,只提到她之前有些物什落在了客房,想找個日子當面轉交給她。
她坐回桌前,提筆回了一封信。
這些東西對她而言沒什麼用處,讓他自己處理。
托人再送到山上後,便再沒有了回音。
想來衛檀生他已聽從了她信里的話。
等到高瑩叫她去看寺廟行像的時候,惜翠才猛然記起今天已經四月初八了,正是褚樂心所提起的日子。
四月八日,諸寺行像,在京中算是個盛景,除卻高瑩,高家有不少小輩都趕去看。
從京郊回來後,高瑩對她態度好了不少,她在宴席上給高家長了臉,高瑩自覺要拉她一把,勉為其難地帶她一起去。
她一直沒有去找衛檀生,攻略的事便暫且擱置了在了一旁。這個時候出去看看,權當散散心也無妨。
高騫今日輪休,但或許是忙著探清濟善藥坊與仁安藥坊之間的恩怨,早早便出了門,自然也沒能同他們一道兒。
整個京城百姓為討個吉利,似乎都在今天傾巢出動。
街角巷口已經聚滿了人,但中央由衛兵守著空出了一條大路,以防踩踏僭越。
高家已提前訂下了一家視野極為開闊的酒樓,臨窗觀看,不用和人在下面擠著。
惜翠到時,褚樂心正坐在桌前,除他外,還有與高瑩交好的其他幾個娘子郎君,顯然是早早就已經約好的。
褚樂心瞧見她們,立即起身打招呼。
寒暄之後,各自落座。
坐在二樓臨窗看向街面,雖然清靜。但太過清靜了,又像是少了點什麼。
褚樂心似乎也嫌這樣不夠熱鬧,屁股還沒坐熱,就坐不住了,想要下樓。奈何其他人自恃身份,不願去擠那人擠人的街角,褚樂心問了一圈,竟沒人願意陪他。
少年便將可憐巴巴地目光放到了惜翠身上,「三娘……」
在哪兒看對惜翠而言都無所謂,只是被這麼一雙大型犬似的眼滿含希冀地盯著,讓惜翠壓力有點兒大。
想到此前還是這中二少年把她送回來的,惜翠還是點頭應了,陪著他一起下了樓,走入人群中。
褚樂心千恩萬謝地笑道,「我就知道娘子一定願意陪我。」
他眼睛尖兒,找到了個好地方,帶著惜翠湊了上去,沒忘記伸著胳膊護著她,免得被他人撞上碰上。
終於站定了,惜翠將目光放向了長街。
褚樂心:「我聽說隊伍已到了北街了,拐個彎想必就來了。」
話音剛落,在喧鬧聲中,忽聞一陣梵樂佛音飄來。
褚樂心一臉「看吧,果然如我所說」的得意模樣。
伴隨著佛音,以金銀琉璃為飾的寶車,終於載著佛像緩緩駛向街心。
仿佛被這梵音所感染,人群陸陸續續地安靜了下來。
寶車共有數十輪,車上眾菩薩寶相莊嚴,諸佛或立或臥。寶蓋步輦,匯聚如雲,珠羅綺繡,耀眼奪目。
京中各寺的僧人都跟在寶車左右侍奉著。
惜翠看見了不少空山寺的熟人,他們神色嚴肅,口念佛經。
她也沒有在這個時候上去打招呼的念頭。
在走過的僧侶中,惜翠還看見了衛檀生,他跟在空山寺的僧人身後,也參加了此次行像。
但兩人相隔著人潮,衛檀生並沒有在人群中發現她。
從仁安藥坊回來後,她與衛檀生就再沒見過面。
今天能在這兒看見他,既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身旁褚樂心顯然也瞧見了他,驚訝地道,「咦,這不是衛家三郎嗎?」
「此次行像也有他?」他的聲音很快就被梵音法唱所吞沒。
衛檀生就走在佛像左側,他左腳微跛,但走得很穩當。
香菸若霧,菩薩們的寶相也在繚繞的煙霧中,隱約看不分明。時間霎時變得很慢,泥塑的佛像似乎也有了種不受時空所限的神性。
一路上百姓們撒花禮敬,漫天花雨伴隨著陣陣梵音飄落,落在他的肩頭衣角,衛檀生眉眼微彎,眼睫長而低垂,慈悲地猶如高居神壇之上的佛子,溫和得又如一頭田間巷陌的白牛。
至忍溫良,善調善御,從村至村,從巷至巷,所遊行處,無所侵犯。
與寶車上的佛像四目相對,惜翠仿佛身處在一種極為奇異的時空中,腦海中陷入了一片茫然的空白。
等車輪滾過,方才如夢初醒。
而此時,香菸聚合又彌散,衛檀生已從她視野中離去,只剩下一縷乳白色的輕霧與一地的落花。
眾人追隨著香車往前擁擠,人潮過後,只留下她和褚樂心與零零散散的其他幾人。
「那是衛家三郎?」褚樂心慢慢地往前走,新奇地道,「三娘你方才可瞧見了衛郎君?」
惜翠還在想著剛剛那一眼,心不在焉地說,「看見了。」
一直到剛剛她才發現,她不了解衛檀生。
那個走在佛像左側的僧人,在方才那一瞬,給她的感覺竟然如此陌生。
她對衛檀生的理解,大部分是建立在書中的描述與瓢兒山短暫的接觸上。
至於他究竟是什麼模樣,她卻是一無所知。
她就像走入了一片白茫茫的迷霧中,真正的衛檀生,就好像被香霧所遮掩,面目模糊難辨。
褚樂心在說什麼,惜翠已聽不太清。
忽然,走在她身側的緋衣少年站定了,吃驚地叫道,「衛三郎?」
惜翠驀然回神。
方才那侍奉著佛像的僧人,不知何時已走出了行進的隊伍,來到了他們面前。
就站在他們不遠處,垂袖而立。
說曹操,曹操到。褚樂心登時懵了。
「衛郎君你怎會在此?」他愣愣地問。
青年僧人不緊不慢地走到兩人面前,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又移開視線,望向了惜翠,淡笑道,「只是瞧見了認識的熟人,便想來打個招呼。」
褚樂心沒看出異常,傻傻地問,「郎君你就這樣離了隊,可有關係?」
「只是有事離開一會兒,無妨。」
他雖是回答著褚樂心的問題,目光卻一直在看著惜翠。
在府上這幾日,惜翠已經完全冷靜了下來,對上衛檀生的目光,也能禮貌頜首示意,「小師父,許久不見。」
看來,剛剛衛檀生還是看見了她與褚樂心。
衛檀生淡淡地道:「已有六日未曾見。」
「原來已經這麼久了。」
順著衛檀生視線看去,褚樂心他終於發現了兩人間的異樣,默默地蹙起了眉。
衛檀生眼眸輕彎,「娘子與郎君也來瞧京中行像?」
惜翠:「在家中無事,出來湊個熱鬧。」
衛郎君與三娘之間的氣氛太古怪了。
古怪到讓他有些不安。
在衛檀生開口前,褚樂心思索了一番,還是上前一步,面色關切地道,「郎君離隊已久,為免被發現,還是快快回去罷,有什麼話不妨回頭再說。」
衛檀生側頭,看了看緋衣少年秀美的眼眸,唇角漫起抹意味不明的輕笑,眸色轉濃,「多謝郎君關心,但……我還有一事需要告知高娘子。」
惜翠:「小師父請講。」
衛檀生笑道:「上回同娘子所說的,那些落在客房的物什,我不便處理,就暫時收了起來。想來還是交由娘子親自處置,最為穩妥。等行城過後,我帶娘子去取。」
「不用這麼麻煩,」惜翠道,「寺中可還有其他師父在?」
「今日諸位同修大多不在寺中,山門已關,不招待其他香客。」衛檀生面帶歉疚,「還有一事,望娘子莫怪我失禮,娘子的東西,我一時也不知往何處放,如今都在我房中收著。」
他話都說到了這份上,惜翠也不好再說什麼,「那小師父何時得空?」
衛檀生略一思索,「約莫申時六刻,娘子可在山門前等我。」
惜翠:「我知道了。」
他特地離開隊伍,好像真的只是為了將東西還給她。說完,便又走入了人流中。
褚樂心:「娘子?」
惜翠:「我沒事。」
褚樂心看起來像問些什麼,但礙於這是她自己的私事,最終還是沒有問出口。
雖然不知道之前她究竟落下了什麼東西,但惜翠剛好也想藉此機會,和衛檀生好好談一談。
距離約定的時辰還早。
大梁皇帝信佛,稍後,隊伍還要入大內,受皇帝散花。
等入了宮闕中,就不是百姓所能跟進去的了。
惜翠與褚樂心分別,和高家人一起回到了府上。
在府中又等了一會兒,一直等到申時方才出發。
眾人今日都擠到京中去看行像,山下基本看不見一個人影。
惜翠登上山徑,果然在山門前看見了一面豎牌,委婉地表達了今日不接待香客。
此時,距離兩人約定的時間還有一刻鐘。
山上風大,惜翠攏緊了衣襟,等了一會兒。
大概等了二十分鐘,但卻遲遲沒見到衛檀生的蹤影。
是有什麼事情耽擱了?
惜翠皺了皺眉。
畢竟要入皇宮,有事延誤也實屬常事,她也沒放在心上,又等了半個時辰,還是沒看到他。
她整整等了兩個時辰。
衛檀生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現。
天漸漸地黑了。
不論他是不是有事耽擱,她都不能再繼續等下去了,只能下山。
只是,下山的時候,那種被人窺伺的感覺又出現了。
好像有誰在盯著自己。
這一次,比前幾次更加明顯,或者說是不加遮掩。
惜翠不動聲色地加快了腳步,她如今身無寸鐵,四周沒有人跡,躲已無處可躲。
忽然肩膀被誰拍了一拍。
惜翠一僵,正想要邁開步子趕緊跑。
但一雙手卻以比她更快的速度,捂住了她的口鼻。
這是一雙男人的手。
手上生著一層厚厚的繭。
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秒,她好像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油墨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