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永晝(六)

  站定許久,江舫笑著對櫥窗倒影里映出的另一個自己搖了搖頭:

  想那麼多做什麼。

  目的達到了就好。

  既然完成了童年心愿,他就要專心為自己的僱主做事了。

  不久之後,富二代發給了江舫一個論壇上發布的珍稀材料刷取技巧總結帖。

  粗略瀏覽過一番後,江舫確定,這些所謂的珍稀材料,自己都算是第一批拿到的。

  其中有幾個技巧還是錯誤的。

  但江舫向來沒有糾正別人錯誤的習慣。

  笑一笑,點擊退出時,他的視線瞄到了某個玩家發布的《永晝》攻略帖。

  點進去簡單瀏覽一遍,他的眉心擰了起來。

  ……應該這樣過關嗎?

  他從來不覺得南舟需要的是「解脫」。

  他需要的明明是自由和陪伴。

  等他回過神來,看著屏幕上已經打好了大半的半屏解釋,江舫突然覺得自己很好笑。

  那可是遊戲副本啊。

  遊戲總是需要明確的目標的。

  相比於「自由和陪伴」這種虛無縹緲的概念,當然是「殺掉boss」這個目標更明確。

  自己的解釋,不過是一個把漫畫老讀者的自我感動而已。

  江舫敲擊著鍵盤,一字字刪掉自己的解釋。

  吧嗒,吧嗒。

  看著光標逐漸後移、逼近它的出發點,江舫的指尖越敲越慢。

  十分鐘後。

  江舫站在了《永晝》圖書館的落地窗玻璃外。

  南舟正趴睡在桌子上,腦下枕著一本雜誌,雙手規規矩矩地壓在雜誌下面。

  他脫了鞋,白色襪子在陽光下微微反著光。

  他把腰身漂亮柔韌的曲線毫無警惕性地展露了出來,一點也不避諱會被人看到。

  在江舫對他這樣的不設防不贊同地抿了抿唇時,南舟挪了一下身體。

  他白襯衫的一角向上掀起,露出了被電傷的痕跡。

  南舟的皮膚白到泛光,所以大片大片紅傷烙在上面時,極為鮮明醒目。

  江舫的指尖不自覺撫上了玻璃。

  吧嗒,吧嗒。

  像是輕微的叩門聲。

  南舟動也沒動。

  不知道是倦極了,還是在專心讀書。

  江舫垂下了手去,轉身離開。

  他那些從賭場、車廠、冰球場和學校里學來的交際能力,還真不知道怎麼在這個從小到大沒有過正常交際的虛擬朋友身上發揮。

  他轉身來到了南舟家窗前的蘋果樹下。

  看到枝繁葉茂的果樹和壓彎枝頭的紅蘋果,江舫的眼角輕彎了起來。

  ……居然沒有被系統強制更新嗎?

  這個禮物,他還真的送成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江舫又有一點新的想法了。

  據他所知,「家園島」的副本里有一種怪物。

  這是一種真人塔防和種田相結合的遊戲,目的是要提防怪物一**的攻擊和對農作物的破壞,最後獲得保衛農田的勝利。

  第三十六關的關底boss,是一種以蜜袋鼯為原型設計的小怪物。

  它看起來小巧可愛,人畜無害,賣萌一流。

  可在它攻擊時,它的腦袋會膨脹到它體型的800倍以上,張開嘴巴,一口將玩家的腦袋咬下。

  在尋常偷吃時,玩家只能採用最低級別,即綠武級別的武器進行攻擊和驅趕。

  高於綠武級別的武器,根本無法對他們造成傷害。

  它們只會越吃越歡。

  但在普通攻擊積累到一定程度後,它就會陡然變身,張著一張血盆大口,追著玩家咬腦袋,把玩家的腦殼當瓜子磕。

  等玩家好不容易在環生險象中逃出生天、切換好武器,它往往又會恢復正常體型,繼續厚顏無恥地偷果子,把高級武器的攻擊當作空氣。

  ……所以格外難纏。

  江舫前前後後,把這個副本打透了六七遍。

  最後,在一群已經成為殘兵的蜜袋鼯中,江舫終於選出了一隻最可心、最好看的。

  小傢伙毛色鮮亮、牙齒整齊、眼睛溜圓,品相是他見過的boss里最好的一隻。

  它受傷不輕,而且還是幼鼠,血條被削得只剩下一線,正歪在地上唧唧地哼,看上去惹人憐得很。

  江舫拎著它的小尾巴,打開了倉庫,把它扔了進去。

  倉庫無法讀取數據,徑直亂了碼。

  不等系統把這個bug進行清除,江舫就立即選擇傳送到了《永晝》。

  他對這個禮物沒有抱什麼太大的希望。

  反正都是系統自動刷新出來的。

  就算它它被系統抹消了,那就當自己多練習了幾次副本,也沒什麼損失。

  好在,在他來到《永晝》里時,蜜袋鼯還沒有來得及從物品欄里消失。

  靠坐在樹下,江舫把半昏迷的小傢伙捧了出來。

  他抽了劍鞘上的小紅絛,在它脖子上系了一個端端正正的紳士領結,打扮成了一個禮物的樣子。

  他回頭望了望身後的蘋果樹。

  他還是沒能理解,為什麼《永晝》副本和其他的格外不同。

  這裡似乎根本沒有平常副本「刷新歸零」的這一概念。

  蘋果樹,還有南舟身上的傷,都沒有消失過。

  江舫把小禮物蜜袋鼯放在了樹枝上,結結實實捆了起來。

  他強制退出了一次副本,再次選擇進入《永晝》。

  蜜袋鼯果真沒有消失。

  它掛在和他視線平齊的那根樹杈上,泛著淚光,抬著眼睛,虛弱地抱著爪子拱了兩下,試圖求饒。

  江舫交叉了手臂,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它。

  如果它一不開心就磕人腦袋的能力沒有被抹消的話,他就必須認真考慮它的危險性了。

  他手寫了一張小牌子,用細線掛在了蜜袋鼯的脖子上。

  「此物危險,注意安全。」

  小傢伙看求饒不管用,氣性頓起,對著江舫就是一頓齜牙咧嘴無能狂怒。

  江舫拿筆尖輕輕點了一下它的鼻子。

  它愣了一下,更加憤怒地掙紮起來,唧唧亂叫。

  在送出這個禮物後,據江舫的不完全觀測,它至少和南舟打了七八次架。

  ……但問題是,南舟好像並不覺得那是攻擊。

  在它的腦袋驟然變大、試圖咬下他的腦袋時,南舟就動作靈活得繞到它的脖子後面,壓住它的腦袋,溫和地抓它大腦袋後面炸開的小軟毛。

  江舫很多次都想提醒他,那隻蜜袋鼯並沒打算想和他玩兒。

  要不是打不過,它是真想殺了他的。

  但看南舟旁若無人,和這個永遠不會消失和離開的小怪物玩得那麼開心,江舫沒有再試圖插手做些什麼。

  僱主出手大方,品味獨特,捨得下血本,給他這個號買了十來套lo裝。

  他的姬發上戴著鑲著燕尾蝶的雪白紗飾,錦鯉色的Lo裝色彩鮮明,被楓金色的腰帶牢牢束住一把腰身。

  他單手拿著鑲嵌了雪白薄絨的扇子,輕輕敲打著掌心。

  江舫坐在南舟的房間內,指尖在南舟繪製的藍天白鴿窗上輕輕撫摸。

  南舟就在不遠處的屋頂上和他的小寵物玩耍。

  蜜袋鼯則在和他單方面廝殺。

  眼前的一切,讓江舫一時恍然。

  好像,「南舟」真的是一個真實的人。

  在漫畫作者筆鋒不及的地方,他會在自己的窗戶上畫畫,會喜歡毛茸茸的小動物。

  會……記日記。

  在他手邊,就擺放著南舟的繪畫日記。

  他用扇端反覆敲擊著日記的封皮,有去看一看的衝動,卻又輕笑一聲。

  給一個虛擬人物送禮物,已經很離譜了。

  再去看一個虛擬人物的日記,又有什麼意義?

  想也知道,這都是系統設計、提供給他的假象。

  再真實,也是虛假的。

  自己能在系統之外,給他一棵樹,再給他一個寵物,並幻想一個擬就的數據會因此而感到歡喜,已經是自己格外的、單方面的異想天開了。

  ……

  現在,那隻自己送給他的小寵物就趴在南舟的肩膀上。

  ……南舟跟它,比跟自己還親密。

  江舫好容易緩過心尖的那一陣酸澀,一扭頭,就看到南極星蹲在南舟的胸前,唧唧撒著嬌往他的衣服里鑽。

  江舫:「……」

  被倒提著小短腿、從南舟衣領里強行拽出來的南極星委屈回頭,掙扎著抗議:「唧!」

  江舫把小東西放在了地面上,溫和笑道:「小動物,不要太貼身,髒。」

  南舟倒不很在意:「它一直都是這樣的,很粘我。」

  李銀航看他願意談論自己的寵物,自覺找到了一個談話的突破口:「哎,南老師,南極星是你什麼時候養的?」

  南舟回答:「**個月前。」

  李銀航:「多少錢買來的啊?」

  南舟:「撿來的。」

  李銀航:「撿來的?」

  南舟:「嗯。在我樹上偷吃蘋果的時候,被我抓回來的。受了一點傷,我給它包紮好了,就歸我了。」

  江舫:「……」

  江舫欲言又止:「你難道沒有看到……」

  南舟歪了歪頭:「什麼?」

  江舫失笑:「……沒什麼。」

  怪不得。

  恐怕自己的繩子沒能控制住這個小怪物。

  在自己走後,它咬斷了繩子,發泄地吃掉了提示牌,又天性發作,去偷了南舟的蘋果,南舟才從此把它當成了好朋友的。

  看著南極星蹦來跳去地撲蜻蜓去了,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李銀航長長嘆息了一聲。

  「為什麼我們會碰上這種事情?結果把無辜的小傢伙也給帶進來了。」

  對這看起來一無所知、又脆弱得好像一指頭就能戳死的小東西,李銀航頗有種物傷其類的感覺:「……它又知道什麼呀。」

  「是啊。」江舫望著南舟,「為什麼呢?」

  南舟聳了聳肩。

  二人的思緒,不約而同地回到了一年以前。

  對他們來說,那都是一場無比奇怪的異變。

  一場比世界內大規模爆發的失蹤案提前了整整半年的、怪異的第四天災。

  對南舟來說,隨著玩家湧入的速度增快、數量增多,他這位原住民的日子過得越來越難。

  起先,他觀察到,永無鎮的時間流速在迅速增加。

  幾乎每隔三天,就會輪到一次滿月之夜。

  後來,每到月圓之夜,他都會被強行控制在自家居住的那一條街道上。

  他不能夠再利用對永無鎮的熟知躲避玩家。

  且街上的所有房子都被封鎖了。

  他只能被迫長時間曝露在刺眼的月光下,能藏身的地方大大縮水。

  南舟很慶幸遇到了南極星。

  它起先天天和他玩耍,撲來撲去的,不怎麼聽話。

  等和自己熟悉了,發現總是撲不著自己,它就學會了扒著他撒嬌要蘋果。

  再後來的某次,在自己遭遇攻擊、無力反抗時,它突然竄出來,一口咬掉了對面玩家的腦袋。

  南舟見勢不妙,忙把它揣回了口袋。

  他已經意識到,世界前兩次的詭異變動,都是因為有人在背後悄悄操縱。

  他怕那個有能力操縱世界的人,把好不容易來到自己身邊的南極星搶走。

  南舟就這樣抱著自家小寵物,靜靜擔憂了兩天。

  但自那一天之後,奇怪的事情就發生了。

  沒有玩家再來這個副本了。

  他的世界,陡然安靜了下來。

  安靜得讓人隱約感覺到了不祥。

  ……

  對江舫來說,那一天,算是相當平淡無奇的一天。

  上午,他被僱主的電話吵醒了。

  電話那頭的宿主很不滿意:「上次就催過你了,全成就啊,全成就!其他的不都拿到了,怎麼就差《永晝》那一個?!」

  江舫溫和禮貌地回應:「那個副本實在太難了。您知道的。」

  僱主那邊也啞然了片刻。

  《永晝》的難度之變態,是所有《萬有引力》玩家的共識。

  在玩家的連番投訴下,官方連著削了兩次《永晝》副本的難度。

  一次是增加了debuff的更新時間,一次是修改了boss在debuff狀態下可活動的範圍。

  然而,卵用沒有。

  這個boss似乎有能力調動永無鎮內的光魅。

  被限制之後的光魅,居然有不少都肯為他賣命。

  在玩家埋伏南舟的時候,至少有七八隻能力全無的光魅,偷偷在背後蹲玩家的草叢。

  今天早上,還有玩家發帖,說自己都快殺boss殺成功了,突然莫名其妙地蹦出來一隻老鼠,大嘴一張,把他的腦袋給咬掉了。

  他質問官方,這個副本里的東西是不是都會成精。

  目前,官方還沒有給出相應的處理辦法。

  對這些客觀情況心知肚明的僱主只好乾巴巴地催促:「難歸難,你得想想辦法呀,我哥們兒都過了《永晝》了,快拿到全成就了,你可快著點兒啊。」

  掛上電話,江舫無奈輕笑一聲,踏入遊戲艙,又開始了他每日例行的遊戲時光。

  當遊戲盔輕輕在他腦側運動合攏時,一股細微的針刺感從太陽穴傳來,讓江舫稍稍皺了下眉。

  ……最近,登陸和登出《萬有引力》時,總是會出現類似的情況。

  論壇里,有玩家懷疑是設備漏電。

  也有玩家反映,最近遊戲登出的時候總是卡頓,退出得不夠絲滑。

  有的時候得連續點擊好幾下退出鍵,才能成功退出。

  官方也第一時間表態,說遊戲正在針對此類情況進行優化整改中,請稍安勿躁。

  剛剛進入鏽都街道時,江舫還在想,一會兒要不要去看看南舟。

  也不知道蜜袋鼯這個不應該存在的bug,會不會被官方ban掉。

  然而,他還沒走出兩步,一股尖銳的疼痛倏忽襲來,針一樣貫穿了江舫的頭。

  江舫反應極快,在劇烈疼痛之下,仍是不忘馬上點擊登出按鈕,試圖離開遊戲。

  但是,數秒鐘過去了。

  在殘留的痛感和眩暈中,他的腳下,仍然是鏽都冷冰冰的水泥地面。

  他咬牙微微喘息著,連續點擊了數次登出按鈕。

  ……仍是沒有任何回應。

  不等江舫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他身上挺括的軍Lo就像是被移除了圖層一樣,漸次與他的身體脫離開來。

  江舫驟然抬頭,看向四周——

  他旁邊的幾個玩家,都恢復了現實里的本相。

  相貌靚麗的、凹凸有致的美女,變成了凸肚腩的大叔。

  高挑俊美、英武不凡的男人,身高縮水,變成了一臉茫然的大學女生。

  而江舫望著自己身上雪白的居家服,似有所感,抬手一摸,就摸到了頸間的choker。

  他討厭自己的傷痕,所以在捏臉時,他在簡單保留了自己面部特徵的基礎上,是去掉了傷疤的。

  ——這是怎麼了?

  作者有話要說:

  南極星:唧唧唧!(吃了你!)

  南舟:它超粘我。

  【如果您喜歡本小說,希望您動動小手分享到臉書Facebook,作者感激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