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方舟」選擇了「家園島」作為此次休息的落腳點。
「家園島」的宣傳標語,是「最接近桃源鄉的地方」。
這裡的土地肥沃,水源充足。
精心侍弄後升級的黑土地,肥沃得能擠出汁水來。
趕海也往往能獲得豐收。
或者,在中心牧場裡找一塊地皮,養一隻邊牧,騎著馬放牛牧羊,也是不錯的選擇。
漁樵耕作,無一不可。
許多有了先期積累的玩家喜歡集中在「家園島」上,買下一塊地,靠和NPC交換農牧產品,兌換活下去的積分。
但因為農牧產品價格低廉,大多數玩家又沒有什麼做生意的頭腦,還沒有辦法讀檔重來。
迄今為止,至少有百餘名玩家玩崩了,好不容易拿下的原始積累全數歸零,窮得不得不賣掉土地回血,再乖乖回去打副本。
但「家園島」始終是那個溫馨的「家園島」,不會為此發生任何改變。
這裡的水果奶凍是最新鮮的,剛下了樹枝,就上了餐桌。
還帶著露水的草莓和荔枝從中掏空,擠上最簡單的煉乳,再在冰櫃裡冰凍幾個小時,就是一道美味新鮮的、帶著自然甜霧的甜點。
一份甜點,一共有兩種口味,每種口味3個。
此時,南舟和南極星正在甜點盤前對峙。
南極星興沖沖地一爪子拍在了荔枝旁邊:
……我要吃這個。
南舟不大開心,和它討價還價:「我喜歡吃。」
南極星想了想,不大情願地把小爪子挪到了草莓旁邊。
南舟沉思片刻:「我也喜歡吃。」
南極星生氣了,一把抱過荔枝奶凍,兩條小短腿飛快倒騰一陣,跳到了紙巾盒裡,只從盒子裡露出一顆小腦袋,當著南舟的面,示威地咬了一口荔枝邊緣。
南極星得意:「唧。」
南舟:「……」
江舫和李銀航都笑了。
李銀航揉了揉南極星的腦袋。
江舫摸了摸南舟的腦袋。
算是兩邊都安撫好了。
南舟拿著木勺子,專心地從草莓里舀煉乳吃。
專心程度好像全世界只剩下眼前的小甜點。
戴頭巾的蘋果臉少女NPC輕輕碰了碰南舟的手腕,遞給他一張衛生紙,臉頰微紅地指了指他的唇側。
那裡沾著一抹奶白色的煉乳。
不等南舟伸手,江舫就輕輕抬手,用拇指替他擦去。
旋即,他自然地接過蘋果臉少女手裡的紙巾,擦拭著手指,禮貌道:「謝謝。」
蘋果臉少女還想和南舟廝磨一會兒,無奈甜點店的門鐺叮鈴一響,新的客人進來了。
她只好羞赧地沖南舟一笑,噔噔噔小步跑回了櫃檯。
李銀航覺得這一幕似乎在哪裡見過。
她笑說:「好像很多NPC都特別喜歡你誒。」
當然,也有非常討厭南舟的。
比如和他打過交道的彩色蘑菇和鋼鐵兔子。
向來對玩家反應平平、不假辭色的NPC,對南舟的愛恨,似乎都特別極端。
南舟挖空了一隻草莓,開始認真思考下一個是繼續吃草莓,還是吃荔枝。
他都沒有注意那個NPC是男是女,被李銀航提醒了一句,才抬頭望了一眼。
他輕聲回了一句:「是嗎?」
李銀航還是有起碼的好奇心的。
她的確想讓南舟多說說話,最好能講講關於他自己的事情。
儘管她知道,南舟大概率沒把她當成朋友,但李銀航單方面還挺想和他做朋友的。
比如她很想請教一下,南舟這麼噬甜,為什麼腰還能細成這個樣子。
不過,南舟如果不想說,李銀航就不問。
她心裡雖然還是隱約犯了一陣兒嘀咕,但是她同樣知道,自己能跟在南舟和江舫身邊,是撿了大便宜的。
她可不會用自己那些單方面且無聊的精神需求去冒犯別人,從而影響分毫自己最基本的生存需求。
這間家庭式甜品店的店主就是蘋果臉少女。
她的設定是一邊開自己夢想的店鋪,一邊拉扯著妹妹長大的堅強女孩。
在蘋果臉招待客人時,她那五六歲年紀、還沒有桌子高的妹妹睡醒了。
她搖搖擺擺地從臥室里跑了出來。
一看到這麼多客人,她慢性的人來瘋屬性急性發作,兔子似的滿地亂竄。
蘋果臉少女只好追在她身後,叫著她的名字,試圖逮到她。
在跑到南舟附近時,她的小短腿不慎絆到了桌腿。
眼看就要一跤撲倒,卻以向前45度的傾斜角懸停在了半空。
南舟探了手出去,把小傢伙的後領子牢牢拎住了。
跑得微微發汗的蘋果臉在南舟身側站定,連聲道歉:「不,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
南舟看了那滿臉不服的小姑娘一眼:「沒事。以前我妹妹也挺調皮的。……還傷過我。」
蘋果臉虛心請教:「啊,那該怎麼教啊?」
南舟平淡道:「後來,她死了。」
蘋果臉:「……」
小姑娘:「……」
受到了驚嚇的小姑娘乖乖牽著蘋果臉姐姐的衣襟走了,臨走前還不斷回頭,不大能理解為什麼這麼好看的一張臉,為什麼要長嘴。
南舟也望向她,透過她的臉,看到了另一張稚嫩的臉蛋。
起初,南舟並不知道自己是個虛假的人物。
他只知道他所處的這個世界畸形而怪異。
因此,他像一隻誕生於危險環境中的敏感動物,格外早慧,也格外孤獨。
大概是因為父母和妹妹無法溝通,他從小就不大喜歡和人打交道。
小鎮的房屋密集,屋頂幾乎是連成一片的。
小時候的南舟,很喜歡踩著屋頂的邊緣,把整個小鎮當做自己跳格子的工具。
他跳累了,就挑一家屋頂坐下來,靜靜想一會兒自己的心事。
他蹲踞在屋頂的樣子,像是一隻貓。
南舟發現自己的能力,比漫畫裡要早很久。
四歲的時候,他枕著故事書睡覺,腦中就被輸入了大量他還不很認識的字符。
第二天,他嘗試著在枕頭下換著放了一本字典。
短短一夜過去,他就明白了那些字符的含義。
可惜,當時他能找到的書籍不多,基本都是原來就擺放在他書架上的啟蒙教材。
小小的南舟走遍了永無鎮,但硬是沒有找到一家賣書的地方。
那麼,父母的書是從哪裡買來的呢?
他也早就知道,永無鎮是一處封閉之都。
在小野貓一樣到處跑的時候,他就發現了籠罩在永無鎮外那無形而透明的空氣牆。
他繞鎮一周,也沒能找到出去的哪怕任何一道門。
甚至於,他在比漫畫設定的時間更早的時間,就知道了光魅的存在。
他很是害怕了一陣。
但他的害怕,終結於某一個「極晝之日」。
那天,光魅來到了他的窗前。
他本來拿著削尖了的鉛筆,蹲在窗下,鼓著小小的勇氣,打算保護自己的家人。
但他卻突然體會到了一種無比怪異的控制感。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隻手,操縱著他,把他硬生生拖到了衣櫃裡,壓著他的腦袋,不許他亂動。
不僅如此,還要硬逼著他作出抖如篩糠的恐懼樣子來。
以前,南舟就總隱隱感到有股違和感,盤踞在他的日常生活中。
這是他第一次無比明確地體驗到,被某種力量操縱著強走劇情的感覺。
接下來,他不受控地走了一段他早就嘗試過的劇情。
——他去向父母、朋友和妹妹預警怪物的存在。
——他嘗試報警。
——他試圖帶著妹妹逃出永無鎮。
最後的結果他早有預料。
他是根本走不出永無鎮的。
因此,他並沒有太多失望。
被人操縱著,將手放在那面牆上時,南舟渾身筋骨一松。
像是擺脫了桎梏的傀儡娃娃,終於獲得了自由活動的權利。
南舟禮貌地敲了敲那透明的空氣牆。
叩叩叩。
他對著外面輕聲呼喚:
「喂,有人嗎。」
有人能聽到嗎。
這裡有一個我啊。
意料之中的無人回應。
他騎著自行車,帶著妹妹回到了永無鎮,還用零花錢給她買了一個冰激凌。
永無鎮的食物沒有味道。
都是紙的味道。
南舟從小就吃紙長大,索然無味。
所以他對食物沒有太大的興趣。
他看著眼前無知無覺、狼吞虎咽的小女孩,想,她叫什麼來著?
她沒有名字。
南舟只知道,她叫妹妹。
這是他突然出現在家裡的、永遠長不大的妹妹。
——「南舟」這個角色,誕生在漫畫家永無落筆的第一天。
但因為作者賦予了他「能意識到自己的不同」這樣別樣的設定,再往後的發展,只要不是作者確定無疑的設計,那麼,他的走向,就不可能全然受到控制。
南舟,就是一個擁有自己靈魂的、被意外困在漫畫裡的孩子。
作者不可能畫盡、寫盡南舟的人生。
那樣只會變成一本無聊冗長的流水帳。
所以,他只是採擷精彩片段,呈現在讀者面前。
南舟無法強制改寫作者明確寫下的那些設定。
但是,在作者寫不到的地方,南舟走上了一條完全不同的路。
如果說南舟和永無設定的「南舟」有什麼相似之處的話,那麼,就是他想要不那麼孤獨。
他想保護好他的家人。
他九歲生日那一天,恰好趕上了一個「極晝之日」。
他靜靜踏上了日光普照的街頭,坐在街邊,舒展開在他這個年紀算得上發育良好的雙臂雙腿,像是一隻乖巧的小貓,等待著必然的命運降臨在他頭上。
不知過去了多久,迎面走來一團模糊的光。
他甚至不知道是哪一隻光魅咬了他。
他就這樣成功實現了轉化。
這是他送給自己和家人的「禮物」。
他實際被轉化的時間,比漫畫裡的「南舟」早了整整十年。
從此之後,南舟就擁有了遠超正常人的力量與速度。
他根本不知道所謂漫畫的設定,不知道咬死同類可能付出的代價,所以他兇猛異常地去狩獵、攻擊任何敢來狩獵他家人的光魅。
嘗試過幾次後,他發現自己討厭咬人。
因此他選擇扭斷光魅的脖子。
咔吧一聲。
乾脆利落,異常順手。
作者設定里的光魅,是厭惡和同類共存的。
但它們同時又具有生物的基本特性:信奉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有著強烈的危機意識。
所以,在南舟極其兇悍且有意識的攻擊和肅清之下,漸漸的,永無鎮裡的光魅開始敬畏起這個總是坐在屋頂上發呆的少年。
它們甚至開始悄悄討好他。
比如放一兩個昏迷的鎮民在他家門口上貢。
幾個活人在他家門口一字排開。
場景一時間蔚為壯觀。
這個由作者創造出的種群,竟然開始自行誕生、孕育出了奇異的「首領崇拜」。
當南舟發現,設定居然是可以在潛移默化中被修改時,他萌發了別的念頭。
他想,光魅到底需要人體內的什麼東西,才能吃飽呢。
它們除了咬人之外,有沒有別的生存之道?
期間,南舟還是被漫畫的必要情節操縱著,又以平常人的身份,做了幾件對付光魅的事情。
一些光魅心裡也納悶。
他們哪裡有那個膽子去攻擊兇悍、年輕、又性格冷淡的老大?
但沒辦法,它們就是被某種力量裹挾著,突然發了瘋一樣,非要置老大於死地不可。
南舟也就按照情節一一處置了它們。
這讓其他不明真相的光魅眼裡看來,就是老大在清理那些敢於挑戰他權威的下屬。
就像頭狼一口口優雅地咬死想要衝擊狼王寶座的異心者。
於是,他們更加崇拜和畏懼他。
在南舟十三歲的時候,他突然像是被人操縱了一樣,放了一本教材在自己腦下,睡了一整夜。
第二天,他受著指引,木呆呆地走向了鎮裡的一處角落。
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座他先前從未見過的建築。
南舟想:這是哪裡來的呢?
他走入了這間標註著「新華書店」的建築。
環顧了一圈琳琅的書目,南舟想,挺好,給他送書來了。
南舟通過查閱作者提供給他的書籍,利用他上初中後,作者終於肯畫出來了的化學實驗室,用他平時調配顏料的粗暴方式尋找原料,並找了幾隻光魅來做實驗體,看到底光魅需要什麼,才能填補那空虛到無邊無際的食慾。
反正他別的沒有,時間管夠。
最終,一種可以作為血液替代品的氟碳化合物乳劑,在他手底下被硬生生地折騰了出來。
當南舟可以掌控他們的食物時,整個永無鎮的光魅,都真正地臣服和聽命於他了。
彼時的南舟,並不知道自己的結局早已註定。
當確保家人的安全後,他開始做出另一種嘗試。
他想讓自己不那麼孤獨。
他想發展出一點能讓他感到滿足的關係。
他試圖去做一頓晚飯,和他虛假的家人一起用餐。
然而,他家裡的設定,是父親和母親輪流負責做飯。
所以,他做的菜,被所有人無視了。
這些紙一樣口味寡淡的飯菜,只能被他自己慢慢吃完。
他努力和家人交談。
他努力用繪畫日記記錄下生活和以往的任何一點不同。
他想要的並不多。
不只是同類的畏懼。
他想要一個有溫暖、有意義、有目的的擁抱。
所以,在他懷著小小的希望,給家人做飯,卻從身後被妹妹撲上來咬中的那一瞬間,才是他十九年人生里最孤獨的一刻。
他或許,從來就沒有真正理解過自己的「家人」。
他或許,註定要孤獨一生。
作者有話要說:
南舟視角的《永晝》w
南舟:作者,你的設定很好,但下一秒我就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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