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過把癮

  院子裡看雞的楊鼎瑞說,張千戶是顧忌著劉老爺面子,才只要了三頓糧食。

  「下了蛋就被收走、下了蛋就被收走,身邊雞子越來越少,你看,它不高興,覺得雞籠有問題。」

  「以前應該沒這想法,一直有飯吃,但現在沒飯,餓得眼都睜不開,撲騰翅膀想往高飛,飛出雞籠。」

  楊鼎瑞神神叨叨的研究雞的處事規律,竟讓蹭蹭磨刀的劉承宗也跟著格雞子,接話道:「要是它吃肉,讓它殺雞子也會幹,因為它覺得反正雞子就是叫人殺的,總要死,被雞子殺了也沒啥不對。」

  聽得楊鼎瑞撫須笑道:「孺子可教,得讓它吃飽,吃飽了再給它找倆伴兒,然後兆黎自可生理,不復出籠之……」

  話還沒說完,笑容戛然而止,因為劉承宗是邊說邊起身,說完話提著刀往地上『哐當』扔個小鐵碗,躬身提母雞出籠一刀宰了。

  把血放得乾淨利落。

  「伴兒不好找,人畢竟不是雞子,陝北沒糧食,別格了先生,還是燉湯吧,香的很。」

  張千戶確實如他所言,在黑龍王廟山吃了頓飯,然後就連吃帶拿的向北開拔。

  這是報仇,所以從老廟莊逃出來的魯斌也跟著去了,傷還沒好,只能當個嚮導。6⃞   9⃞   s⃞   h⃞   u⃞   x⃞   .⃞   c⃞   o⃞   m⃞

  有嚮導讓官軍很高興,他們打算明早襲擊。

  劉承宗看著天色,估摸著衛所軍的腳程,這會應該還在趕路,離老廟莊不遠了,或許已經選好了休息的地方。

  這場戰鬥最遲在明天傍晚就能結束,但沒人知道究竟會是什麼樣的結果,更不知這結果對興平里是好是壞,讓他無端煩躁。

  煩躁到想吃點好的。

  廳里劉向禹面沉如水,承運在末坐算帳,算宗族有多少糧食、今年夏天的地能打多少石糧,現有糧食夠不夠撐到交夏糧以及剩下的糧食能不能撐到交秋糧。

  確切的說,承運算的是怎麼買糧合適。

  十六把放過血的雞子拿去拔毛,劉承宗洗了手起身走進廳堂,看見堂弟苦思冥想的表情就知道,族裡的財政狀況並不好。

  「打的糧肯定不夠,咱這四百二十畝地用種糧四十四石,夏糧至多打三百石,正稅、種糧要留五十八石,剩下二百四十石,上下十幾口人、十幾頭大牲口,能撐個半年多。」

  這就是陝北地薄,在這片土地上即使是有百畝田地的人家,依然算不上地主大戶,因為一百畝只能打出關中四十畝的收成。🍭♟ ➅9ˢ𝐇ยЖ.𝓬𝐎ⓜ 💙ൠ

  「但二叔要從這算地租,我看難,糧食只夠自用,官府攤派咋辦?那可比正稅高。」

  明代的正稅很低,這是開國就定下的基調,太祖皇帝清丈田畝,依照當時的每年花費定下基本的正稅,三十稅一,後世不再增加正稅。

  但開國新氣象國泰民安,田畝數量固定,沒有藏田隱田,收上來的正稅剛好夠花,必然會導致中期以後田畝數量減少,正稅不夠花了。

  然後聰明的朝廷就創造了寅吃卯糧的加派,就是頭年乾的大事錢不夠沒關係,虧空也先幹著,留到明年加派補上虧空。

  為對付建州後金而提出的加派三餉,混在正稅里一點兒都不高,也就十五稅一而已。

  老百姓年入三百石米糧時,絕不會叫那三十五六石的正稅壓垮,壓垮百姓的是當他年收入只有五十石的時候,還要交六石。

  因為收入已經不夠吃喝了。

  何況還有另一個重要的稅種,役。

  起運銀糧、修補城牆、修繕衙門、還有僱人敲梆子打更……都是役,也都是大明帝國子民的法定義務。

  你要種地你不想去,就只能交銀交糧代雇。

  核算下來比正稅貴得多,而且種類不一。

  老爺子收過稅,對這個懂得很,還是擺手道:「你先別管攤派,按正稅吃用算地租,攤派後邊想辦法,大郎和獅子不是帶了糧回來?」

  說完劉向禹就想到那幾十石糧還要留著讓村裡邊軍吃用,手指在桌案上苦惱的敲了敲:「你丈人那邊能賣多少賣多少,準備買糧吧。」

  承運點頭道:「我想也是,只能買糧,但這會府城糧價升騰,正是貴的時候,米麥沒四五兩恐怕買不來。」

  劉承運不光提出問題,也把解決問題的方法一併提了出來:「不如渡河進山西,我丈人給府城米商寫過狀子,認的乾兒,山西那邊糧價高點也就卻也不至於斗米兩三錢。」

  「一樣的銀子,在這能買二十石,到那邊就能買五十石,我哥帶回的東西值錢,就算押了也能頂本金,沒準回來還能掙一筆。」

  跟著劉承宗一同入堂的楊鼎瑞聽得入神,不由得出言道:「去山西四百里路,往返延川有混天王起事,幾十石糧極易被搶。」

  「可去府城也一樣要二三十人護衛,何況還貴,就算到山西再雇腳夫,也無非一石加上八錢腳銀罷。」

  這腳錢價格顯然承運也不太確信,攥著毛筆就把筆桿伸進嘴裡噙著,坐在上首的劉老爺擔憂道:「只怕現在拿出每石一兩的腳錢,別人也未必願意由晉入秦。」

  承運想的倒是挺好,拍手道:「不行就兩邊都去,我去山西,給獅子哥畫個府城圖,讓他尋商賈買糧,誰敢搶就和他們干!」

  劉承宗坐在末坐椅子上聽著,望向院子出神,聽著家裡籌算錢糧就把他聽得心裡頭一股無名火起,兩隻拳頭放在腿上緊緊攥著。

  人們算來算去,沒個好辦法,災年裡辛辛苦苦興修水利抗旱斗旱,種半年地,到末了卻不夠自家吃用?

  「咱家都這樣了,別家還能活?」

  劉承宗還是沒忍住,出言打斷眾人思緒,搖頭道:「現在別說帶糧從延川過,就算有人帶一二百石糧食從黑龍山過,大、先生、哥,你們覺得他能把糧帶走?」

  「是張千戶會讓人把糧帶走,還是曹大哥會讓人把糧帶走?沒人能把糧從這帶走,我們出去買糧,途遇的官軍、賊人、村莊都是敵人,糧食就是命,想要糧食光出錢已經沒用了。」

  曹耀說過的話在劉承宗腦中不住迴響。

  『世道只會越來越壞,跟你們那個叫李鴻基的驛卒弟兄一樣想著當順民只能餓死。』

  『等餓的沒力氣再想別的就是活該,趁有力氣的時候就該去洗劫別人。』

  劉承宗沒再多說,出門讓十六去鐵匠鋪給自己取回新打的刀格。

  他知道,人像那雞子一樣,不管你過不過把癮,早晚都得死。

  可難道真要去當賊,去搶才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