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檀奴(衛檀生)

  衛檀生醒了。

  頭很重,四肢發軟。

  胃裡翻湧著,噁心得厲害,他全身上下燙得就像一塊烙鐵。

  很渴。

  他費力地睜開眼。

  入目不是陰暗惡臭的茅屋,而是明晃晃的日光與斑駁的樹影,像極了他在家中看書看累了,趴在軒窗下小睡了一會兒,剛醒來的時候。

  衛檀生怔愣愣地想。

  他似乎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在他十歲前,他確實如同置身在一場遙遠而虛幻的夢境中,始終落不到實處。

  他很聰明。

  自他懂事起,身旁的人無不如此說。

  「郎君是頂頂伶俐的。」

  誇讚的話說一兩次倒還好,聽得多了,他就感到厭煩了。

  書頁上的文章略掃一眼他就能記住。

  當兄弟姐妹們還在辛辛苦苦在記誦的時候,書中內容他卻已經倒背如流。

  整個府上都在讚嘆他的聰穎。

  但他卻常常覺得無聊。

  他出生京城衛家,先祖曾官至兩朝太傅。

  衛家雖算不上什麼皇親國戚,但也是世代書香,詩禮簪纓。衛家家中子嗣一向單薄,傳到他父親衛宗林時,家中已顯露出些衰敗的頹勢。衛宗林和他幾個兄弟在朝中高不成低不就,故而整個衛家都指望著小輩們能有出息。

  衛檀生他打小就斬露出了過人的天資,不論做什麼,都比其他兄弟姐妹快上一步。

  衛宗林對他寄予了振興衛家的厚望。

  他的生活是與書籍和戒尺為伴的。

  旁的兄弟姐妹聚在一起打嬌惜,吹叫兒,他正坐在碧紗窗下念書。

  所謂的振興衛家,其實衛檀生也不太懂。

  他從出生到現在,一直都是乖乖地聽從家中的安排,並未有任何異議,父親要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

  他身子骨一直不太好,家裡人擔心他過慧早夭,將他管束得嚴嚴的,有許多事他都不能去做。

  衛老夫人信佛,乾脆將他寄拜在菩薩名下,起了個小名為檀奴,又為他在空山寺點了一盞長命燈,常常帶他去聽寺中了善大師宣講佛法。

  衛宗林也請了教習師父教導他武藝騎射,希望把他身子骨養得壯實一點。

  每天早上,京城裡就會有和尚、頭陀敲著鐵牌子,繞著巷陌,沿著人家,一路念著佛號報時。

  而他起得比他們還要早一點,他要早早地起來念書做功課。

  全府的人都在寵著他,用他們的方式在對他好,但衛檀生卻覺得膩味。

  因為長輩偏心的緣故,其他小輩也不愛和他一起玩,有意無意地將他冷落在一邊。

  衛檀生其實一點兒都不在乎。

  他好像天生就對其他人生不出一絲感情。花草、人畜在他眼中都是一樣的,沒有什麼不同。

  之所以聽長輩們的話,僅僅只是因為他們是「長輩」,而書中教導要尊敬孝順長輩。

  衛檀生其實很不喜歡衛宗林。他對他的喜愛全都來源於他的聰穎和順從。興致來的時候他逗弄他一番。當他稍有違背的時候,他就黑了臉,狠狠地教訓他,用一些冠冕堂皇地話來壓他。

  他也不喜歡娘,因為她更偏愛大哥,每天只知曉首飾胭脂,或是和二房三房的人爭來爭去。

  在他五歲的時候,三房的五妹妹養了一隻貓,她特別喜歡,每天都抱著不撒手。後來,不知怎麼地,貓跑了出去,正好跑到他練箭的場上,讓他練箭的時候射死了。

  她哇哇大哭,抹著眼淚直要他賠。

  衛檀生無動於衷地看著,有點困惑。

  他不明白她為什麼哭得這麼厲害,她曾經養的一盆花死了,也沒見哭得這麼凶。

  對他而言,貓和花和人,似乎並無太大分別。

  衛老夫人怕他難受,特地把他叫到身邊安慰他。

  「這貓是上輩子罪業太重,這一世才投生做了畜生。它今日被你射死,是冥冥之中的定數,你如今也算是幫它從畜生道中解脫了。」

  這是衛檀生第一次接觸到關於死的概念。

  他對自己的祖母一直存有兩分敬畏的心思,當然不是畏懼於她在衛家的地位,而是畏懼於她身上和他完全不同的氣息。

  那是「老」、「病」與「死亡」。

  正如佛陀出遊迦毗羅城時所見。

  為了哄他,衛家人又買來了時下正流行的磨喝樂。

  金縷衣青紗裙兒的磨喝樂小人兒,嗔眉笑眼。

  其實,他曾經也期盼過能和旁的兄弟姐妹們一樣,有這些小玩意兒玩。

  但當他真正擁有後沒多久,他卻厭棄了,價值千錢的磨喝樂被他隨手丟棄在了角落裡。

  衛老夫人見他如此,便讓他抄經,說抄經能定心。

  於是,他就從《金剛經》抄到《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再從《妙法蓮華經》抄到《百喻經》。

  但究竟看進去了多少,衛檀生自己都不大清楚。

  等到他十歲那年,衛宗林因為替罪臣說話,被官家遷怒貶謫到青陽縣。衛檀生跟著他一起。還沒進青陽縣地界,卻被瓢兒山上的山匪給擄走了,他寡淡無味的生活這才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畢竟年紀小,就算再聰明伶俐,碰上這種事當然也會驚慌失措。

  他知道,他要跑。

  他計劃了第一次逃跑。

  可惜他太盲目也太自信,當真以為自己是全天下最伶俐的人,非但沒有跑出去,反倒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他左腿被打折了。

  接下來的事,衛檀生記不大清了。

  腿傷了之後,他一直是昏昏沉沉的,處於半夢半醒間,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要死了。

  沒人搭理他。

  他們只把他鎖在這個茅屋裡,吃喝拉撒都在一處。就像對待狗,想起來的時候就有一頓飯吃,想不起來,就得餓肚子。

  而那偶爾大發慈悲丟進來的飯菜,不比豬狗吃的要好多少。

  衛檀生極其高傲,或許是受了衛宗林的影響,與其讓他像條野狗趴在地上,吃碗裡的狗食,他寧可不吃。

  他的身體變得越來越虛弱,幾乎是一腳已經踩近了鬼門關。

  可他卻沒死成。

  迷迷糊糊間仿佛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

  他睜開眼,便看到有個山匪瞪著雙牛眼,一臉驚喜地望著他,不知道是在高興什麼。

  像佛經里貌丑無比的修羅。

  身上也很臭。

  這麼沖的味道鑽入鼻腔,衛檀生嫌棄地別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