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翠茶杯往他手中一塞,在床沿坐下,看著他紺青色的眼,問,「那小師父覺得以身相許怎麼樣?」
衛檀生並不驚訝,神情安詳,「娘子何出此言?」
惜翠就是隨口一說,根本沒指望衛檀生能答應她。
她偏了偏頭,看了看他,真情實感地道,「因為小師父生得好看吧。」
衛檀凝視著她,看了她好一會兒,突然又笑了,「娘子說笑了,」他道,「我既是禪門子弟,又怎能嫁娶。」
早就料到會被他明明白白地直接拒絕,惜翠也不尷尬,「我眼下也想不出來要什麼報答,不如拖到日後,等我什麼時候想到了,再向你討要也不遲。」
衛檀生頜首應道,「也可。」
惜翠等他喝完茶,將茶杯拿了回來,「你身體還能動嗎?」
「已經能動了,只是還沒甚麼氣力。」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擾小師父歇息了。」
惜翠離開寮房,特地替他掩上了門。
雖然她要攻略衛檀生,但她還不想表現得那麼卑微。
想要靠奮不顧身的奉獻和愛來感化別人,只是在欺騙和感動自己。
那些將自己低到塵埃中的愛情初看時似乎感人至深。後來看得多了也就明白了。不對等的感情在大部分情況下都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隔日,惜翠再去找他時,衛檀生剛剛步出了寮房,正準備關門。
他今天的打扮與平常有些不同,手上拿了頂斗笠,好像是要下山。
「小師父你這是打算下山?」
衛檀生頜首,「受山下一戶人家相邀,下山為其說法。」
惜翠略一思索,「小師父要如何報答我,我已經想好了。」
衛檀生合上門,轉過身,「娘子請說,只要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我一定會為娘子辦到。」
惜翠笑道,「也沒這麼麻煩。不如小師父你請我吃頓飯吧。」
衛檀生看她,似乎沒想到會是這麼簡單一個要求。
「僅僅如此?」
「就這樣。」
「既然如此,娘子今日不妨與我同去。」他微笑道,「等我講完經後,再待娘子去山下逛上一逛。」
這正中了惜翠的下懷。
她也想不到能讓衛檀生報答她什麼,她倒是想要他對她直接說句「我愛你」,只不過,系統要求說這話時必須是發自真心。這個想法顯然行不通。
那還不如借今天去約會一次。
兩人一起下了山,春暉疏疏落落,落滿了衣裳。
腳踩柔軟的松針,衛檀生閒話家常般地徐徐說道,「娘子來得正為合適,再過幾日我便要前往後山石室閉關,到時候恐見不到你。」
「閉關?」
「每年這個時候我都會閉關靜思一段時日,今年也是如此。」
「那你什麼時候出關?」
「這倒沒個定數,少則十多天,多則一個月。只是,今年寂安師兄想讓我早些去。」
這倒出乎了惜翠的意料,不過,這既然是他每年都要做的事,她也沒有理由攔著他。
衛檀生要去的是一戶王姓人家,夫妻倆無子,在京中做些小本生意,有些閒錢,常延請衛檀生來家中為其說法。
見到惜翠與衛檀生同來,夫妻倆愣了一愣,但旋即便笑著招呼兩人入內。
衛檀生與他二人頗為熟稔。
夫妻倆沒因為衛檀生年紀小而輕視於他,相反,對他十分敬重,奉上茶果,口稱法師。
衛檀生笑道,「每次前來,都要麻煩施主,我心中實在過意不去。」
王氏也笑道,「法師能來,我們心下歡喜不已,法師不要銀錢,我們也只有多備些茶點了。」說完,跟著招呼惜翠,「這位郎君也吃些罷,都是今早在曹家糕點鋪買的。」
衛檀生不怎麼吃那些茶點,只喝了杯茶。
寒暄了兩句,才開始演說佛書。
這其實跟俗講沒什麼差別。
王氏夫婦無子,見衛檀生樣貌生得好,性子也好,請他過來說法,也是想要有個人能陪在跟前解解悶。
衛檀生自然也知曉這些,故而談得不算精深,大多都是些有寓言意味的通俗易懂的大白話。
寺中,本就要向諸僧傳授五明學科,「聲明」便是其中一項。故而和尚大多口齒伶俐,辯才無礙。
衛檀生嗓音不高不低,娓娓而談,語言樸實生動,修眉長目,笑意盈盈。
夫妻倆聽得很是入神。
講到一半,忽聞有人叫門。
伴隨著敲門聲,一男聲問道,「王娘子可在家?」
王氏這才回過神來,忙站起身,面露些歉意,「想來是今日訂的油餅到了,法師可喝杯茶歇息歇息,我這便去瞧瞧。」
衛檀生:「娘子但去無妨。」
沒隔一會兒,王娘子便手裡拎著個食盒,引著一個男人進了屋。
男人年紀不大,相貌平平,勝在打扮得乾淨利落。
惜翠一見到他,心中陡然緊了緊,皺起了眉。
這是焦榮山?
雖然之前只見過他一面,還鬧得個不歡而散,但惜翠對他的印象不可謂不深刻。
本以為田家那一面,便是最後一面了,沒想到在王家還能看見他。
王氏拎著食盒,一邊往裡走,一邊笑道,「這焦家做的餅乃是一絕,我知曉小師父茹素,今早便訂了一盒梅花餅,特地托焦家小郎做的,沒放那些豬油,小師父大可放心的吃。」
王氏轉頭對焦榮山道,「你且等等,喝杯茶,我這便去拿錢。」
焦榮山笑得露出一口白牙,「這不急的。」
王氏匆匆地去了。
焦榮山似乎與王家也十分熟悉,王大郎招呼他過來喝茶。
他也沒客氣,笑道,「正巧累了,來郎君這兒討杯水喝。」
這一抬眼,便瞧見了惜翠。
焦榮山茶還沒進肚,茶杯停在了嘴邊。
惜翠面色未改,不動聲色。
她今日穿著男裝,就算焦榮山認出她來,她不承認便是了。
「遺……遺玉?」他模樣看起來似乎也不太確定,呆愣愣地望著惜翠。
惜翠蹙眉,「你是?」
或許是想到了前些日子的爭執,焦榮山神色尷尬,也不喝茶了,將茶杯擱在了桌上,「我……我……」
「我」了半天也沒「我」出個所以然來,焦榮山怔怔地問,「你……你怎麼在這兒?高家人允許你出來了?」
這一變故,吸引了王大郎與衛檀生的注意。
衛檀生低垂的眼睫顫動了兩下,抬眼望向了桌前的兩人,眸中漾過一抹淡淡的微光。
惜翠道,「我未曾見過你。」
「怎會?」焦榮山大吃一驚,「你怎麼會不認得我?」他好像想起了什麼,眉頭堆了起來,又急急地揚起,「雖然你如今打扮……」
「雖然你如今打扮和往常不同,但你我從小一起長大,我又怎會錯認?」
「還是說,是因為上次的事?」語氣中已帶了兩三分的篤定。
焦榮山沉默了一會兒,「上回確實是我太過衝動了,沒考慮到你,但我那也是被你的話急得沖昏了頭……」
見他還有再往下說的意思,惜翠打斷了他,「我並不知曉你在說些什麼,我確實不認得你。」
「這怎有可能?!」
惜翠如此一說,焦榮山頓時急了,臉色遽然而變,「你還在同我生氣?」
「我都同你說了,上次是我太過心急,確實是我不好。我都已經同你道了歉,你怎麼還做出這麼一副模樣?」
焦榮山性子急躁,是個衝動易怒的,如今見惜翠拒不相認,頓時有些氣急敗壞,目光一掃,便攝住了衛檀生。
見他正襟危坐,袈裟曳地,面容甚美。再看惜翠坐在他身側,乍一看,竟有幾分登對。
焦榮山腦中「嗡」地一聲炸開,有些口不擇言了起來,「你一個女人打扮成這麼一副模樣,還同這和尚一起?!這像什麼話?!你是因這和尚才裝作不認識我的?」
他說得急,旁人一時插不上話,王大郎不知所措地看了過來。
惜翠鎮靜地望著他,「我確實我不認得,你興許是將我與旁人錯認了。我見你方才提到『高家』,我確實姓高,但我不叫什麼遺玉。我名喚高繼仁,家中行六,人都喚我一聲六郎。」
惜翠的嗓音冷而清,自始至終面色也未有變化。
焦榮山看著看著,不知怎麼地竟有些心虛。
這容貌確實是遺玉未有錯,但細細看來,好像和遺玉又有幾分不同。
遺玉的眼睛圓一些,這人的眼睛卻好像更長几分,面容也沒他這麼硬朗。
心中一但冒起了懷疑的念頭,焦榮山越看,就越覺得不太像了。
是了,遺玉並非這樣的性子,她打小就喜歡自己,每次就算吵架,沒幾天也能和好如初,斷不會如此絕情。
除非這人確實不是遺玉。
焦榮山狐疑地想,這人姓高,難道是遺玉的族兄?
再見此人視線未有閃躲,鎮定自若又略含不滿地同他對視,焦榮山有些慌了神,竟不太敢繼續對視下去,目光忙往旁邊一讓。
這一來,又同那和尚撞了正著。
對上他的視線,那和尚嘴角泛起了抹淺淡的笑意,慢條斯理地說,「施主確實是認錯人了,這位高郎君乃是我之好友,確實不叫什麼遺玉。」
焦榮山氣焰隨之弱了下來,訕訕地道,「是……是嗎?」
眼見氣氛緩和了過來,王大郎趕緊過來幫忙打圓場。
「小郎許是真的認錯了,這世上樣貌生得像的不知凡幾,認錯人此乃常有的事,」王大郎笑道,「我之前還差點將一位娘子錯當成了內人,可討得一頓好罵。」
萬幸的是,王氏終於從屋裡拿了錢趕回了堂中。
她沒看出堂中氣氛有異,笑罵著走了過來,「也是我糊塗了,竟把今早備下的零錢給忘了。左找右著都沒找到,將屋裡翻了個遍,這才在床腳找著了。喏,小郎,這些餅子錢,你可得收好了,倘若像我一樣粗漏,這可就麻煩了。」便將些銅錢給遞了過來。
焦榮山接過錢,卻不敢再待下去了。
這人若真是遺玉族兄,那便也是國公府的。
國公府的人可不同遺玉,個個都是自己惹不起的存在,眼前這人神情已露不滿,倘若他回過神後計較起來,難免招來禍事,思來想去,還是先走為上。
王氏不曉得前因後果,見茶水沒動,還想留他吃茶,見他逃也般地離去了,難免有些疑惑。
「怎麼走得這麼快,連茶水都沒喝上一杯。」不過,她也未曾在意,又笑著將食盒打開,招呼眾人一塊兒吃餅。
只不過,被焦榮山一打攪,惜翠也沒了吃東西的心情。
盒中的餅呈梅花狀,金燦燦,熱乎乎的,分外好看,但一想到是焦榮山做的,惜翠更沒動筷子的欲望。
王氏夫妻倆人都不錯,她不願拂了王氏的好意,這才吃了一些。
衛檀生倒是施施然地吃了兩塊。
用完茶點,又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向王氏夫妻拜別。
王氏夫妻本欲留飯,卻遭衛檀生婉拒。只說是剛吃了餅,腹中不餓,夫妻倆這才失望地將二人送到了門外。
出了王家,臨門不遠便是一條寬闊的長街。
此時,正值晌午,日頭當空。
街上人來人外,分外熱鬧。
惜翠望向衛檀生。
面前的少年僧人似是看出了她在想什麼,眼睛一彎,笑出了一彎月牙兒,「娘子是想要去吃飯,還是想四處逛逛?」
惜翠道,「先逛逛罷,我不餓。」
惜翠穿越過來後,基本上就是在高家和空山寺兩點一線到處跑,就算出門,也不過只去了侯夫人宴請的那一次。
到現在,她還沒見識到過大梁的繁華,既然得空,肯定是要好好看看的。
大梁類宋,商業繁榮,中有條類似汴河的大河貫穿京中。
河畔,船工正忙著卸貨。天南海北的珠寶、布帛、茶葉、糧食,統統經由這條長河輸送至京中。
街角巷口,聚攏了一堆午間歇息的長工,正擺攤幫著算命的道士僧人,商鋪鱗次櫛比,各式各樣的胭脂水粉筆墨紙硯擺得琳琅滿目,吃喝玩樂,一應俱全。
有老翁正穿梭在繁忙的人流中要和兜售著自家釀的酒。
衛檀生走在她身側,恰到好處的保持了一臂遠的距離。
此時,他沒帶斗笠,只將斗笠拿在手中,緩步而行。
因頂著個光禿禿的腦門,又是個跛足,兼之容貌甚美,不少人都往他這方向看來,瞧見他微滯的步伐,不由心下嘆息。
同情的嘆惋本沒有惡意,但與衛檀生一同沐浴在這目光之中,惜翠也有些不太舒服。
衛檀生卻好似習以為常。
惜翠顧忌到他是跛足,走起路來難免費勁,沒逛上兩圈,便尋了個茶攤坐下來歇息。
兩人相對坐下,店主擦乾淨了桌子,上了壺熱騰騰的茶湯。
「你擔心我的身子?」他突然開口。
惜翠沒有掩飾,「是。」
衛檀生輕笑,「我自小便已習慣了,後來幸得吳娘子幫我調養,這跛足已好上了不少,你倒不用掛念我。」
只這一句,便將惜翠的話堵了回去。
「倒是你,」衛檀生輕描淡寫地將話題繞到了她頭上來,「今日碰上那郎君你認得?」
沒想到衛檀生竟會關心她的事,惜翠有些驚訝。
畢竟衛檀生的興趣一直在吳懷翡身上,對她卻沒什麼關注,直到現在,待她的態度才好上不少。
惜翠應道:「是。」
衛檀生淡淡地道,「娘子與這郎君之間似乎是有些私人恩怨。」
惜翠握緊了茶杯,又鬆開,「我也不瞞小師父,這位郎君是我幼時一位好友。」
他笑道,「沒想到,娘子交遊倒是甚眾,除了我與那褚六郎,卻還有一位郎君。」
他恍若未覺,眸光冷冷的,輕聲嘆息道,「這讓我頗為好奇,娘子究竟還認得多少人。」
惜翠身子有些僵硬。
他似乎猜中了她心頭所想,一字一頓的,緩緩地說,「娘子曾面色誠懇地說願與我結交,想來,這話恐怕也對不少人都說過。」
「在娘子看來,什麼人都能擔得上朋友二字?」他笑道,「便如今日這焦郎君?」
惜翠喝了口茶,潤了潤喉嚨,鎮定地說,「小師父誤會了。」
「在我看來,小師父與他二人均有所不同。」
衛檀生笑道,「有何不同?我願聽娘子一解。」
惜翠醞釀著措辭,沉吟著慢慢地說,「這位焦郎君,我自小與他一起長大。雖有些幼時情誼,但年歲漸長後,難免生疏了不少。」
「至於褚郎君,」惜翠道,「這褚家六郎向來仰慕我二哥,我與他之間倒沒什麼關係。」
對於她的解釋,衛檀生卻沒表露出多大的反應,只是略點了點頭,淡淡地道,」原是如此。」
「至於小師父……」惜翠低下聲,「小師父是我從小到大以來,第一次真正想要結交的好友。」
衛檀生眸光微閃。
她低垂著頭,手指暗暗摩挲著杯麵,似乎很是緊張,在腹中努力搜尋著合適的字句。
他唇角扯出一抹笑。
口是心非。
但不知為何,見她這麼一番模樣,他心情卻是好了不少。
他微笑道,「我倒是不知,我竟能得娘子如此厚愛。」
惜翠懇切地說,「小師父天資純至,邃於禪學,能與小師父結交,是遺玉之幸也。」
她認真地吹著彩虹屁的行為似乎有些用處。
衛檀生袍袖一振,笑了笑,方才冷漠的氣勢一泄。
看來喜歡聽人拍馬屁倒是人之常情,惜翠暗暗地記下。
歇息了片刻,結了茶錢,惜翠與他繼續向前。
沒有目的,只是一路走一路看,偶爾碰上感興趣的,則停下腳步,相談兩句,多看兩眼。
行至中途,正好趕上有一富戶娶親。
鋪了十里紅妝,敲鑼打鼓,歌聲震天。車馬行進中,道旁行人紛紛往兩側避讓。
惜翠還沒見過古代的迎親隊伍,這是頭一回見。
看他們拿著妝盒、衣匣、燈燭,跟著花擔子往新娘家中去,她也感到了些新奇,不由自主地被這喜氣洋洋的氣氛感染,臉上也帶了些笑意。
惜翠轉頭看向了衛檀生。
他甚至都沒看這車馬一眼,神色淡然,一副意懶的模樣,並無往前去湊熱鬧的心思。
等隊伍走過,兩旁的行人這才又回到了街上。
「小師父對這似乎並無興趣?」
「為何要有興趣?」衛檀生言語有禮地反問。
惜翠想了一下,說道,「這有人嫁娶,看看熱鬧本為人之常情。」
被她如此一說,衛檀生卻好像提起了興趣,面露些笑意,微揚的唇角,竟無端透露出些鋒銳的綺麗,「你可曾聽聞過志公禪師?」
「志公禪師身具五眼六通,通曉今生前世之因果。一日,有戶人家正辦喜事,他應邀前去,到了那兒,卻脫口念了幾句話。」
「什麼話?」
衛檀生一邊往前走,一邊朗聲念道,「古古怪,怪怪古,孫兒娶祖母,豬羊炕上坐,六親鍋內煮,女食母之肉,子敲父皮鼓,眾人皆道喜,我謂眾生苦。」
伴隨著他清潤的嗓音,惜翠腕上佛珠相撞,發出一連串清響。
「其子娶的妻,實乃其婆婆轉世而成。而這戶人家前世本為屠夫,當初屠戮的豬羊如今投胎轉生為親朋好友,而前世的親朋好友,則投生為鍋中的豬羊,受沸水烹煮之苦。」衛檀生腳步一頓,接著道,「席間吃肉的女童,所食的正是前世其母之肉。這敲鼓的,所敲的鼓面,也是其父投胎為驢所剝下的皮。」
「如此想來,」他牽了牽唇角,眼中沉下輕慢的諷意,「這看人嫁娶,究竟還有何意思?」
見惜翠久久沒有說話,衛檀生面上似是掠過一抹歉疚之色,「可是嚇著你了?」
惜翠搖頭,饒是她,聽到這詭異的佛偈,脊背也不由得攀上一陣寒涼。
見她面色不好,衛檀生唇角又是一彎,心情倒是愈發地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