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曖昧(三合一)

  惜翠:甘霖娘!

  就算脾氣再好,眼下惜翠也要按捺不住罵人的欲|望了。

  賀妙的反應也十分迅速,「六郎你誤會我了,我確實沒有要逼高三娘的意思,」她面露歉疚,「不過確實是我太過唐突了,我給三娘賠……」

  她本來還覺著這和尚實在討厭,現在看起來倒順眼許多。她門前向來不缺仰慕她才學與美貌前來提親的,賀妙有些自滿地想,沒想到這和尚還頗有些眼光

  「承蒙賀娘子高看一眼,」惜翠忍無可忍地打斷了她,「我確實是不會作詩。」

  「一杯不夠的話,那我自罰三杯不知夠不夠?」

  說完也沒等賀妙反應,端起面前的白玉細嘴酒壺,在衛檀生的目光中,連倒了三杯飲下,「噸噸噸」全喝了進去。

  三杯下肚,賀妙臉色一黑。

  她生得美,個性清高,向來不缺跟在屁股後面追捧著的士族子弟們。

  眼見賀妙她面色不好,在座中已有人心生不滿,覺得這高三娘子未免太不給人面子,賀娘子也是不知者無罪,她這樣認真倒弄得人下不了台來。

  有人看不下去了,出聲道,「賀娘子也是好意,高娘子你未免也太不給人面子了。」

  「正是如此,大家玩得開心便是,凡事何必如此較真?」

  褚樂心忽然也站了起來,「這席上雖有像賀娘子你這般高才,但也有像我這種不通文墨的,要是如此聯詩,卻是叫我接不下去了。」

  平日裡看多了那些話本,見眾人紛紛議論著一個姑娘。褚樂心看不過眼,熱血上頭,那股俠氣蠢蠢欲動,氣鼓鼓地端起酒杯,也連飲了三杯,「我也跟著自罰三杯如何?」

  惜翠:……

  被褚樂心這麼一打岔,氣氛非但沒有緩和,倒是更加緊張。

  眾人一時啞口無言。

  就在此時,高瑩忽然猛地一拍桌子,杏眸圓睜,怒目而視道,「你們這話是什麼意思?三娘不會就是不會,你們為此事還要爭到何時?」

  她早看不慣這賀妙的德行了,自恃甚高,眼高於頂。她不喜歡高遺玉,更看不慣賀妙在那兒裝傻充愣,扮相可憐。

  高瑩開口,周圍替賀妙說話的,氣焰頓時一弱。

  他們敢這麼說,也不過是看到這高三娘在高家並不受寵,而高瑩對她容色冷淡。如今一看高瑩替她說話,掂量掂量其中利弊,自是不敢再多言。

  褚樂心雖常常衝動行事,但人並不傻,意識到自己如此貿然出頭反會遭人誤解,在高瑩開口後,他頓了頓,接著說,「不如這樣,都聽我一句,這聯詩就算了,接下來還是掣籤行酒如何?」

  在一片沉默中,還是吳懷翡率先附和,「好,便聽褚郎君的。」

  眼看氣氛已有些尷尬,吳懷翡起了頭,其餘人哪有不願意的,自是同意了。

  賀妙臉色微僵,下意識地看向衛檀生。

  卻沒想到,他正看著褚樂心與那高三娘,竟看都沒看自己一眼。

  她臉色有些掛不住,悻悻地坐下。

  裝著象牙籤的竹籤桶端上了桌。

  共一百二十支,正面刻唐人七言詩句,背面刻令約。

  褚樂心先掣籤,搖落一支,拿起來一看,頓時便笑開了,「這支簽,理當是高二郎來飲,不過二郎不在席上,便由我來飲罷。」

  正面刻「騎弓任臂箭橫腰」,背面刻「習武者飲一杯。」

  褚樂心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痛痛快快又飲下一杯,將簽筒交由了身邊坐著的下一位。

  席間的氣氛終於漸漸復歸熱絡。

  吳懷翡搖出一支「拈來細想無人贈」,背面刻「自飲一杯」,當下便倒了杯酒飲盡。

  簽筒轉到惜翠手上,惜翠也有些好奇自己能搖出些什麼。

  撿起象牙籤,只見正面書著「與君雙棲共一身」,再轉過來一看,不由得一愣,背面上刻著「與對坐者飲一杯。」

  坐在她對面的,除了衛檀生之外還能有誰?

  她看著象牙籤不說話的模樣,惹得人好奇地催促起來。

  「搖出了什麼,快說來給大家聽聽。」

  惜翠看了一眼衛檀生,「上面刻有……『與君雙棲共一身』,要與對坐者共飲一杯。」

  對坐者?

  對坐者不是衛家三郎嗎?

  在座的一臉茫然。

  雖說衛三郎他剃了頭出了家,但畢竟是個男人,哪有陌生男女共飲一杯的道理。

  「要不……這令約就算了罷。」有人提議。

  褚樂心也看了過來,關切地道,「三娘你再搖一支。」

  惜翠拿著簽籌看著衛檀生。

  衛檀生對上她的目光,突然袍袖一卷,將面前的琉璃酒盞拿了起來。

  他端著酒盞,看向褚樂心,神色從容地道,「不必如此麻煩,我既入了禪林,便是佛陀座下的弟子,不過共飲一杯茶罷了,這又何可避諱的。」

  他袈裟垂落,神姿秀俊,見之脫俗。

  再計較這些世俗規矩,好像也隨之變得古板迂腐了起來。

  褚樂心搖頭,「這不行,三娘她畢竟還未出閣,倘若傳出去,對三娘不好。」

  賀妙譏諷道,「這有什麼不好的,還是說你信不過我們?」

  在這一點上,褚樂心卻很固執。

  男女有別,哪裡能讓高娘子與衛檀生他共飲一杯的道理。

  兩人爭執當中,衛檀生已站起身,施施然地飲了半杯。喝完,又借了條帕子,將杯口擦拭乾淨了,將剩下這半杯遞給了惜翠。

  惜翠低眼看著琉璃酒盞中半杯青色的碧波。

  衛檀生也不催她。

  惜翠抬頭,接過酒盞,腦海中驀地浮現出一個大膽的想法。

  縱使擦乾淨了,共飲一杯茶,也有些微妙的曖昧感。

  心知衛檀生在看,惜翠故意喝得很慢。

  杯口觸上淡色唇瓣,好像也跟著含入了隱隱約約一縷檀香。

  剩下來的半杯碧波,竟映入了僧人眼底的艷色。

  茶水入口,在唇上留下些瑩瑩的水漬,惜翠捲起舌尖舔了舔,將唇上的水漬一併捲入口中。

  她能清楚地感覺到面前的僧人眼神微凝。

  臉上雖是在大大方方的笑,但在內心深處,她好像聽到了自己節操破碎的聲音。

  這細微的小動作,惜翠保證了只有她和衛檀生才能看見。

  將剩下的半杯茶也飲盡,惜翠將酒盞還給了他,順便留意了一眼衛檀生的反應。

  青年僧人伸出手,佛珠輕搖。

  他看著她,唇角微彎,好似十分滿意。

  不……不會真的有用吧?

  惜翠愣愣地想。

  她剛剛只是想試一下而已。

  如此,總算是揭過了,接下來惜翠也沒再搖到什麼亂七八糟的簽籌,安安靜靜地走過了後面的流程。

  這一場酒席,別人的目光其實沒有放在她身上,他們中大多被吳懷翡吸引了注意力。

  她容貌秀麗,舉止文雅,才思敏捷,又得侯夫人另眼相待,旁人還以為她是出生於什麼隱士家中。有向她搭話的,也有向她求醫的,吳懷翡都一一對答如流。

  一場酒宴,替她博得了不少好感與讚譽。

  吳懷翡儼然也一成了這場宴會上最惹人注目的存在。

  褚樂心記掛著酒席上的事,酒宴散去後,也並未離去,而是站在惜翠身旁安慰了她一兩句。

  畢竟,發生了賀妙一事,有不少人已對她心生不滿,覺得這高三娘確實是愚笨不堪,對於人情世故一竅不通。

  不過,雖然有不少人站在賀妙這一邊,但也一些人早看賀妙不順眼,眼下這麼一鬧,反倒對惜翠生出了幾分親近之意。

  只能說禍福所依,有所得也有所失。

  惜翠沒怎麼在意。

  她又不是錢,不能讓每個人都喜歡她。她的目標自始至終就只有衛檀生而已。

  可能是喝了些酒的緣故,回到帳中,惜翠有些困了,就睡了一會兒。

  她是被高瑩推醒的,一睜眼就看到高瑩嬌艷如花的俏臉。

  「快醒醒!」她一臉嫌棄。

  「怎麼了?」

  高瑩鄙夷地看著她,「睡什麼睡,快與我一起去馬場!」

  「去馬場做什麼?」

  「打馬球啊,」高瑩道,「還能做什麼。」

  惜翠剛睡醒,其實不太願意動彈。

  高遺玉喜歡騎馬,但她之前只在動物園的時候摸過一次馬,根本不知道怎麼騎馬。

  「我不去了。」惜翠睏倦地說。

  「你躲在帳子裡像什麼話?」高瑩眉毛一揚,「你不去,就是讓人看笑話,旁人說不定還以為你是心虛,怕了賀妙,才不敢出來見人。」

  馬場距此處不遠,打馬球也是今日早早已安排好的活動。

  被高瑩從帳中拖出來,剛到馬場,惜翠就看見了褚樂心正牽著匹馬,興高采烈地沖她笑,「三娘!六娘!你們都來啦?」

  高騫不在,高瑩硬要騎高騫騎過來的那一匹高頭大白馬。

  惜翠則問馬倌要了一匹性格溫順的小紅馬。

  第一次騎馬,本來惜翠還有些擔心,但她的身體卻好似格外熟悉。

  翻身上馬,一氣呵成。

  這種熟悉的感覺使得惜翠放下心來。

  她不會打馬球,沒有參與進去,只騎著馬在場外看。

  褚樂心興致極高,跟高瑩一起在馬場上馳騁。

  春日天高雲淡,馬場上塵沙滾滾,爭相追逐,衣袂翻飛。

  因為馬場寬闊,惜翠沒有看見衛檀生與吳懷翡的身影。

  吳懷翡想來是不會去參加的,而衛檀生他腿腳不利索,不可能上場,想來兩人都是在場外看著。

  惜翠繞著馬場走了一圈,果然在場外看見了衛檀生。

  衛檀生他竟然沒和吳懷翡在一起,只一個人站在那兒。

  惜翠沒貿然湊上去。

  就她目前看到的來說,想要衛檀生對她動心還很難。

  想到這兒,惜翠有些犯難。她沒有經驗,就算瓢兒山上的那一次,也是因為當時衛檀生還是小孩,她沒什麼心理壓力。

  這幾日待在空山寺,兩人之間的關係沒有有任何進步。

  難道真的要她像在酒席上所做的那樣,想法設法勾引他嗎?

  他好歹是個和尚,勾引一個和尚,似乎沒那麼容易。

  正沉思間,場中突然傳來一陣騷動,混合著馬的嘶鳴聲與人的尖叫聲。

  依稀能聽見有人在驚慌失措地大喊,「驚馬了!」

  「驚馬了!」

  惜翠猛然回神,只見場上濃煙滾滾,一匹高大的白色駿馬正在人群中橫衝直撞。

  其他還在場上的人嚇得紛紛避讓,一時間馬蹄紛亂,場上幾乎亂成了一鍋粥。

  這……這是高騫那匹馬!

  那高瑩呢?

  想到這兒,惜翠大駭,慌忙掃視了一圈。

  終於在一處角落裡瞧見了那一抹小小的身影,她正和褚樂心站在一塊兒,面色蒼白,看起來嚇得不輕。

  還沒等惜翠鬆一口氣,只見受驚的白馬突然一頭沖了出來,朝著衛檀生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這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衛檀生他有腿疾,一時竟閃躲不開。

  惜翠想都沒想,衝上前去,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將他拖離出馬蹄之下。

  她用足了吃奶的力氣,由於慣性沒站穩,倒退了兩步,跟著衛檀生一起摔倒在地。

  白馬如一陣颶風般衝過,捲起漫天沙塵,遮蔽住了視線。

  惜翠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背上傳來一陣悶痛,而身上好像壓了一座小山,她差點被壓得斷氣。

  「下……下去。」惜翠吐出嘴裡粗糲的沙子,使勁兒推了推身上的重量。

  灰塵漸漸散去,她終於看清了眼前。

  衛檀生正低頭俯視著她。

  兩人間的距離不過一指那麼近,鼻尖貼著鼻尖。

  惜翠甚至能清楚地看見,衛檀生他紺青色的眼中倒映著的她吃驚的面容。

  在日光的照耀下,他瞳仁好像細細地描上了一層金色的弧光。

  他一隻手抵在地上,正好將她圈入了懷中,袈裟垂落在她身上,冰冰涼涼地摩挲著。

  衛檀生就這麼居高臨下的看著他,眼中那圈金色的弧光好像在緩慢地流動。

  圓滾滾的白色佛珠先落在她脖頸間,在她脖子上滾過時,一股森寒仿佛在瞬間鑽入了肌膚,滲入了四肢百骸中。

  接著是指尖,他伸著另一隻手,緩緩地扼住了她的喉嚨。

  那雙泛著金色弧光的眼,好似毒蛇的豎瞳一般,冷冷的。

  惜翠完全沒反應過來,頓時愣住了。

  衛檀生他在做什麼?

  他眼睫垂下,五指慢慢地收緊。

  呼吸霎時變得困難了起來。

  命門被他扣緊,就在惜翠覺得他可能真的想掐死自己的時候,他突然收回了手,也收回了壓在她身上的身體。

  脖子與身上的壓力猛地一空,惜翠嗆咳了兩聲,看向了他。

  他已經恍如無事地站起,甚至向她伸出了一隻手,拉她起來。

  黃沙散去,終於有人跑過來查看他倆的情況。

  惜翠愣愣地摸上脖子,雖然衛檀生他剛剛沒使上什麼勁,但她好像能感受到他確實是想要殺了她的。

  就像當時他用碎瓷片割開了她喉嚨一樣。

  他確實是動了殺心的。

  眼前倒映入了一截雪白的脖頸,就像剝了殼的鮮菱。

  白得發膩。

  纖細柔軟的,好像只要他稍稍用力,就能扭斷。

  這殺意只短短地在心頭掠過一瞬,旋即他又放棄了。

  很快,兩人被趕來的其他人團團圍住,衛檀生抬起眼,斂下眼底的浮光。

  誰都沒想到會在馬場上發生這種事,還好白馬很快就被人制住帶了下去。沒有發生人員傷亡。

  受此牽連的也只有惜翠和衛檀生兩個倒霉蛋。

  高瑩跟著褚樂心大汗淋漓地跑了過來。

  見惜翠沒事,都鬆了口氣。

  安陽侯夫人崔氏急急忙忙趕了過來,親自察看兩人的情況,見兩人毫髮無損,頓時鬆了口氣。

  她想想都還有些後怕。

  倘若衛三郎和高家二娘在她這兒處了事,她當真不知該如何交代才好。

  「不過,你這也實在太過莽撞,」擰著帕子,長長吐出一口氣,崔氏仍不忘教訓道,「倘若沒拉回來怎麼辦?」

  沒想到面前的少女神色卻依舊鎮靜。

  「我當時沒想那麼多,只想著要救人。」

  崔氏又看了面前的這高三娘一眼,眼中不禁掠過一抹讚許,看她這般模樣,確實是有其兄風範。

  「檀奴,」崔氏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衛檀生,「愣著幹什麼,還不快過來謝謝高娘子的救命之恩?」

  聽了崔氏的話,衛檀生依言上前,合掌行了一禮,神色恭謹,看上去誠意十足,「多謝高娘子救命之恩。待我回去後,定會在佛前為娘子點上一盞長明燈,日夜照料,以佑娘子在日後無病無災,平安喜樂。」

  惜翠看著他一副真情實意的模樣,頭一次感覺到她快壓抑不住自己內心的吐槽欲了。

  剛剛還想趁人不注意掐死她的人是誰啊!

  顧忌到兩人都受了驚,崔氏也沒有多留他二人,吩咐丫鬟送惜翠與衛檀生下去歇息。

  回到帷帳,見到高瑩。高瑩告訴她,她在緊要關頭,捨己救人的良好品德已經傳遍了。

  這個時候,也沒人再想酒席上的事了,更沒人再去想高家三娘怯懦沒主見的傳言。

  像高三娘這樣的哪裡怯弱了?

  如果這也算懦弱怕事,那這世上哪裡還有所謂的好漢可言?

  「你這次可算是出盡了風頭,」高瑩幸災樂禍地笑道,「賀妙她肯定氣也氣壞了。」

  高遺玉代表著的是高家的顏面,她雖不喜歡她,但她給高家長了臉,她自然也高興,連帶著對惜翠態度也都溫和體貼了不少,甚至親自給她倒了杯茶。

  惜翠對高瑩口中的事不感興趣。

  回想剛剛衛檀生的舉動,她就覺得腦仁疼。

  衛檀生他肯定有問題。

  她在那次死了之後問過系統,系統還信誓旦旦地保證衛檀生的性格沒有任何問題。

  如果說之前是因為她山匪的身份才痛下殺手,這一次,她跟他之間非親非故,緣何還要想要掐死她?

  總不能是因為記恨她之前打擾了他與吳懷翡相處。

  惜翠放棄治療地瞎想。

  就現在這個情節發展來看,衛檀生他根本不是溫柔男配,怕是拿了反派的劇本吧。

  在帳中,想著這些事實在有些憋悶,惜翠坐了一會兒,起身去了帳外。

  果真如高瑩所說,她捨己救人的事已經在宴上傳遍了。

  但凡見到她的士族男女們,不是上前噓寒問暖了一番,就是和顏悅色主動微笑示意。

  之前還孤零零的沒人搭理,到現在走哪兒都有人問好,這等落差,讓惜翠一時沒反應過來。

  落在別人眼中卻又成了高家三娘性子謙遜,不愛招搖,是個和她兄長一樣沉穩的。

  惜翠對這些閒著沒事愛腦補的士族們,連吐槽的力氣都沒有了。

  不知道是不是想什麼來什麼,她走了兩步,忽然遠遠地看見了那片玉色袈裟。

  這個時候,惜翠其實不太想看見他,轉身想要偷偷避開。

  但衛檀生卻已經看見了她,「高施主。」

  惜翠只好走了過去。

  初春剛冒出的草尖兒嫩秧秧的,一茬接著一茬。

  衛檀生席地而坐,袈裟鋪了一地,看上去非常軟和。

  惜翠在他身旁坐下,看見他身側堆了些柳枝,膝上堆了些杏花。

  他的手指白淨而纖長,指尖靈巧地穿過柳枝,漸漸地,編出了一個花環冠子的模樣,杏花疏淡有致點綴其中。

  當今有不少婦人喜歡戴花冠,京中東大街夜市上也常常有人叫賣。

  惜翠有點兒好奇,檀生他竟然會編花冠,還有閒情逸緻一個人坐在這兒編花冠。

  他垂眸,翻轉著看了一眼,似是不太滿意,又取了身旁一根荊條,穿入其中。

  柔和中橫生出幾分突兀的陰鬱。

  「高施主。」衛檀生示意她低下頭來。

  惜翠:「給我?小師父你自己不帶?」

  大梁男子簪花實屬平常,也算風流雅事。

  衛檀生搖頭,「我為禪門弟子,不著香花鬘。」

  看著花冠上的刺,惜翠難免胡思亂想,衛檀生是不是剛剛沒掐死她,現在後悔了,想要用刺戳死她。

  頭上落下一片輕若無物的重量,並沒有發生她想像中的血案。

  「算是報答施主此前救命之恩。」

  惜翠也搖頭,「我不需要你報答我。」

  衛檀生看著她,等她接下來的話。

  惜翠想了想,將花冠子拿了下來。

  「山寺的事與吳娘子的事,我很抱歉,但我並非你眼中那種任性的嬌嬌女。」

  惜翠抬眼直直地看向他。

  衛檀生的反應很平靜,「施主此意何解?」

  「我的意思是,」惜翠直視著衛檀生說,「我是真心實意想要同衛小師父結交的,我既捧出真心待你,也望衛小師父日後能以誠相待。」

  衛檀生沉靜地看著她,眼中的微光看得惜翠心口一悸。

  他臉上看不出神色變化,這讓惜翠一時有些遲疑,她是不是說錯了話。

  良久,他才開口。

  「我未有輕視高施主的意思。」

  「若高施主是因為前些日子的事,」衛檀生合掌行了一禮,「那我在此向施主賠罪。那日,確實是我衝動了。」

  「我不需要你賠罪,」惜翠說,「我不求衛小師父能以對待吳娘子的態度對待我,只希望衛小師父能正眼看待我。」

  自她換了個身份到現在,衛檀生就沒有正眼看待她過。

  現在的衛檀生,雖比之前的他更加溫和,卻也更加虛偽。

  衛檀生看了她許久,久到甚至有些冒犯和露骨。

  直到惜翠有些不太舒服地蹙起了眉,他才終於又開了口。

  「好,我答應你。」他如此說道。

  「那衛小師父可是願意同我結交了?」

  衛檀生嘴角微彎,「倘若高施主在來寺中,我定當奉清茶以待。」

  惜翠:「希望小師父記住今日所言。」

  衛檀生莞爾不語,撣了撣身上的草葉,口稱有事,就向她告別。

  惜翠摸了摸自己頭上的花冠,看著衛檀生離去的背影,沒想明白他究竟想幹嘛。

  是真的答應了她,還是說又只是在應付而已。

  將花冠頂在腦袋上招搖過市,有些羞恥,在衛檀生離開後,惜翠就將它取了下來,拿在手上。

  就在此時,她身後忽然傳來了褚樂心的聲音。

  「三娘!」

  惜翠停下腳步,「褚郎君?」

  少年飛快地跑了上來,眼睛亮晶晶的,看著她的眼中滿含佩服。

  「方才人太多,我不便上前,本想去帳中找你,卻又擔心打擾到了你。」褚樂心笑道,「沒想到卻能在這兒碰上三娘。」

  惜翠十分冷靜,「郎君找我有事嗎?」

  褚樂心頓時一愣,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他困惑地撓了撓頭,他好像確實沒什麼事。

  他就是有些擔心。

  雖然旁人都說她長得像個男人,不如旁的娘子們柔弱堪憐。

  但他卻不這麼覺得。

  杏花樹下一眼,褚樂心覺得這位高娘子就像唐人所書寫的那些俠女。

  而今日這番變故,確確實實是印證了他心中所思所想。

  褚樂心不禁又為自己的慧眼而感到得意了起來,束在腦後的烏髮輕輕晃悠著,「我只是有些擔心三娘你的安危才過來問問。」

  褚樂心想的很單純,他向來喜歡結交那些在他眼中有俠氣的人物,如今對惜翠的好感度自然蹭蹭直往上冒。

  「多謝你關心,我沒事。」

  「那我陪娘子走走罷!」他興高采烈地提議道。

  少年眼中乾乾淨淨的,沒一絲曖昧。

  還沒走兩步,他眼一瞥,瞧見惜翠手上的花冠,十分好奇。

  惜翠含糊地應付了一句,他倒沒有懷疑,睜著雙大眼問她能不能讓他也帶一會兒。

  褚樂心穿著赭色長袍,戴上花冠,不覺女氣,反倒多了分別樣的意氣與風流。

  這花冠她拿著沒什麼用,也不能戴出去,惜翠看褚樂心喜歡,便順手送給了他。

  他不好意思地謝過了,看樣子確實是很喜歡。

  =

  時至日暮,嬉鬧了一天,眾人紛紛乘車而返。

  但高騫卻一直沒回來。

  直到掌燈時分,惜翠才終於見到他的身影。

  原是宮中有事,派人召他入了宮。

  高騫也聽說了驚馬的消息,一見到她,他特地安撫了兩句。

  高騫:「騰霜性子溫順,今日我才特意騎出來,怎會突然受了驚。」

  惜翠腦中立即浮現出無數陰謀論出來。

  「我尚要去馬廄看看,」他眉心緊鎖,「你今日受了驚,倘若無事,先歇下罷。」

  這些事惜翠也不懂,她也確實累了,聽了高騫的話,一上床就睡到了天亮。

  雖說衛檀生答應了她,但惜翠沒有著急去找他。

  畢竟上趕著就去了,說得好聽是急促,說得難聽是廉價。她就算沒多少經驗,也懂得男人都是大豬蹄子這條真理。

  在家中待了兩天,田劉氏來信,想讓她回家吃頓飯。

  但飯桌上,田老頭卻不在,田劉氏說他今日去村上吃宗酒去了。

  惜翠倒是見到了高遺玉之前一直想嫁的焦榮山。

  那是個年紀輕輕的,皮膚黝黑的青年,五官端正,袖口上沾上了些麵粉,總體來看,拾掇得還算乾淨齊整。

  一家人團聚的飯桌上,卻叫了個外人,讓惜翠覺得有點兒不太妙。

  焦榮山對上惜翠的視線,露齒笑了笑,「自從你回到高家後,精氣神可全變啦。我也險些便認不出來你了。」

  和焦榮山的態度相比,惜翠的反應可以說得上十分冷淡,「榮山哥,好久不見。」

  焦榮山面色一怔,卻不好追問。

  飯桌上,那焦榮山一直在看她,惜翠基本就沒怎麼抬過頭,一直悶頭吃她自己的。

  「上回你走得太急,都沒好好看看你,」田劉氏往她碗裡夾了一筷子菜,嘆了口氣。

  意有所指地說,「要是你能嫁回來就好了。嫁在家附近,我跟你爹也能放心。」

  惜翠停下筷子。

  田劉氏是在暗指她跟焦榮山的親事。

  田家和焦家毗鄰而居,要是高遺玉嫁給了焦榮山,也就相當於嫁回了田家。

  更何況,夫妻倆一早就默許了高遺玉與焦榮山的親事。

  他們兩人從小一起長大,知根知底,關係也好,要能結為夫妻,再好不過。

  高遺玉被高家認回去後,田劉氏知曉這門親事恐怕不成了,只是心中難免還懷揣著希望。兩個小的對彼此也都有意思,青梅竹馬的長大,早已互生愛慕。兩情相悅,田劉氏不忍心把他們拆散。

  焦榮山踏實穩重,是個難得的好夫婿。要是芸娘嫁給了那些輕浮的膏粱子弟,還不知要吃多少苦,聽說那些富家子弟們,一天到晚出入勾欄瓦肆,縱情聲色,不愛著家。

  聽田劉氏提起,焦榮山面色一紅,但眼中也浮上一層淡淡的期盼。

  「阿姊,」田勇良躊躇著問,「他們……可還是不同意你跟榮山哥之間……」

  惜翠握緊了筷子。

  這麼看來,高遺玉想要嫁給焦榮山,並不是她一個人的主意,田家與焦家也在背後支持著。

  可惜,她不是高遺玉,對焦榮山沒半分感情,對於這位,惜翠只能說聲對不住。

  「娘,」惜翠擱下筷子,反手搭上田劉氏的手背,「我不能嫁給榮山哥了。」

  「怎麼?」田劉氏一臉愕然。

  「他們……」她當然不可能說是她變心了,乾脆就將鍋推給了高家,「他們確實是不願意。」

  「兒累了,不想再爭了,再這麼爭下去,也不會有個結果。今生,是我和榮山哥無緣。」

  田劉氏:「這……這怎麼?」

  「芸……芸娘?!」焦榮山也怔住了,「你……」

  惜翠看向他,「榮山哥,我……不能嫁你了。」

  「你此話當真?」焦榮山呆住了。

  田劉氏訕訕地問:「芸娘,你怎麼如此突然,好端端地就……?」

  「並非突然,」惜翠道,「我心中其實早已有所決斷。我既入了高家的門,行事需得依照他們的規矩來。他們不願意,女兒縱使做得再太多,也都是在做無用功罷了。」

  焦榮山臉色遽變,「他們不願,那你就這樣甘心聽他們的話嗎?!」

  惜翠看向他,「榮山哥,那你說我能怎麼做?」

  焦榮山面露憤恨之色,將筷子往桌上一拍,「當初明明說好要同我一起爭,今日你卻反悔變了心!我之所以到今日都未曾娶親,便是為了等你,我焦榮山待你,自覺問心無愧,你怎可枉顧你我之間的情意,出爾反爾?!」

  焦榮山越說面色越激動。竟然不顧田劉氏在場,氣急敗壞地指責起來,「是是是!你是高家的女兒,身份何等尊貴,日後自然是要嫁那王侯將相的!如今可不是我高攀你了?!」

  田劉氏:「榮山!」

  田劉氏一聲輕喝,焦榮山好像清醒了過來,但臉色依舊難看。「是我,是我不知天高地厚,不自量力,癩蛤蟆還妄想吃那天鵝肉。」他一甩衣袖,看向田劉氏,「嬸子對不住了,我先回家去了。」

  「榮山!」田劉氏唉聲嘆氣,「榮山!你何必呢?有話坐下來好好說。」

  焦榮山面色忿忿,「我跟此間主人沒絲毫關係,又如何有臉面在這兒待著?」

  「唉!」見焦榮山離去,田劉氏長嘆一聲,再看了看惜翠,光看她神色卻看不出她在想什麼,一時卻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眼看話是談不下去了,田劉氏只好匆匆忙忙囑咐了惜翠兩句,「快吃飯,榮山是孩子脾性,喜歡你喜歡得緊,聽你這麼說一時半會兒受不住,難免冒失了些,我這就去哄哄他。」

  一頓飯吃得不歡而散,惜翠卻不像田劉氏那樣想那麼多,吃完飯就回到了高家。

  在府上待了兩三天,眼見著差不多了,她決心再去一趟空山寺。

  當然是換上了男裝。

  慧如見到她來,十分高興,告訴她衛檀生眼下不再寺中,而是去了山下宣講佛法,約莫申時才能回來。

  惜翠就和慧如坐在一塊兒喝茶聊天,從慧如口中打探到了不少有關衛檀生的消息。

  「師叔是在六年前上山的,當時冷冰冰的,也不愛親近人,看著可嚇人啦。」

  「後來,禪師將師叔收為弟子,幾年下來,寂空師叔才慢慢地變了性子,也愛笑了,成了現在這幅模樣。」

  等了好一會兒,眼見衛檀生還沒回來,惜翠告別慧如,去求了支簽。

  拿著簽竹,正要去找人解簽,突然一隻白淨柔軟的手伸了過來,拿走了她手上的簽竹。

  惜翠抬眼一看,是衛檀生。

  他看起來好像剛從山下趕回來,手上拎著一隻斗笠。

  「聽慧如說你來寺中找我。」他莞爾。

  惜翠:「見你一時沒回來,我到這兒來求個簽看看。」

  「慧如都已同我說了,」衛檀生低頭掃了一眼,彎唇,「求的是姻緣?」

  惜翠有些窘迫。

  她求的確實是姻緣沒錯,求的正是衛檀生的心意,她想要弄明白她究竟什麼時候才能拿下他,結束任務。

  被正主逮個正著,饒是惜翠,也不由得尷尬地輕咳一聲。

  瞧她面色尷尬,青年僧人的嗓音突然變得有些清冷。

  拿著簽竹,他快步向前走了兩步,「我來罷。」

  接過他遞來的簽紙,惜翠展開一看。

  是個下籤,「遇人之不淑矣」。

  惜翠:……

  察覺出她面色不好,衛檀生眼一彎,柔聲問,「怎麼了?」

  「沒什麼。」惜翠收起簽紙。

  她也不太信這個。

  她對自己的非氣還是有些了解的,就是沒想到佛祖會如此簡單粗暴,連一點念想都沒給她。

  她不說,衛檀生也沒問她。

  奇怪的是,她沒回答他,他的心情倒好像一時間變得極好,微微一笑:「當日我答應過施主,若施主來,定當奉清茶以待。」

  「施主,請。」

  「請。」

  天際一輪紅日漸漸落下,晚霞漫天。

  想到當日離去前所見的,那個頭戴花冠的褚家六郎。

  青年僧人壓抑住躁動著的欲望,鎮靜自若地攥緊了手中另一張簽紙,攏入了袖中,心中冷哂。

  「結髮為夫妻,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