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圓月恐懼(十一)

  南舟第一個找上熊男,自然有他的理由。

  他盯著熊男膝蓋以下怪異的蹼手,好奇問道:「你這個腿……這個手……這個腿,是從哪裡來的?」

  熊男狂嘯一聲,伸手欲抓南舟。

  但因為根本沒能適應屁股和臉同處一個方位的怪異姿勢,他本能將手往前伸去,暴怒地一陣亂揮亂舞,反倒差點打到就在他身前不遠處的賀銀川。

  賀銀川受傷的胳膊已經嚴重腫脹,但他還是不肯做累贅,還要去撿掉落在雪堆里的匕首。

  南舟撩中他的領子,把他拉到了自己身邊,不贊成地對他一搖頭。

  賀銀川打量著他:「……」

  南舟言簡意賅:「調整好了。」

  旋即,南舟拎住他,一手把賀銀川扔了出去。

  他朝周澳的方向丟的。

  丟得挺准。

  周澳雙手重新生長出的繃帶迅速繞住了他的腰身,把賀銀川凌空摟在了懷裡,纏得極緊,差點把賀銀川的腰傷給勒到當場復發。

  兩人面對著面,急促喘息著,都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對眼下陡轉情勢的疑惑。

  南舟也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的代詞。

  他背著雙手,繞到了熊男的腦後身前,指著他的腿說:「你告訴我,這個東西是怎麼來的。」

  熊男怎麼肯理會,掰著自己的脖子,想把自己的腦袋扭正。

  南舟輕輕嘖了一聲,把戴著指鏈的手謹慎藏在身後,探出單手,走了個三角,照著熊男比自己粗壯一倍的手臂關節就是橫提豎砍的兩記手刀。

  咔——咔——

  兩聲刺耳的骨響後,受地心引力影響,熊男的手臂以兩個匪夷所思的角度分別向兩側懸垂下去。

  南舟把他的骨頭給打了個藕斷絲連。

  讓他連扶自己的腦袋都做不到了。

  此時,鄭星河的頭一口吞下了仇人的肩膀血肉,含在漏風的口腔深處,再張開滿口利齒,再次發力跳起,狠狠咬上了正暴怒亂轉的熊男的鼻子!

  這是人體最脆弱的部位之一。

  熊男痛吼一聲,再也吃不住痛了,一跤跌翻在雪堆里,狠狠打起滾來!

  南舟則亂中出手,踏住熊男亂滾的膝蓋,趁其不備,把和他的血肉融為一體的蹼手直接單手拔了下來!

  他用拿痒痒撓的姿勢抓住蹼手小臂末端,對那隻瘋狂報復的腦袋禮貌說了句:「忙著。」

  乍然得了自由,堅硬的蹼手馬上翻滾著想要逃離。

  和這具身體融合久了,它自然也擁有了單獨的活性。

  但南舟蹲下身來,一點不帶猶豫,冰冷著一張臉,操著那半截小臂,劈頭蓋臉地對著一塊覆蓋了百年凍土的黑岩就是一頓暴力抽打。

  這手不屬於原裝,屬於進口。

  顯然是知道痛的。

  被南舟這麼一通暴力扣砸後,它已經動彈不得了,破裂的指尖微微痙攣抽搐著,看上去悽慘無比。

  它大概只恨沒了方便的關節,連回頭撓南舟一頓都做不到。

  把它暴風驟雨地收拾老實了,南舟好奇地端詳了一陣,就倒提著它走向了其他兩個正在挨揍的怪物。

  錘子男魯隊正被一雙腿跪壓住咽喉位置,另一隻腳瘋狂踢打著他的後腦勺,把他的一張臉活活踢成了血葫蘆。

  壁虎男袁哥的眼睛更是被掐成了青蛙狀,身上所剩不多的血液都集中在了雙眼,被掐得近乎溢血。

  鄭星河一個人就成功包圍了對方的大半個團隊。

  唯一沒有被鄭星河一個人圍攻的,只剩下了面對突變情況,只能惡狠狠爬伏在地,又想後退,又不敢退,只能保持著進攻姿態、發出無意義怒吼的半身女。

  直到一雙裹成了蘿蔔狀的腿,站在了上半身的後面。

  它有些悲傷地在殘破的上半身後單膝跪下。

  半身女察覺到身後有東西,用半隻殘破的眼珠滿懷惡意地看向了身後之物。

  然後,她突然愣住了。

  儘管沒有看過雙腿和自己分離時的樣子,半身女還是認出來,這雙腿曾經是屬於誰的。

  江舫走到和腿平行的地方,同樣單膝跪下,對著她破爛的耳朵低低耳語了幾句。

  半身女驀然回首,破損的臉對準了離她最近的錘子男魯隊。

  她徒勞地張動著碎裂的齶骨,發出無聲的質問:

  你們,吃了我?!

  你們不是說,要給我治腿的嗎?

  在我死前,你們給我吃的「鹿肉」,究竟是什麼?

  她問不出聲來。

  她的舌頭也被割掉了。

  不知道是為了偷偷多吃一口肉,還是為了讓她沒有能力向同樣活在雪山的鄭星河問詢當年的真相。

  被戳中了醜事的錘子男被雙腿壓製得動彈不得,「啊啊」怪叫兩聲,似乎是試圖解釋什麼。

  但半身女已經從他略帶躲閃的目光中讀到了某種意味。

  她挪動著殘缺的肢體,猛然撲上!

  轉眼間,她已經宛如一隻瘋狂的母獸,和錘子男撕咬在了一起。

  血肉橫飛聲,慘叫聲,牙齒彼此咀嚼、攻擊的聲音,不絕於耳。

  雪坡之上,一片雪被染成紅黑色,並逐漸向外擴散。

  那邊,鄭星河的頭顱一口咬住了熊男李哥的咽喉,發力咬下——

  咔嚓。

  那個恩將仇報的、熊一樣高壯的男人,最終在一聲悲鳴後,殞命雪野。

  亂戰過後,滿原橫屍。

  唯一還活著的,只有壁虎男袁哥。

  在他只剩下一線氣息時,模糊間看到一個人影走到他身前,拍了拍死扼住他頸部的雙手。

  下一刻,洶湧的氧氣湧入他的肺中。

  南舟用那隻被他打怕了的手拍了拍壁虎男的臉,又把手舉到他面前,輕聲詢問:「這是什麼?」

  壁虎男恐懼得無以復加,卑微趴在地上,狗一樣劇烈喘息著。

  南舟:「一。」

  壁虎男:「……」

  他不敢再耽擱,急急道:「其他登山的留下來的!」

  南舟:「其他登山的人,來過幾撥?」

  「不……不清楚……」壁虎男說,「二十幾,三十幾吧……」

  南舟看了一眼這顯然不屬於正常人類的手:「你們對他們做了什麼?」

  壁虎男斷斷續續道:「只是不讓上山……還有,李哥,沒有腿,就用他們的腿來做腿……」

  南舟:「為什麼不讓上山?」

  談到上山,壁虎男的眼神卻是迷離了起來:「山上有——有——」

  南舟:「我知道,你們說過,有月神。」

  南舟:「『月神』又是什麼?」

  壁虎男張口結舌。

  他的目光中流露出難以掩飾的恐懼,雙腿隱隱打著擺子:「吃人的,月神——」

  「沒有月神。」

  南舟清冷的聲音被寒風切割得有些破碎,但依然清晰可聞。

  「從來沒有月神。」

  「這座山里,根本沒有月神的傳說。」

  「吃人的從來只有你們。月神不過是你們杜撰出來的怪物。」

  「你們無法面對的、想要阻撓別人爬上山探尋的,從來不是月神,是別人發現真相的腳步。」

  「你們恐懼的,從來是自己做過的事情。」

  正因為此,他們的行為才百般矛盾。

  他們守在讓他們犯下大錯的登山邊際線上,一邊用月神食祭的傳說嚇唬想要登山的人,一邊一路追擊、屠殺、食用試圖登山的人。

  他們既信奉「月神」,又不肯為「月神」送去祭品。

  他們既恐懼鄭星河所在的紮營地,又不敢輕易靠近。

  因此,系統按照他們的心境,替他們拉起了一道登山競速的幌子。

  他們想方設法,緊盯不放,逼著登山者們迂迴曲折地挑選著更容易躲避藏身的上山道路,好讓他們避開建在平順處的鄭星河的營地。

  即使對方贏了,也只是贏在純粹的體力上。

  透支體力的人,是無暇去挖掘真相的。

  最可笑的是,時日久了,他們自己也就相信了自己編織的謊言。

  他們真實恐懼著的,是離月亮很近的、與他們有關的、那醜陋又骯髒的真實。

  南舟之所以想通,是因為在來的路上,鄭星河望著天際,感慨了一句。

  「月亮永遠都這麼大。」

  「就像我被吃掉的那天一樣大。」

  即使在金日蒸騰之時,月亮也還留了一個淡淡的月影,懸在天際。

  像一隻窺到真相的眼睛,直直地、無慈悲地望著人世間。

  ……

  壁虎男睜大了眼睛。

  他尖利且慌亂地否定:「不是!不是!」

  「吃人的是月神!山上真的有!真的——你相信我們——」

  南舟問到了自己想問的,便再不多話,靜靜起身,給鄭星河的雙臂讓開了道路。

  江舫更是溫溫和和地做了個「請」的手勢。

  壁虎男見勢不對,尖聲哭求:「你們不能殺我!我該說的都說了!我幫了你們!我走,馬上走!!」

  鄭星河和他們是同類的怪物!

  他真的會殺了他的!

  南舟回過頭來。

  帶著細碎雪粒的銳風,將他微微捲曲的黑色中長發向前吹起。

  南舟漂亮的眼珠轉了轉,思考該如何回應壁虎男淒聲的哀求。

  末了,他鄭重說:「……謝謝?」

  壁虎男:「……」

  盡到了禮貌後,南舟拍了拍一旁鄭星河蓄勢待發、已經繃起肌肉的雙手。

  鄭星河的手臂離弦之箭似的,驀然撲上前去——

  ……

  陸比方攙著梁漱站起身來。

  剛才還是絕地,轉眼間竟然已經逢生。

  陸比方一時還有些迷茫:「姐,我們……是得救了嗎?」

  梁漱抹了抹嘴角的雪沫,盯准了南舟,若有所思地笑說:「是啊,竟然被要保護的人救了。我們還不很稱職。」

  鄭星河的一地器官,又蹦蹦跳跳地聚攏在一起,形成了基本組織。

  南舟拉過來他,認真介紹:「鄭星河,農大的學生。」

  一下見到了這麼多人,他幾乎有些羞澀地張開了染著黑紅色血跡的嘴巴,小聲道:「你們好。」

  賀銀川:「……」

  賀銀川:「啊,咳,好,你好。」

  在其他人無語凝噎時,南舟面色平常地和鄭星河對起話來:「你有什麼打算?」

  鄭星河:「我……回去吧。」

  南舟轉頭問江舫:「我們距離副本任務結束,還有多長時間?」

  江舫看了看表:「兩個小時。」

  南舟:「嗯。」

  南舟又轉向了了鄭星河:「我們一起上山吧。」

  鄭星河呆住了。

  他張開僵硬發青的嘴巴,發出一個疑惑的單音節:「……啊?」

  南舟:「嗯。一起上山吧。」

  半身女彭姐並沒有和他們一起走。

  她安安靜靜地被那雙腿馱著,消失在了茫茫風雪中。

  其他驚魂未定的人交換了一下視線,同意了南舟的提議。

  於是,南舟牽著一具殭屍,緩緩步上日高之地。

  他指尖牽絆的絲絲光線,在陽光的耀照下,變成了奪目的金線。

  南舟和江舫帶著鄭星河走在最前面。

  「青銅」則帶著李銀航跟在後面。

  賀銀川緩過勁兒來,開始逗周澳說話:「哎。」

  周澳回頭看他。

  賀銀川:「平時賀隊賀隊的,突然叫一聲銀川,還怪好聽的。」

  周澳:「……」

  賀銀川:「再叫一聲。」

  周澳扭回頭去,淡然回嘴道:「幼稚。」

  賀銀川:「……」

  周澳難得噎住了賀銀川。

  但他同樣清楚,賀銀川扯開話題,是為了避免去談論某件事。

  南舟剛才展現出的幾近非人的戰力,和他起先虛弱的表現,堪稱判若兩人。

  這反倒坐實了林之淞之前那看似荒謬的直覺判斷。

  ——他確實……挺可疑的。

  但南舟偏偏救了他們的命。

  因此,剛剛獲救的他們,失去了質疑的立場。

  而一直不斷激烈表達自己疑惑的林之淞,則在這時保持了絕對的緘默。

  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南舟側著頭,和鄭星河說話:「最終,你們誰都沒能走出雪山。」

  鄭星河:「嗯。」

  他看得出來。

  即使吃了他們的血肉,他們誰也沒有等來救援。

  與此同時,梁漱也在隊伍後面,輕聲跟其他人解釋:「很可能是因為朊病毒。」

  「同類相食,就會傳染這樣的病毒。」

  「最終的表現形式,是功能性腦紊亂,腦組織會變成帶有空洞的海綿狀。」

  「他們每個人都吃了人肉。……大概就是因為這樣,才變成了一樣的怪物。」

  至於那雙腿,由於和上半身分離,所以形態和「性格」和其他怪物都有些不同,始終是被食用時筋肉全無的狀態。

  南舟繼續問鄭星河:「他們不想讓登山者上去,有機會發現你。但總是有其他登山者的,是嗎?」

  「有。」鄭星河果然點頭,「但他們看到我,要麼會攻擊我,要麼會逃離。」

  他說:「只要不傷到我,我也不會追。反正也追不很遠。」

  南舟舉起那蛙狀的手蹼,對鄭星河晃了晃。

  鄭星河點點頭:「是。有的是人,有的不大像人。」

  南舟又問:「這個副本,在你的認知里,大概過了多久了?」

  這個問題對鄭星河來說不難。

  「月亮升起來一次,我就畫一道槓。」他喃喃道,「怎麼都有……一千兩百多次了吧。」

  三年。

  南舟和江舫交換了一下視線。

  這個副本,是可持續使用的。

  但據他們所知,迄今為止,《萬有引力》的萬餘名玩家,根本沒有玩過兩個相同副本的。

  這條被副本怪物據為己有的玩家手臂,為他們打開了一扇新思路的大門。

  門後,仿佛是一個愈加光怪陸離、生長在人類想像力之外的世界。

  問題到這裡,鄭星河不再開口。

  他保持著沉默,一路向上攀登。

  他們都以為山頂距離他們還有很遠。

  不過,他們的預估出了錯誤。

  有了指南針,加上一個半小時的攀登,他們很快就來到了恍如世界盡頭的雪山之巔。

  萬丈金華間,幾人在蜿蜒的峰頂站定。

  一時無言。

  賀銀川感嘆了一聲:「山頂居然這麼近?」

  一直默然無語的林之淞突然開口道:「或許帶了真正的副本角色,我們才能到達真正的山頂吧。」

  即使在日升之時,天上仍有宛如巨目一般的圓月殘影,不肯消亡。

  南舟仰頭,望向那薄如紙張的月影。

  江舫輕輕攥住了他的手,笑問:「你覺得月亮里有什麼呢。」

  南舟由他拉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喜歡月亮。」

  江舫輕聲說:「小的時候,我母親告訴我,月亮里有一種叫做嫦娥的生物。」

  「我問她,嫦娥為什麼要一個人在上面,她不會寂寞嗎?」

  江舫至今還能回想起他那始終奉愛情為人生至上的母親的輕聲喟嘆:「……誰知道她會不會後悔呢?」

  所謂圓月,既代表著窺視秘密的、讓人恐懼的獨眼,也代表著始終難解的遺憾和懊悔。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所謂的「圓月恐懼」,所謂人生中不想面對的事情,不外恐懼與懊悔這兩種情緒罷了。

  ……

  面對著滔滔雲海,漫漫金光,鄭星河看怔了神。

  「我操。」他吸了一口新鮮的雪風,輕聲說,「真美啊。」

  落在他頭上的雪化作了水,在他臉上蜿蜒而下。

  似是晶瑩的淚珠。

  他的身形晃了晃,突然,整個人化作了一座人形的冰雪,搖晃著坍塌了下去,和這莽莽雪山融作了一體。

  南舟想去抓他的手,卻抓了個空。

  那些將他吞食的人,帶著無窮的恐懼和懊悔,畏縮在山的一角,慢慢煎熬,慢慢過活。

  而鄭星河的願望,或許只是上一趟山。

  看他始終未能來得及看上一眼的,人生光景。

  作者有話要說:

  系統:草,他們又把核心npc弄沒了!

  系統:……

  系統:咦,為什麼要說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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